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那年夏天,無所事事的盧華英好奇地觀察魏明肅。
魏明肅在鹿苑寺時,白天寫經,夜裏點燈讀書。寫完經了,他就看書,他太窮,沒有藏書,隔幾天背着書笈去肖祭酒家找老師借書,拿回來抄寫一份,再趕緊還回去。
沒有人雇他寫經時,他就為鹿苑寺的和尚做一些粗活,抵他在寺院住宿和吃飯的錢。
盧華英不由奇怪,魏明肅這種出身的窮小子,怎麼會拜入肖祭酒門下?
王妤的婢女知道魏明肅的來歷。
兩年前,肖祭酒的母親去世。祭酒回鄉奔喪,把自己的妻兒接來長安。
肖家人在揚州坐船時,肖祭酒的小兒子水土不服,忽然生了一場急病,肖家人在揚州住了些天。肖夫人信佛,一家人常去寺院燒香。盂蘭盆節時,肖夫人請寺院的僧人為婆婆做了一場法事,法事上供奉用的佛經正是魏明肅寫的。
肖祭酒看到佛經,大加讚賞,向僧人詢問寫經人是哪位名師的弟子。
僧人說那寫經生是外地來的學郎,在一座小寺院長大,只在寺院開設的學堂里上過學,沒有拜過哪位名師當老師。
肖祭酒驚詫萬分。
小兒子的病痊癒后,肖家人離開揚州。魏明肅也要去長安,僧人請肖祭酒帶上他,說他從小吃苦,力氣很大,什麼活都會幹,而且做事踏實,可以在船上幫忙幹活,還能為肖夫人寫經。
肖夫人很欣賞魏明肅的書法,留下了他。
肖家人到長安后,魏明肅成了肖祭酒的學生。
肖祭酒的學生大多是官宦子弟,魏明肅窮得靠寫經餬口,同窗都瞧不起他。
盧華英那天看見的幾個嘲諷魏明肅的錦衣公子,也是他的同窗。
她躺在樹上睡覺,聽見他們站在樹下議論魏明肅。
底層的魏明肅居然異想天開,想和這些公子們一樣讀書,公子們排斥他,肆無忌憚地嘲笑他。
他們越說越刻薄,樹枝上的盧華英笑了一聲,道:「平時一個個滿口家國忠孝、仁義道德,卻躲在這裏譏誚同窗!」
說話的公子們嚇了一跳,都變了臉色。
盧華英從大樹樹枝的另一頭跳了下去。
……
王妤和肖夫人一樣,也很欣賞魏明肅寫的佛經,手寫的又整齊又漂亮,紙面乾淨,而且沒有錯誤,速度還很快,所以幾乎每次禮佛都雇他寫經。
盧華英偷偷溜進院子,站在魏明肅背後看他寫字。
他寫出來的字確實細緻好看。
她站了一會兒,故意發出點聲音,弄出些動靜。
魏明肅恍若未見,繼續寫經。
一個月的時光,轉眼就過去了。
……
天氣漸漸變得涼爽,下了幾場雨,山風裏多了幾分涼意。
入秋了。
輞川太平靜好,幾千裡外的邊疆卻起了戰事,突厥又生叛亂,燕國公率軍出征,離開長安之前,他將盧華英交給長子盧豫瑾照看。
盧豫瑾來輞川探望妻子和妹妹,聽到盧華英和王妤交談時提起一個寫經生,皺眉道:「你是盧家小娘子,怎麼會認識那種出身寒微的陌生男人?」
他轉頭叮囑王妤:「以後你多留意,別讓那個姓魏的看到腓腓。」
王妤知道丈夫看人先看門第,不屑和平民交往,不敢為盧華英分辯。
盧華英看了一眼桌上的佛像,道:「阿兄,魏明肅雖然出身寒微,但是人品端正,佛門都說眾生平等,阿兄不該只以門第看人。」
盧豫瑾冷笑道:「尊卑有別,貴賤有序。你以後不要再提這種人!」
盧華英心裏冷哼了一聲,放棄和兄長爭論。
她了解自己的哥哥,盧豫瑾以自己是五姓子弟為傲,有些目中無人,在軍中也看不起出身低的部下,更喜歡提拔出身好的下屬。
王家人聽說盧豫瑾來了輞川,立刻叫幾位公子來送請柬。
盧豫瑾在鹿苑寺和王家人見了幾面,決定和王家定親,明年就讓盧華英出嫁。
盧華英知道這個消息后,倒沒有太震驚。
她在寺院門前攔住要回長安的盧豫瑾:「阿兄不問問我的想法,就要把我嫁出去?」
盧豫瑾皺眉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耶離開前把你託付給了我,而且我是你兄長,長兄如父,我為你定下了一門好婚事,你好好安心待嫁。」
盧華英看着大哥的身影消失在大道上揚起的黃塵間,自嘲地笑了笑。
大哥不願給她一個做盧四郎的機會,也不肯讓她去做女冠,他只想把她嫁出去。
養大女兒,就是為了嫁人。
她已經沒有力氣憤怒,心都要麻木了。
王妤帶着婢女出來,把盧華英勸回房,看她臉色灰敗,長嘆一聲。
她在窗前坐了一會兒,臉上露出一個笑容,道:「阿嫂,我沒事。」
王妤陪盧華英吃飯,勸了她很久才離開。
夜色深了,各個院落熄了燈火,寮房慢慢安靜下來。
夾着水氣的秋風從敞開的窗吹進屋中,滿屋帘子飄動,檐上淅淅瀝瀝,山風拂過,廊下的鈴鐺叮叮噹噹作響。
