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 5 章

王妤嫁入盧家前,旁人提醒她:盧家嫡出的三娘乳名腓腓,幼年喪母,被祖父老燕國公帶在身邊教養,老燕國公戎馬多年,哪會養孩子?三娘小小年紀,已經被嬌慣得無法無天了。

果然,納彩那天,王家人在門前迎接,遠遠地看見盧家提親的隊伍里居然有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生得齒白唇紅,粉面秀目,頭上戴一枝赤金嵌寶的珊瑚步搖,穿一件牡丹紋彩繪泥金七破間裙,騎着一匹棗紅馬,神氣活現地跟在隊伍前列的兄長身邊,步搖垂吊的鳥獸花枝流蘇擺動搖曳,溢彩流光。

小女孩到了盧家門前,利落地跳下馬,花枝流蘇隨着她的動作搖晃。她跟隨送《通婚書》的函使走進王家,小大人一般,有模有樣,到了王家長輩面前也神氣十足,活潑膽大。

王家長輩暗自驚奇,又覺得好笑,王妤的哥哥走上前想抱走她:“三娘,走,哥哥帶你去吃又香又甜的醍醐餅。”

小小的盧華英毫不猶豫地推開王妤哥哥,走向王家鬍子最長的一個長輩:“請親家先收下我家的《通婚書》,別耽誤了吉時!等我和哥哥拿了你們家的《答婚書》,再吃醍醐餅。”

眾人一陣轟然大笑。

到了盧家迎親的日子,王母叮囑王妤:“盧三娘沒有娘,養得太野了,誰都不怕,不好管教。看她的舉止,就像個男孩,年紀小沒什麼,說起來是親戚間的笑談,長大了還是這樣,那就是沒教養了。你是盧家長媳,嫁進去以後,要好好教她溫柔嫻靜,教她讀長孫文德皇后的《女則》,免得將來長大了還這麼沒規矩,丟了士族之女的顏面。”

王妤出嫁時十六歲,在家是對着兄長姐姐撒嬌的小妹妹,到了婆家卻得擔負起宗婦的責任,要撫養小叔子小姑子,惶恐忐忑極了。

黃昏時,王妤團扇遮面,登上婚車,隨丈夫盧豫瑾到了崇仁坊的燕國公府。

院子西南角搭了青廬,王妤舉着扇子,只能看到腳下的氈席,被婢女扶進去在床上坐下。

盧家女眷在青廬外忙碌,細碎的腳步聲說話聲鬨笑聲一陣陣的。

王妤不敢抬頭,如坐針氈,正胡思亂想,肚子忽然咕咕作響。今早寅時她就起床梳妝,怕弄髒妝容,只吃了一碗黃米粥。

青廬里“嗤”的一聲笑。

王妤發現青廬里除了自己還有其他人,羞得面紅耳赤。

高足木案下咕嚕嚕鑽出一個小小的身影,一隻白嫩的小手伸過來,搖搖王妤的手臂:“阿嫂,你肚子叫得好響啊,你是不是餓了?”

王妤從團扇縫隙間看過去,一個粉團團的小女孩站在她身邊,眉目靈秀,玉人似的。

這就是三娘腓腓了,王妤心想。

盧家出美人。

盧家的一位先祖曾遠赴廣州都督府追隨小仙翁葛洪修習長生之道,學辟穀吐約,鑽研金丹燒煉。據說這位先祖隱居羅浮山前留下半卷《丹經》,盧氏世代相傳,用仙方養生,所以盧家人能益壽延年,駐顏有術,子弟都如芝蘭玉樹,神清骨秀。

老燕國公父子都是美男子,王妤要嫁的長子盧豫瑾也生得堂堂一表,曾被視為駙馬人選,二公子盧弘璧也是面如凝玉,王妤都見過,小女孩的眉目和哥哥們有幾分像。

“腓腓,你怎麼來了這裏?”王妤沉聲道,讓自己顯得更威嚴。

小腓腓拍拍衣角,一笑,抬起小臉:“阿翁、阿耶都不讓我來,大哥也凶我,我自己偷偷鑽進來的!別人都能來,我為什麼不能?”

王妤柔聲道:“他們是擔心你,腓腓,今天府里人多,不能亂跑。”

她拉住小腓腓,想叫婢女進來帶小腓腓回房,小腓腓身子亂扭,掙脫出來,跑出青廬了。

王妤有些後悔姑嫂一見面就嚇着腓腓,心裏七上八下。

過了片刻,帘子忽然嘩的一響,小腓腓鑽回青廬,跑到王妤面前,舉起藏在懷裏的一隻高足盤:“阿嫂,你吃!”

