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夜雨敲打着屋檐和院子裏的花木,淅瀝的雨聲襯得夜色越發幽靜寂寥。
燈光搖晃,幽幽的暗影中,盧華英獃獃地坐在床上,青絲披散在肩頭,雨水滑落,在她赤着的雙足上凝結成晶瑩剔透的水珠,墜了下來。
滴答。
她進屋時來勢洶洶的氣勢已經沒了,心裏空落落的,有點羞恥,有點頹喪,還有點懊惱。
魏明肅從案幾下拉出一隻小火盆,挪到床邊,坐回案幾前,背對着盧華英,從書笈里抽出一袋書帙,拿出一卷書看了起來。
盧華英看着他沉靜的背影,心裏一陣茫然。
都已經下定決心敲開魏明肅的門了,卻什麼都沒有做,還乖乖地聽他的話坐在了床上。
「魏明肅,你不是男人嗎?」
她恨恨地道。
魏明肅低頭看着書,道:「三娘,你將來會後悔的。」
沙沙的雨夜裏,他聲音平靜醇厚,語氣穩如泰山。
盧華英有些惱羞成怒,嘲諷道:「你不做,怎麼知道我會後悔?」
魏明肅沒有反應。
她道:「我不會後悔的,我喜歡你。」
魏明肅還是不吭聲。
「魏木頭!」
盧華英隨手拿起床邊那塊布,氣呼呼地照着魏明肅的後腦勺扔了過去。
腦後一陣清風,濡濕的布落在魏明肅的肩膀上,她剛用布擦了頭髮和身體,她身上的幽香近在臉頰邊。
他雙目低垂,拿開肩上的布,站起身,低着頭把布搭在火盆旁,又轉身回到案幾前去了。
盧華英被氣笑了,抱着被子躺倒在榻上,把自己攤成了一個大字。
躺了一會兒,她有些不甘心,一骨碌又爬起身,抱着被子下了床,走到魏明肅身邊,挨着他坐了下來。
魏明肅沒有抬頭。
盧華英伸手把油燈挪到一邊,腦袋一歪,貼在魏明肅身上,望着他,眉眼上落了一層朦朧的燈光,眸中秋水盈盈。
「魏木頭,我不漂亮嗎?」
她眼波流轉,嗔道。
魏明肅恍若未聞。
盧華英忽然惱怒,故意和魏明肅作對,抬手抽走他手裏的書,扔到地上。
魏明肅垂着眼,臉色不變,俯身,撿起被她扔開的書,輕輕拍了拍,接着看。
盧華英眼珠轉了一轉,看着油燈,往前湊去,張開了嘴,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油燈火苗劇烈搖擺。
魏明肅的手伸過來,擋在了油燈前。
火苗又亮了。
他的手剛收回去,盧華英接着吹。
火苗晃動。
魏明肅的手又伸了出來,把油燈移到盧華英吹不到的地方。
他接着看書。
不管盧華英怎麼搗亂,他都靜如止水,不動怒,也沒有抬頭給她一個眼神。
盧華英折騰了半日,就像對着一根堅硬冰冷的木頭張牙舞爪,沒趣地白了魏明肅一眼,抱着被子站起來,回到床邊躺下,又攤成了一個大字。
她躺在床上,盤算着要怎麼戲弄魏明肅,沒過一會兒就睡著了。
窗外秋雨蒙茸,屋中寂靜無聲。
盧華英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做完一個夢,醒了過來。
油燈仍然亮着,燈芯快燒完了,燈光昏暗。
盧華英有些茫然,坐起身,環顧了一眼眼前的屋子,目光落在案几旁的身影上。
魏明肅趴在案几上,眼睛閉着,眉頭微皺,已經睡著了。
盧華英眯起眼睛,掀開被子想下床,赤着的足落地時,涼意讓她一個激靈,腳又縮了回去。
她慢慢躺下,靜靜地看着熟睡的魏明肅。
冒雨跑出寮房時那股燒盡她理智的憤懣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地平息了。
窗外一片靜謐,雨停了。
……
院子裏忽然刮過一陣大風,啪的一聲,一扇沒關緊的門被風猛地拍開了。
值宿的隨從阿俞從窗外跑過去,找到那扇門關上了。
窗下的盧華英從夢裏驚醒,汗水淋漓。
屋子裏一片微黃,睡前她忘了吹滅燈火,燈還亮着。
