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正文第77章
群馬和長野的交界地,繁盛的草木,遮天蔽日的樹木,向來是如同迷宮一樣的綠色林海,但是對於從小在這裏長大的孩子來說,這是一片藏着許多秘密的樂園。
“小操?你在哪裏?”年幼的孩子在林中奔跑,呼喚着走散的友人。
好像是發生過這種事情……是什麼時候……?
是那個夏天,那個父親和母親離開的夏天。
諸伏景光渾渾噩噩地想着,腦子像是浸泡在水裏一樣混沌不清。
他像是幽靈一樣跟在年幼的自己後面,觀看腦子裏已經模糊不清的記憶。
父親母親出事之後,他因為受到太大刺激,當時不僅僅患上了失語症還忘記了不少東西。
所有的所有的,全部都一下子褪色了。
但是現在眼前卻是綠得發光,樹葉因為透過陽光變得璀璨,像是寶石一樣。
正值盛夏,蟬叫得幾乎惹人厭煩。
“小操?!”有着漂亮上挑眼型的孩子不停呼喊着,但是只有夏天裏的蟲在回應他。
走錯方向了。
他往林子深處走去了。
已經長大了的諸伏景光已經知道這條路要怎麼走了,準確點講這根本算不上路。
說起來,他也很久沒有回去了,之前……
因為公安的保密原則所以沒辦法說,但是他偷偷在以前的秘密基地上給童年玩伴留言了……
應該不算是違反規定吧……畢竟那個地方也很久沒有人去了。
諸伏景光這時候還有心思想七想八,一邊又想這該不會是人死之前的走馬燈吧?
但是突然他動了,並不是像幽靈跟着一樣了,他在腳踏實地地走着。
雖然手腳都軟綿綿輕飄飄的,像是生了重病的人,但是腳步卻很穩。
諸伏景光隨着那不受自己控制的視角看見了“自己”現在短手短腳的現狀,看上去是小孩子的腳。
諸伏景光用他以後學到的那些知識分析着——手腳無力,但是腳步很穩,骨骼和肌肉感覺屬於爆發力很強的那種。
是有過特殊訓練的小孩子嗎?
諸伏景光注意到,“自己”就算是踩在密林的落葉上,發出的聲響也極為有限,幾乎是人耳捕捉不到的程度。
他無聲無息地跟着年幼的自己,諸伏景光看着自己孩童時候的背影,感覺到一種幾乎是毛骨悚然的恐懼。
那個時候發生過這種事情嗎?
他在林子裏迷路的時候,身後跟着什麼……“東西”。
原諒他用這個詞來形容來,至少那不是一般的小孩子。
為什麼走路沒有聲音啊?!
幽靈嗎?!
明明自己才是險些成為幽靈的諸伏先生毫無自知之明地腹誹着。
“等等……請等……一下。”
諸伏景光聽見“自己”開口說話了,那聲音不比蜜蜂震動翅膀的聲音大上多少。
措辭里聽得出來是猶豫了許久才出聲的,但是這點細微的聲響壓不住盛夏中蟬響亮的歌喉。
不明身份的孩子抱緊了手裏的東西,彷彿是以此來汲取什麼東西一樣。
如果他能再大聲一點,那個我應該就能聽見了。
諸伏景光實在不記得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於是他也不知曉結果。
他通過觸感辨認了一下,那應該是一本裝幀細緻精美的牛皮本子,如果那是牛皮的話。
“請等一等!”聲音大了一些。
但是驚慌失措的諸伏景光幾乎是踩着雜草,閉着眼睛般在飛奔,只能聽見耳邊呼嘯的風聲。
“前面……是……嘖!”年長的諸伏景光感覺自己也跑起來了,飛一樣的跑起來了,捲縮在一具年幼的軀殼裏。
這個記憶視角的主人也有些驚慌失措起來,他感覺到疲勞。
手也好,腳也好,沉重到邁不開步子了。
爆發力很強,但是身體的確不好。
“喂!前面是——懸崖!”後面的孩子呼喊着,一把拽住前面的諸伏景光。
聲音在山谷里盪出回聲,和前邊唯唯諾諾的蜜蜂“嗡嗡”般的音量截然不同到彷彿是兩個人。
拋掉那些在這種時候大可不必的敬語,諸伏景光覺得這孩子一下子真實上不少。
他突然有些期待看到這個人是誰?
他印象里並沒有這樣一個童年玩伴。
成為朋友了嗎?
