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 77 章
漆黑的蒼穹下,帳篷連成一片,一堆堆篝火燃起,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剛剛宰殺的肥羊堆上了架子,營地間的空地上擺起一條條長案,案上堆滿金黃的烤餅和瓜果,蒸羊頭上系了紅綢布。
酋長頭戴金冠,辮髮垂在肩上,穿着圓領細花小袖錦袍,腰系蹀躞帶,在同樣打扮的兒子們的簇擁中走上前,迎接前來赴宴的西州官員。
眾人寒暄了一陣,各自落座。官員坐在長案前,稱頌女皇,談論局勢,年輕人則都悄悄走開,圍着篝火,琵琶手鼓,唱歌跳舞。
酋長揮了揮手,幾個光着上身的彪形大漢走到篝火前,解開腰帶,捧在手上,對着篝火跳起了舞。
阿俞和同進站在魏明肅身後,看着大漢光着身子起舞,好奇道:“這是什麼舞?長安和神都的胡祠里也沒見過。”
魏明肅道:“他們在祈福。”
大漢跳完一曲,繫上腰帶,跪在篝火前,齊聲念了一段抑揚頓挫的胡語。
接着,大漢們忽然拔出彎刀,砍向自己光着的上身。
長案上的漢人都聽不懂他們念了什麼,嚇了一跳,面面相覷,部落的人卻面帶笑容,還拍手喝彩。
樊暉轉頭,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盧華英和沙缽那。
今晚兩人也被圖侖部請來赴宴。
盧華英戴了一頂尖錐錦帽,身穿紅色翻領小簇團花小袖袍,腰系蹀躞帶,條紋小口長褲,穿軟錦靴,英姿勃勃,明艷如火。
她坐的地方正好面對着魏明肅,落座以後,她隔着搖晃的火光看了魏明肅幾眼,他的視線一直在那幾個跳着舞的大漢身上。
沙缽那在和一個為他們倒酒的圖侖部貴族女人說話,不知道他說了什麼,女人羞紅着臉,拍了一下他的手。
樊暉問盧華英:“三娘,他們在唱什麼?”
圖侖部和多桑部的人都不會說河洛語,不喜歡和官員打交道,他們把盧華英當成朋友,這兩天常請盧華英幫忙作陪,翻書譯語。
盧華英回過神來,把大漢念的胡語翻譯給樊暉聽,小聲道:“樊長史,別看他們的舞蹈看起來古怪,這是他們的祈福儀式,他們經過特殊的訓練,不會受傷。”
樊暉聽完,和身邊幾個同僚使了個眼色,眾人都收起驚訝之色,對着長案后的胡人面露笑容,一臉欣賞。
宴會的氣氛越發融洽。
侍從端着盤子走到長案前,送上烤好的羊肉,煮熟的鹿頭,羊肉火候正好,羊皮金黃香脆,羊肉鹿頭香嫩,油滑滋潤。
酋長命人將烤好切下來的第一盤羊肉獻給樊暉和魏明肅,其他人分吃剩下的。
這時,坐在酋長身邊的寶麗娜捧着酒站了起來,向魏明肅敬酒,感謝他幫助部落。
寶麗娜笑着道:“魏刺史,這碗酒是我代表圖侖部向你敬上的,希望我們圖侖部和魏刺史永遠都是朋友。”
周圍的人含笑望着他們,目光殷切。
魏明肅也站了起來,接過酒碗,低頭。
他正要喝下碗裏的酒時,眼角一個身影閃過,轉眼間就到了他身邊,撞在他身上。他晃了一下,左手端着酒碗,抬起右手,沒有推開撲進懷裏的人,而是扶住了她。
懷中的人抬起頭,發現他竟然還穩穩地端着酒碗,挽住他的胳膊搖了兩下。
魏明肅垂目,看了她一眼,雖然神情有些疑惑,還是由着她,順勢垂下左手。
碗裏的酒水灑了出去。
盧華英看着空了的酒碗,鬆了一口氣,鬆開魏明肅,站直身子,笑着向魏明肅和寶麗娜賠禮:“對不住,我走得太快,沒看清,撞翻了魏刺史的酒!我自罰一碗!”