盧華英擦了汗,雙手和雙腿上擦了傷葯的關節十分脹痛,她閉上眼睛想再入睡,卻疼得睡不着,翻身時,視線落在發出淡淡黃光的燈上。
夢裏也是一盞微弱的燈。
那一夜,她在魏明肅的房裏睡了一覺,魏明肅看了一晚上的書。
盧華英臉上綻開一個笑容。
樊暉沒有說錯,四年前她眼光很好,敲開的是魏明肅的房門。
窗前漸漸明亮起來,天亮了。
盧華英睡不着,起得很早,想去院子裏練刀,關節更加疼痛。
阿福來送葯,看她臉色不好,問了一句,聽她說舊傷擦了葯以後疼了一晚上,緊張起來,請來了醫者。
醫者為盧華英把脈,沉吟片刻,道:「擦了葯疼未必是壞事,不過到底效果怎麼樣,某也不能斷言。這葯還是要接着擦,三天後要是疼痛沒有緩解,先停了葯,某再看看。」
阿福擔心盧華英怕疼浪費了傷葯,叮囑她道:「就算疼你也得擦藥。」
盧華英十三歲以後曾偷偷在長安民間找醫者治傷,那些醫者都搖頭說她的內功不可能恢復,她沒指望樊暉帶來的醫者能治好自己,只是不想辜負魏明肅的好意。
她笑着點頭:「我會擦的。」
三天後,盧華英擦藥之後的疼痛緩解了一些,醫者看她能忍受,建議她接着擦藥。
王妤和肖素娘看了都很心疼,要盧華英多休息,面葯的事可以交給她們,身體不好的盧弘璧也每天幫忙。
大雪停了,天空放晴,可是積雪一直沒有化。
盧華英的舊傷沒有前幾天那麼疼了,早上起來,提着馬刀走進雪地里,練了一會兒刀。
收刀時,她急於發力,手腕又是一陣針刺的痛楚,馬刀脫手,落在雪地上。
她低頭看着馬刀,嘆了一口氣。
吱呀一聲,院門被推開,一個身影從院門後面出來,走到盧華英面前,撿起馬刀。
盧華英看着他道:「阿兄今天起得好早。」
盧弘璧拂去馬刀上的雪:「腓腓,哥哥有句話想對你說。」
盧華英抬起頭。
盧弘璧望着她:「腓腓,對不起,六年前,哥哥沒有幫你。」
盧華英一怔,沉默了片刻,笑道:「阿兄,已經過去了。」
六年前,盧弘璧和她都還沒長大,盧弘璧也不能違抗祖父和父親。她的武功被廢后,像是變了個人,盧弘璧很愧疚,對她幾乎有求必應,她和父親大哥起衝突時,盧弘璧每一次都幫她遮掩。
「腓腓,六年前的事情是過去了,可是,哥哥欠你一個道歉。」
盧弘璧鄭重地道。
「腓腓,以前,哥哥不理解你……」
盧弘璧不理解盧華英為什麼一定要習武,不理解她為什麼寧願去做女冠也不要嫁去王家。
後來,盧家被流放到黔州。
盧弘璧忽然體會到了盧華英的心情。
他是高貴的五姓子弟,從小拜入名師門下讀書,是老師最欣賞的弟子,他自負才學和家世,意氣自得,自信參加科舉后一定能登科,到時候便能施展自己的雄心壯志,在史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就在他成竹在胸準備考試時,國公府被圍了起來。
養尊處優、前途似錦的名門子弟,一夜之間被推下雲端,被踩進塵泥,淪落成了賤籍,永遠失去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
不能參加科舉考試,他的理想抱負都成了泡影,以後的一生只能庸庸碌碌,一事無成。
盧弘璧終於理解盧華英在被廢了武功後為什麼醉生夢死,渾渾噩噩。
只能困在一地,一生的志向和追求破滅,抱負永遠都無法實現,不管怎麼努力都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那種無奈和絕望,擊潰了他的意志。
他痛不欲生。
盧弘璧深吸一口氣,按下心頭苦楚,看着盧華英微微一笑,道:「腓腓,哥哥無能,這些年都拖累了你,現在哥哥病好了,以後能夠照顧自己,你不要顧忌我和大嫂,做你想做的事。」
他把馬刀遞給盧華英,眉宇間的陰沉,被笑意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