諸伏景光看着那雙拽住年幼自己的手,對方也是個孩子,力氣再大也大不了多少,更何況對方此刻已經可以說是精疲力盡了,以至於為了穩妥地拽住諸伏景光,原先一直抱在手裏的本子都丟下不管了。
那是本漂亮的本子,很有復古風格的本子,像是從上世紀歐洲貴族的書房裏拿出來的那樣,封皮上有着漂亮的燙金花紋,卻沒有書名,所以那應該只是一本本子,一本由持有者書寫的記事簿。
而這本書正隨着陡坡的斜度“飛”出去,書角磕到坡上的石塊,原本書上的封扣被撞開了,書頁“嘩啦啦”地隨風翻動着。
白紙黑字,恰好好處地在某一頁停留了一會,或者說這個視角的主人注意力都在那一頁上,以至於感覺上停留了一會。
諸伏景光看到了那一頁上的字,那是本子的扉頁,上面寫着——“遠川”。
像是一個名字。
“你是笨蛋嗎?!”
那個聲音喊着。
某種意義上,本子的主人的確從記事簿上汲取到了“勇氣”。
諸伏景光感覺“自己”的嘴唇顫抖着,為他那滾了兩圈。義無反顧裹帶着雜草砸進深淵裏的本子。
他現在喊得比蟬大聲了。
而且崖壁光禿禿地顯露出來了,因為那本厚重的筆記本的無償獻身。
“對不起……”年幼的諸伏景光不知道是因為被吼叫一時間嚇懵了,還是因為自己差一步就要栽進崖底了。
諸伏景光覺得,這麼印像深刻的初次見面,他不可能沒有印象才是。
然而事實上,他還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他都要懷疑現在在“他”對面的是不是小時候的自己了,還是說只是長得比較像?
“我明明……喊……”
算了。
急得快要跳腳的小孩話說到一半卻又歇了聲,彷彿剛剛的“勇氣”只夠用到現在,他聲音又小了回去。
“你是……”諸伏景光站穩了,無措地摸了摸腦袋,看着“他”的眼神亂飄。
“你該回家了。”剛剛不顧自己安危一把拽住諸伏景光的小孩子抿着唇乾巴巴地說道,他視線朝向崖底,看起來還在惦記自己的筆記本。
“我記得你!”年幼的諸伏景光突然說道。
原本已經轉開的視角,視線主人聽見這話又像是向日葵猛回頭一樣轉了回去,轉得諸伏景光頭都有點暈。
年長的諸伏景光都想不贊同地搖搖腦袋了,在懸崖邊上做這麼危險的事情,要是一個頭暈沒站穩栽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是隔壁新搬來的……”
“遠川!你是遠川家的孩子吧!”小孩子的諸伏景光猶豫了一下還是想起來了。
“我是遠川……你好。”那個孩子像是沒想到會被認出來,認命一般做了個自我介紹,他伸出手做了一個準備握手的動作。
理論上這個年紀的小孩子,介紹自己的時候可不會這麼正式。
對方像是也意識到了這點,把習慣性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來。
手收到一半,被另一個在林子晃了半天現在終於見到人,以至於有點過於激動的諸伏景光拉住了。
“我是諸伏景光……你的名字是?”
毫無自覺,對方只說了姓氏,大概就是不想說名字的意思。
“……h……。”
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音節。
“季節的春?”諸伏景光疑問道,同一個音節在日語中總能找到許多對應的字。
“是晴天的晴。”像是深呼吸了一口氣,年長的諸伏景光聽見了心跳的聲音,頻率不太正常。
心臟有問題還是……
和人交談是什麼會讓心臟緊張到爆炸的事情嗎?
“晴,遠川晴。你的新鄰居。”對方像是找到了一個定位,完整的介紹道,臉上幾乎是浮現出一種公式化的假笑。
不要問諸伏景光怎麼知道的,假笑嘛,他工作需要,要能分辨還要能笑,儘管他現在看不見臉,但是“自己”有沒有在笑這種事情還是能知道的。
“對了,你的本子丟下去了,我幫你找吧。”小號的諸伏景光拉着遠川晴,從手掌貼着,變成拉着一條胳膊,像是拉着一條救命稻草。
實話實說,天快要黑了,昏暗的深山老林對小孩子來果然還是恐懼大於好奇的。
大號的諸伏景光確認了自己記憶里的確沒有關於任何“遠川”的信息,就像是他從來都不認識這個人一樣。
他又覺得這個年紀的自己是不是有些自來熟過頭了,那個時候他有這麼活潑嗎?
