印跡
將帕子交還給明野后,容見了卻了一樁心事,鬆了口氣。
午休的時候,他一貫不喜歡有人在身側,明野也沒跟得太緊,只遠遠的看着。
四福正端着午膳回來了。
今日天氣不算太冷,又出了太陽,外面暖烘烘的,容見便在桂樹下石桌上用飯。
四福在一旁侍候,打開飯盒,將東西端了出來。
容見隨口道:“方才……”
話還未出口,只見四福的手一顫,低下頭,連聲道:“奴才方才什麼也沒看見,就算看見了,也絕不會對外說。”
容見:“啊?”
四福又是發誓又是賭咒:“奴才對殿下忠心耿耿,莫說是周姑姑,就是陛下來了,奴才也是守口如瓶。如違此誓,天打雷劈。”
四福,你怎麼突然發癲,像是午飯誤食雲南菌子。
容見一頭霧水:“你……方才發生了什麼,要你立下如此重誓。”
四福抬頭偷偷看了容見一眼,扭扭捏捏道:“就,就殿下與明侍衛,嗯,在廊廡那……”
容見聽到這話,像是被踩着尾巴的貓:“你,你怎麼胡言亂語,憑空污人清白。”
他與明野的謠言一事,在宮中廣為流傳,明明都是沒影的事。謝都事總疑心明野在做他的面首,雖然礙於並未出嫁,不敢太過分,但也是審視男色。而同學則看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話本子,經常說一些寵而不愛愛而不寵的胡話,沒料到連四福都被傳染。
明野雖然斷情絕愛,到結局也沒娶一個老婆,但沒聽說過哪個爽文男主角是同性戀。如果作者敢這麼寫,絕對會被讀者撕碎。
而他是苟且偷生的女裝大佬,對男主只有紙片人的欣賞,絕無戀慕之情。
什麼私相授受,絕不可能。
容見心平氣和道:“本宮和明侍衛,不過是略說幾句話。這世上的男子與女子之間,難道沒有清白的交往嗎?”
雖然他並不是一個女孩子,但作為女裝大佬,他必須要澄清這個事實。
容見嘆了口氣,憐憫道:“四福,你該洗洗腦子了。”
四福愣了半天,沒想明白腦子怎麼洗,不會是把腦殼拆開來洗吧。這樣人不就沒了嗎?
難道殿下是要殺人滅口。
四福打了個寒顫,看着用餐的長公主,又覺得殿下不會那麼殘忍,便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奴才一定多洗,一定多洗。”
謠言止於智者,容見覺得這樣不行,因為宮裏的人,似乎都沒往這個方向聰明,過於熱衷八卦了。
第二日,大約由於程老先生將容見換班的懇求上報給了皇帝,容見沒有去上學,而是去清華殿,覲見皇帝。
周姑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容見卻已經膽大妄為了一次。
到了清華殿前,容見在外面等了一刻鐘。
有人從殿門內出來,模樣高高瘦瘦,穿的一身寶藍色袍子,是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張得水。
張得水走了過來,抬腿就踹了一旁的小太監一腳:“沒點眼力見,殿下來了,竟還不來通報?”
容見提着裙子,跟着張得水,走進了清華殿內。
今天的太陽很好,殿內的窗戶大開,陽光撒了一地,皇帝費金亦端坐在寬大的金絲檀木桌后,批閱奏摺。
容見心驚膽戰地向他請安。
這位便宜爹着實是個狠人。十幾年前,費金亦提出當代皇帝之時,朝中重臣和太后猶豫不決,總覺得此事不能當真。費金亦正值壯年,又無容家血脈,皇位借了出去,焉得能還?費金亦便讓太后親自監督,又尋了民間方士,調配絕嗣的藥物,連飲半月,打消了另外兩方的顧慮,登上皇位。
當然,在容見看來,節育不算什麼,又不是真的割以永治當太監了。但對於古人而言,還是有些太超前了。費金亦對自己都那麼狠,如果知道自己並不是一位公主,而是有繼承權的皇子,絕對會立刻殺人。
當然,這件事是個秘密,連當年調配藥物的太醫都被滅口。但費金亦作為《惡種》的大反派,他的生平還是出現在惡種這本書里。
總之,很可怕。
但奇怪的是,與長公主之死有關的事,直到結尾,書中也未多言。
費金亦溫和地讓他起身。
這是容見穿書後這麼久,第一次與費金亦見面。皇帝看起來溫和儒雅,面龐清瘦,隱約能看出年輕時的英俊,如果不是一襲織金綉龍的黃袍,還以為他是哪來的讀書人。
事已至此,容見還是坦白地講出昨日對程老先生說過的話,他裝作天真爛漫的樣子:“兒臣聽聖人有言,食君之祿,為君分憂。兒臣雖為女子,也想為父皇分憂。”