她舉起一碗酒一飲而盡,然後順手拿走魏明肅手裏的酒碗,提起長案上的酒罈,又倒了一碗酒,遞給魏明肅。
寶麗娜看着盧華英,臉色一沉。
盧華英有些哭笑不得。
寶麗娜站起來向魏明肅敬酒時,她坐在對面,看到這一幕,忽然心中一跳。
宴席之前,寶麗娜看到站在樊暉身邊的她,對她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我寶麗娜喜歡俊俏的男子!我看上誰,把他綁了帶回部落,他要是不從,不給他吃的和喝的,拿鞭子抽他,他就聽話了!還不肯聽話,那就給他下點葯。”
“腓腓,以後我們是朋友了,你看上哪個男人,告訴我,我把他捆了送到你的帳篷去。”
幾年前寶麗娜的話突然閃過腦海。
盧華英心中有些不安,和樊暉道了聲失陪,起身走過來,故意撞翻了魏明肅手裏的酒。
本來她還以為也許是自己多心了,可是現在看寶麗娜的臉色,碗裏的酒果然有問題!
寶麗娜瞪了盧華英一眼。
盧華英沖她微笑,眼中帶着懇求。
四目對視,寶麗娜神情變了又變,臉上的怒氣漸漸散了,搖頭嘆了一聲,轉身走開了。
盧華英長出一口氣,轉頭,拉着一直沉默的魏明肅坐下,小聲道:“今晚你別喝寶麗娜的酒……我擔心……”
魏明肅看着她,問:“擔心什麼?”
盧華英紅了臉,尷尬地道:“我擔心寶麗娜又給你下藥。”
魏明肅聽到“又給你下藥”幾個字,收回了目光,沒有接話。
“她為什麼要給我下藥?”
就在盧華英放鬆下來的時候,魏明肅突然追問,語氣平靜。
盧華英整個人都僵硬了,低着頭說:“寶麗娜失去了家人,她的情郎肯定也不在了……她想……想用這種方式讓我們和好,請你體諒她。”
是寶麗娜想。
魏明肅默然不語,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
盧華英抬起頭,看着他喝酒的側臉。
以前,魏明肅常勸她少喝點酒,酒喝多了傷身體。
她記得自己帶着醉意逼他陪自己喝酒,他勉強喝了幾口,嗆了起來,平時嚴肅沉靜的面孔通紅,她笑得前仰後合。
現在,魏明肅喝酒的姿勢非常自然,透着熟練。
他學會喝酒了。
“魏刺史!”
幾個多桑部的戰士笑着走了過來,手裏都端着酒碗。多桑部團聚那晚的宴會魏明肅沒有現身,今天他終於露面,戰士們看到寶麗娜向他敬了酒,也都拿起酒碗過來了。
敬酒是他們表達敬意的方式。
魏明肅接過他們的酒,一言不發地喝了。
有這幾個戰士帶頭,又有一群人圍了過來,每個人都熱情地舉着酒碗。
魏明肅都接過來喝了。
他的臉沒有紅,反而更蒼白了幾分。
盧華英皺眉,攔住一碗遞給魏明肅的酒,笑着道:“魏刺史身上有傷,不能多飲酒,這碗酒我替他喝吧!”
戰士們已經和她混熟了,笑着和她開玩笑:“不行,阿腓,你和魏刺史是什麼關係?憑什麼幫魏刺史喝酒?”