也許……在父親母親出事之前,他也挺活潑的。
“我自己能找。”遠川晴說道,但也沒甩開諸伏景光的手。
“我知道下去的路。”遠川晴試着走了兩步,還是受不了這個新增加的掛件,他像大人那樣嘆着氣。
最後兩個小孩子在崖底的河中撈起了那本筆記本。
從下面看,其實那個崖也不是特別高,也就兩個成年人疊起來那麼高,但是剛剛要是摔下來,少說也要磕個頭破血流。
諸伏景光看着濕透了筆記本,看起來比筆記主人還要驚慌失措。
“晒乾也會變得皺巴巴的吧?”
“找回來就行了。”遠川晴不嘆氣了,“你該回家了,大人們要在找你了。”
“你呢?”諸伏景光的眼睛顏色和現在暗下來的夜幕很接近。
“我……家裏沒人,他們今天有工作。”視線漂移了一下,遠川晴像是想和諸伏景光拉開距離,尤其避讓諸伏景光的那雙眼睛。
“……你一個人睡嗎?”諸伏景光問道。
小孩子因為怕黑和爸媽待在一起還挺正常的,看着這些陳年往事,大號的諸伏景光都有點不好意思地想摸摸鼻子尖。
“一直一個人。”遠川晴回答。
諸伏景光幾乎都要帶上同情的目光了,“那要去我家嗎?你還沒吃飯吧?”
“我……不用。”遠川晴猶豫了一下,還是果斷地拒絕。
“我聽到你肚子在叫了。”諸伏景光拆穿故作矜持的某個人。
“我媽媽做飯很好吃的。”諸伏景光接着勸說,對面簡直是肉眼可見的動搖。
“不用了。”遠川晴像是想到了什麼,這次堅決地搖了搖頭。
“家裏有吃的了,再不吃要壞掉了。”遠川晴姑且算是解釋了一句,“不能浪費食物。”
“那好吧。”諸伏景光像是相信了這套說辭,沒有再堅持。
兩個孩子在已經模糊的山路上走着。
“你才剛剛到長野吧,為什麼知道路啊?”諸伏景光發出疑問。
“……我不知道。”遠川晴搖搖頭,“是那個。”
他往前指了指,諸伏景光看見前面有隻黑色的小鳥在跳着走,像是在引路一樣。
是一隻烏鴉。
詭異地,跟着遠川晴視角的諸伏景光,感覺自己能夠聽懂那隻烏鴉在叫喚什麼東西。
東南南?
是方向嗎?
諸伏景光一面覺得不科學,一面又給自己找合理的解釋,據說烏鴉的智商也挺高的,經過訓練還能當鸚鵡用,烏鴉引路的傳說也不是沒有……
所以為什麼能聽懂啊?!
諸伏景光感覺到不止是烏鴉,其他什麼生物也能多少聽懂一些,不是準確的語言文字,而是一種感覺。
像是東邊和東面,有差異,但是是一個意思一樣。
很快,扒開雜草灌木,眼前是——一座電話亭?
“給。”遠川晴遞給諸伏景光硬幣,像是早有準備一樣。
“給你家裏打電話,你記得號碼吧?”遠川晴問道。
“嗯,這個記得。”小伏諸點點頭,打通了家裏的電話。
另一邊傳來家裏人擔憂的關心和安慰。
諸伏景光看了快要藏進黑暗裏的遠川晴一眼,在他快要開始講遠川晴如何從天而降之前,遠川晴像是有讀心術一樣提前摁掉了電話。
諸伏景光拿着話筒有些詫異。
“我是偷偷跑出來的,你告訴大人的話,我會被罵的。”遠川晴抿着唇解釋。
“我知道了,抱歉。”諸伏景光說道。
“不,我才是……”
那句抱歉沒說出口,大抵是電話打通知道位置的那一刻大人們就在往這邊的路上了。
大人們來了,人的聲音嘈雜起來。
諸伏景光吃驚地看着新認識的小夥伴像是躲着光走一樣,竄了出去,馬上就不見了人影。
人的念頭扎進腦袋裏,但和傳說中的讀心術還是有區別的,能夠辨認的只有大致的情緒,像是喜悅、激動、恐懼之類的。
很快成年的諸伏景光覺得頭昏腦漲起來,像是三天三夜沒睡,大腦過度疲勞的感覺,逼得人能夠發瘋。
這是遠川晴的感覺,大概那種神奇的“讀心術”並非沒有代價,而且他並不能主動控制。
諸伏景光只能跟着遠川晴的視角看事情,他並沒有跑多遠,大人們只顧着找到的諸伏景光,自然沒人去看哪裏的影子裏還站着一個小鬼。
遠川晴跟在大人們後面下的山,別人帶着燈,而遠川晴只是抱着自己濕透的記事簿,可能還有被河水打濕的鞋襪和褲腿?