皇帝聞言放下手中的奏摺,他笑了笑:“食君之祿?見兒說錯了,你是鳳子龍孫,理應受天下供養。”
容見聽他的意思,準備順坡下驢,正好說自己學識不精,理應留在寧世齋奮發讀書,還是別去仰俯齋湊熱鬧了。
畢竟比起將來可能因成績不好崩了人設,還是小心別被皇帝盯上的好。
後者被噶了的可能性更大。
但容見的話還未說出口,皇帝又道:“不過你既然有這樣的見地,朕也不好阻攔你。你是女子,就命仰俯齋教授為你準備個隔間,到時候與他們一同讀書就是。”
容見怔了怔,還未反應過來,就聽皇帝意味深長道:“你是未來皇嗣的母親,身負天下,不能辜負朕與太后的期望才是。”
容見覺得很嚇人,或許是皇帝的演技出神入化,因為對方聽起來真的很希望容見能誕下皇嗣。
按照常理來說,世上最不希望容見有孩子的人就是費金亦。
因為他雖然已經在登基前絕嗣,但其實有一個比容見年長十歲的兒子。費金亦本是個書生,逃難路上投靠起義軍容士淮,因長相英俊,為人知書達理,又溫和體貼,容寧對他一見傾心,嫁給了他,而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早在多年前就成親生子,並且在亂世中平安長大。費金亦成為皇帝后,那個孩子自然也投靠認親了。
容見焦頭爛額地得到這個結果,不知是好是壞,但事已定局,他只好拜謝便宜爹的恩情,有點頭疼地退出清華殿。
皇帝看着容見的背影逐漸消失,他的這個女兒與容寧長得真的很像。
連天真與愚笨都如出一轍。
思及此,皇帝陰冷地笑了笑,將手中的奏摺摔了出去。
張得水不敢說話,跪着將奏摺拾了起來,雙手奉給主上。
*
今日輪到明野休沐。
他在黃昏前出了宮門,路過天水巷時,順便沽了半斤酒,推開了孫家的門。
門沒有上鎖,孫家門庭冷落,院子裏雜草叢生,連小賊都懶得光顧。
明野去了東邊那個房間,老孫躺在地上,醉的半死,看到明野的身影,嘴裏罵罵咧咧道:“我的兒子若還活着,用得着你這個廢物東西……”
又大口飲酒,烈酒入喉,嗆的咳嗽起來。
明野看了他一眼,並不理會,放下酒,回了自己的房間。
天色已暗,明野點了支蠟燭,隨意抽了本書,攤開放在桌上。
半個時辰后,有人從後窗翻了進來,他的身形完全隱沒在黑暗中,也未在窗紙上留下影子,只有很細微的動靜。
明野翻了一頁書,並未順着聲音看去,恍若無事發生。
那人恭敬道:“公子。”
又走近了些,方才顯露些玩世不恭的本性:“公子身上怎麼有一股甜香?”
“上次從西域採買的奢香,聽聞用之能強身健體,公子拒不接受,不是說不用香的嗎?”
明野平淡道:“路過一位姑娘時,偶然沾染了些。”
那人撓了撓頭:“這也沾染了太多了,不會是正撞了個滿懷吧。”
明野偏過頭,輕聲叫他的名字:“周照清。”
周照清知道他的脾性,冷淡寡言,但絕不是寬容仁慈,也不敢再多嘴多舌,拱了拱手,道:“掌柜的讓我來的。”
明野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等他接著說下去。
他想到那方帕子。其實並未隨身攜帶,帕子上的香氣也不會留存這麼久,早已消失殆盡。但明野曾碰過幾次,對於感官靈敏的人而言,便是很容易發現的蹤跡。
容見也是那樣。
別人隨意喂的,來歷不明的東西也敢入口,還吃的很開心;洗個帕子,都能出諸多意外;說謊永遠磕磕絆絆,連威脅人的話都講得很蹩腳。
在他過去的人生中,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人——天真、愚笨、嬌氣、笨拙,不適合宮廷,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的。
太不聰明,行差踏錯,好像隨時都會因為做錯什麼而死掉。
明野通過觀察得出結論,容見是那麼脆弱、容易消失,但會留下痕迹的存在。
他很少會這麼評價一個人,不是以客觀的有用或無用作為評判標準。有價值就使用,無價值就丟開,阻礙的就除去。
容見不太一樣,他只是讓明野感到新奇,也在明野重新來過的無趣人生中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印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