下雨了。
小小的院子籠罩在初秋瀟瀟的風雨之中。
盧華英躺在床上,聽着窗外沙沙的風聲和雨聲,理智慢慢被寒冷的秋風吹散。
她感激祖父和父親的養育之恩,她想報答給自己優渥生活的盧家,她風雨無阻地為自己的志向努力,但是父親和大哥卻不屑一顧。
他們折斷了她的羽翼,毀了她,還要繼續控制她,決定她的命運,主宰她的喜怒哀樂,逼迫她心甘情願地去做一個木偶。從此,她的喜怒哀樂,她漫長的一生,要寄托在丈夫身上,然後是兒子。
陰冷,孤單,壓抑,黑暗。
一個念頭從心頭一閃而過。
正好,一道閃電落在窗前,照亮了屋子。
念頭漸漸變成了決心。
盧華英從床上爬了起來,鎮定地吩咐婢女,要她們去煮茶,她做了噩夢,要在院子裏走一走。
婢女知她今天和盧豫瑾吵架了,心情不好,不敢多問,出去煮茶。
等院子裏的人都走了,盧華英走出屋子,披散着頭髮,沒有穿鞋,悄悄地走下迴廊。
離開院子后,她越走越快,拎起穠艷的石榴裙,小跑起來。
夜雨千條萬縷,像浮了一層霧,打濕了她的頭髮,她的衫子。
她跑過寺院的甬道,赤足踩過積水,凍得渾身僵冰涼,瑟瑟發抖,可是她沒有停下腳步。
父親和兄長都疼愛她,卻又是那麼的傲慢,那麼的不可理喻,他們不肯尊重她,不想理解她,彷彿她只是個木偶,不配擁有志向,不配擁有願望。
她的人生是自己的。
就算沒有了希望,還是她自己的。
既然他們不肯給她別的選擇,那她只能玉石俱焚,才能奪回自己的選擇。
陰沉的夜雨中忽然出現一簇光,搖搖晃晃,若隱若現,隔着雨幕,雖然微弱,在這潮濕的雨夜,卻顯得溫暖柔和。
盧華英下了決心,衝上迴廊,蒼白的手敲響了門。
門裏一陣從容的腳步聲。
魏明肅拉開了門,手裏握着半卷墨跡未乾的佛經,寫了一天的經,臉色疲倦。
盧華英身上的綠衫子和石榴裙都濕透了,單衣也被雨水濡濕,濕痕下是皎潔無暇的肌膚。
魏明肅怔了怔,沉默地看着盧華英,瞳孔漆黑。
盧華英直接進屋,「嘭」的一聲,反手合上了房門。
燈火輕搖,潮濕的水氣帶來一縷幽香。
魏明肅往後退了一步。
房門關上,隔絕了屋外的雨聲和風聲,一屋朦朧的燈光,灑在兩人身上。
只有他們兩個人。
盧華英揚起頭看着魏明肅,走上前,一路跑過來,輕輕喘息着,屋裏很安靜,水珠從她的頭髮、臉頰、裙子掉下來,滴答滴答,還有她胸膛里的心跳聲。
她驀然抬起手解開自己的衣帶。
「魏明肅,你是個男人的話,今晚就要了我吧。」
香肩圓潤,峰巒起伏渾圓,新雪的肌膚染上了桃色,嬌妍動人。
溫香軟玉,都落在青年眼底。
啪的一聲,墨汁漉漉的佛經從魏明肅的手指間滑落,掉在了地上。
他一言不發,轉過身去,走向屋中唯一的一張床榻。
盧華英臉上灼燒一般滾燙,心裏卻一片冰涼,跟在他身後,也走向那張看起來整齊乾淨的床。
魏明肅在床邊停下來,俯身打開床上的被褥。
盧華英咬緊牙關,上前一步坐下了,準備躺下去。
眼前忽然一黑,接着,身上一暖。
魏明肅拿起床上的被褥,蓋在盧華英的身上,裹住了她赤着的身。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頭。
魏明肅眼帘低垂,轉身走開,撿起剛才從他手裏掉落的佛經,放到案上,打開書笈,找到一塊乾淨的布,走回床邊,把布放在盧華英旁邊。
「你擦擦。」
他輕聲道,走到書案那邊,背對着盧華英,拿起竹籤撥了下燈芯。
燈火亮了些,微弱而溫暖的光瀰漫在屋中。
盧華英不發抖了。
魏明肅的被褥,覆在赤着的她身上,冰涼的身體慢慢暖和。
她拿起那塊布擦頭髮,幾乎要忘了自己為什麼冒雨來找魏明肅。
魏明肅朝門口走去。
盧華英回過神,看了一眼窗外。
他又要在外面坐一晚?
這可是秋天,還下着雨。
「你別出去。」盧華英若無其事地道,「我走。」
她站起來,赤着的雙足落在地上,冷得微微哆嗦了一下。
魏明肅背對着她。
閃電劃過,雷聲滾滾,雨越下越大,夜雨從門縫鑽了進來。
他背後的小娘子放下被褥,拉起衫子,光着腳從他身邊走過,濕發沒有擦乾,臉色蒼白。
她的雙足上有被石頭劃出來的傷痕。
魏明肅問:「小娘子去哪裏?」
盧華英拉開了門,回頭看他,雙眼無神,神色茫然。
她這一出去,不知道會跑去哪裏。
魏明肅抬起手,合上了盧華英打開的房門。
「回床上去。」
盧華英沒有思考,轉身走回床邊,又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