盧華英笑了笑,舉起酒碗喝了。
她一碗接一碗喝下去,伸手要再倒一碗酒時,魏明肅按住了她的手。
“不喝了,吃點東西。”
他把一盤黃燦燦的羊肉推到她面前,道。
盧華英放下酒碗,拔出腰帶上的小刀切肉吃。
眾人各自談笑、喝酒、吃肉、跳舞。
歡聲笑語中,篝火前雜亂而歡快的樂聲突然停了下來,剛才跳舞的大漢往篝火里加了一車木材,空地上表演舞蹈的男女退了下去。
跳舞的人群自動讓出了兩條路。
一群女人簇擁着幾個臉上塗了黃粉、畫著低眉,身穿錦袍的年輕女子走了出來,另一條路上,一群身穿小袖錦袍的青年從人群中走出,來到年輕女子面前,女子挽住了他們的手。
人群又圍到篝火前,也都挽住手,圍着年輕的男女,和着節拍踏歌而舞。
盧華英不由怔住,無意識地看了一眼魏明肅。
魏明肅的臉上沒有露出什麼表情。
同進和阿俞吃完肉回來了,看着那些挽着手跳舞的年輕男女,問道:“阿郎,這又是什麼儀式?他們在祭祀祖先嗎?”
魏明肅淡淡地道:“他們在舉行婚禮。”
兩人有些驚訝。
旁邊一個官員忍不住插嘴:“魏刺史怎麼知道是婚禮?新人不拜父母尊長嗎?”
魏明肅抬眸望着那些滿臉笑容的青年。
他眸色微沉,道:“我參加過。”
“魏刺史果然是見多識廣,參加過這樣的婚禮。”
他們的對話,一句一句,被夜風帶了過來,傳到盧華英耳里。
盧華英如坐針氈,心中千迴百轉,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
樊暉的親隨走了過來,腳步聲驚碎了長案前僵硬的氣氛。
“三娘,長史請你過去。”
盧華英放下喝了一半的酒,起身,落荒而逃。
她沒想到今天晚上的宴會上會有婚禮。
魏明肅抬起頭,目送盧華英有些慌亂的背影離開,垂下眼睛。
她的酒碗放在案上,酒沒喝完,火光晃動,映在酒里,彷彿霞光瀲灧。
魏明肅抬起手,手指輕輕撫着碗沿。
她的唇碰過的地方。
樊暉和酋長討論起了一件正事,嫌沙缽那太輕浮,又擔心西州這邊的譯語人不可靠,請盧華英過來幫忙譯語。
盧華英收回思緒,平靜下來,幫樊暉翻譯酋長的話。
三人談了一會兒,部落的祭司請酋長去為年輕人主持婚禮。
盧華英把祭祀和酋長的話譯給樊暉聽。
兩個部落都經歷了生離死別,在泥城團聚,幾個活着回來的戰士立刻向愛慕的心上人求婚,受他們感染,其他戰士也鼓起勇氣和心上人表白,酋長聽說后,決定在今晚的宴會上讓他們一起舉行婚禮。
酋長站在篝火前,滿臉喜氣,年輕人的婚禮預示着平安和富足,也預示着即將到來的下一代,部落迎來了新的開始。
儀式完成,在眾人的祝福聲中,新人們走向一座座為他們搭建的帳篷,掀開帘子走了進去。
有人圍了上去,趴在帳篷外偷聽。
樊暉低聲笑道:“今天也是開眼界了。”
盧華英喝了一口酒。
夜深了。
琵琶手鼓羌笛,輕快婉轉的樂曲在夜色中飄蕩,人們還在篝火前跳舞。
莽保和墨特走過來,拉着盧華英去跳舞。
她抱着琵琶彈了一會兒,回到長案邊,接着喝酒。
……
宴席結束時,樊暉的親隨匆匆走到魏明肅身邊。
“魏刺史,盧三娘好像喝醉了,寶麗娜說要留她在營地里住,長史不敢讓她留下。”
魏明肅立即起身。
盧華英確實醉了,她趴在長案上,閉着眼睛,樊暉站在她身邊,正解下身上的披風蓋在她身上。
魏明肅走了過來,皺眉:“怎麼讓她喝了這麼多酒?”
樊暉苦笑道:“我記得三娘的酒量很好,以前她和人斗酒,席上喝倒了一大片。”
“那是以前。”
魏明肅道,俯身想扶盧華英起來,她一動不動。
一旁的寶麗娜嘴角揚了起來,笑了一聲:“魏刺史,我今天晚上想給你下藥,想不到,醉倒的不是你,是腓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