不過他在夜裏也看得清楚,清楚到他沒驚動任何人手腳利索地翻回自己家裏。
那身手不該是一個小孩子應該有的,而且……手上的繭……是槍繭。
就算是警察家庭出生也不會把配槍給小孩子玩,諸伏景光已經在思考遠川家是做什麼的了。
趁着遠川晴的視線還停留在家裏,諸伏景光連忙仔細打量了一番,但是痕迹太少,他分析不出什麼。
唯一顯眼的應該就是一張全家福,但是兩旁大人的腦袋部分被裁掉了……
為了隱藏身份……?
但真正讓諸伏景光吃驚的是站在中間的那個孩子,那雙黑到發紅的眼睛鑲嵌在一張他熟悉的臉上——三月彌生?!
遠川晴是三月彌生?!
雖然那張臉還沒長開,但是諸伏景光很肯定那就是三月彌生。
諸伏景光說不上這是驚嚇還是驚喜了。
好消息,他童年玩伴喜加一。
壞消息,三月彌生從來沒說過他和諸伏景光以前認識,而且三月彌生說他沒有父母。
照片里只有三個人,沒有睦月也沒有如月。
很快遠川晴的視角移開了,諸伏景光沒能繼續觀察下去。
但是他很快就被這熊孩子氣到發笑。
一瓶差一天過期的牛奶,半塊因為水分流失而發硬的麵包。
拒絕他的邀請?有吃的了?不能浪費食物?
看家裏的裝修,這家人明顯不差錢,還不到養不活一個孩子的地步,遠川晴穿得也不差。
以諸伏景光對以後三月彌生的了解,這要不是遠川晴懶得出門採購,要不就是這傢伙間接性社交障礙又犯了。
……還有一種可能,這家的大人只是暫時出門,所以遠川晴姑且應付一下吃點什麼。
但是自家大人難道不清楚自己孩子什麼德行嗎?
提前留點菜,遠川晴也不至於去啃硬麵包!
遠川晴本人倒是沒覺得硬麵包和雞腿差多少,極其將就、不挑食,所以好養活。
他就攤着那本濕透的筆記本,將就着往上寫字,墨水被水暈開糊成一團。
【諸伏景光。】
他先是寫上了這個名字,思考了一下才有一搭沒一搭地往下寫。
【眼睛的顏色很漂亮……和我不一樣。】
【母親……不喜歡我眼睛的顏色……,明明父……老爹送她口紅的時候她很高興。】
諸伏景光感覺到遠川晴並沒有什麼委屈,或者是其他不好的想法,只是單純地像是調侃。
不像是一般的小孩子,也不像是這個家的孩子。
更像是什麼旁觀者,過路人。
【諸伏景光。】
他又寫了一遍這個名字。
【能成為朋友嗎?書上說第一步從交換名字開始?】
【還是算了。】
他又接着寫道,想法轉得比陀螺還要快。
【我只在這裏待一個夏天……時間太短了。】
【大家都說小孩子忘性很大的,長大之後誰還記得小時候的朋友啊。】
諸伏景光看着那行字啞口無言,因為他的確不記得了,如果目前為止他看到的都是過去真實發生過的事情的話。
但是他明明記得山村操啊?!
諸伏景光想要敲敲自己的腦袋,難道真的是因為小孩子忘性大嗎?
【算了。】
【你陪着我就夠了。】
諸伏景光看着遠川晴寫出來的那個字,陷入疑惑。
“你”是指誰?
【永遠。】筆尖劃出這個詞,力道穿透半本紙頁。
【當然。】墨水暈染開,停頓的筆尖接着拉出一條長線。
——明。
補上的落款讓諸伏景光的思維卡頓住了。
“多重人格解離症。”此時此刻,這種極富戲劇性的詞彙出現在諸伏景光腦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