王妤驚訝地看着小腓腓。

小腓腓拿起盤裏的一塊紅綾餡餅遞給她:“阿嫂,你吃啊,我不告訴別人。”

王妤心裏一暖,接過紅綾餡餅,抿一小口,十分香甜。

窗外一陣高過一陣的尖銳風聲呼嘯而過,帘子嘩啦搖晃,土屋屋頂糊了黃泥的乾草被風掀起一大片,砰的一聲掉在院子裏。

對面床上熟睡的身影爬起來,走出房門,撿起掉落的乾草,堆成一團捆好,抱回屋。

王妤從夢中蘇醒,睜開眼睛。

天還沒亮,屋裏黑漆漆的。

盧華英進屋放下最後一捆乾草,摸黑搬起葯臼葯杵出去,不一會兒,院子裏響起搗葯聲。

王妤摸了下自己枯瘦的胳膊,她的身體每況愈下,不見好轉,這輩子只怕是要埋葬在西州的黃土堆里了,有時她想,自己是個累贅,早點走了也好,可是她又捨不得拋下腓腓。

天漸漸亮了,盧華英收起葯臼,生爐子熬藥,一趟趟去河邊打水,灌滿水缸,煮好一大鍋豆粥。

“阿嫂,我去找坊正,粥煮好了,你記得吃。二哥的葯我分開放好了,中午和傍晚喂他吃一次。周威要是來家裏搗亂,你就大聲叫嚷,巷子的人會給我報信。”

王妤答應一聲,吃了葯,坐在盧弘璧床頭做針線活。

從前養尊處優,四季新衣,綾羅綢緞。現在,衣裳縫縫補補,就算是一塊破布王妤也捨不得扔。她把破布洗乾淨收好,到時候可以給腓腓縫一雙襪子,天氣涼了,西州的冬天酷寒無比,腓腓經常出門,不能穿得太單寒。

盧華英找到管理街坊的坊正家。

坊正還沒起床,晾了她半個時辰才走出屋子,站在門口剔牙,瞟她一眼,皺眉道:“三娘啊,我正準備去找你,你哥哥傷成那樣了,不能服役,可是官府催得緊,柳城每家男丁都要去修城牆,不出人也可以,出錢,你打算怎麼辦?能拿得出錢嗎?”

盧華英搖頭。

坊正一臉為難,沉吟片刻,突然換上一副笑臉:“三娘,我幫你出個主意吧,你去求一求周公子,難題就解決了!周公子是大善人,你求他幫你出錢,他一定答應!”

盧華英心頭一沉。

坊正管理街坊,盧華英來找他,想求他看在盧弘璧重傷的份上通融幾天,等她湊夠錢,沒想到坊正已經被周威買通了。

她不接話頭,坊正冷笑一聲,變了臉色,厲聲道:“三娘,我把話說明白了,我吃了飯就要帶人去你家,出人還是出錢,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你哥哥摔死了,你家也跑不了!”

盧華英抬起臉,額頭雙頰鼻樑都一片赤紅,活像閻羅。

坊正和她對視一眼,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盧華英不緊不慢地道:“蒲坊正,我家拿不出錢,可以出人。”

坊正愣了一下,問:“你家還可以出人?誰?”

盧華英和他目光相對,聲音沙啞:“我。”

坊正不由睜大眼睛看着她:“你是個小娘子,女子怎麼能應役?”

盧華英平靜地道:“當年唐軍出征,戰事焦灼,有一座叫支提的小城被敵軍圍困,城中壯丁快死光了,城裏的壯婦應役,爬上城牆為留守的唐軍搬運石頭,打退了敵軍,戰後朝廷下旨嘉獎那些壯婦,這都是兵書上記載的事。蒲坊正不信的話,可以去問明府。”

坊正將信將疑,這點小事,他可不敢去問明府,再說,明府忙着巴結神都來的郡王爺,誰都不見。

壯婦應役的事確實發生過,柳城挖護城河的時候,征了些壯婦。

坊正猶豫了一會兒,心想,盧華英一個女子哪幹得了苦力活?她這麼瘦,挑個空擔子都能壓垮了。不妨答應她,派她去干最累的活,讓她多吃些苦頭。周公子昨天挨了打,他就替周公子出了這口惡氣!

“三娘,我真心想幫你,你不領情,那就別怪我公事公辦了,你想好了,別去了城牆就打退堂鼓,我不好交代。”

盧華英面不改色:“坊正帶路吧。”

坊正找了四個應役的男丁,加上盧華英,領着五個人去城門。

其他四人上下打量盧華英幾眼,相視而笑,長得最壯的男人大聲笑道:“怎麼是個女的?家裏沒男人了?小娘子,看你臉丑,身段不錯,這小腰這細腿,還有這小嘴,要不要哥哥給你找個男人?”

盧華英掏出搗葯杵,道:“我昨天用這個打傷了周威,一地的血。”

四人瞠目結舌。

盧華英晃晃搗葯杵,問:“你們認識周威嗎?”

四人不敢吭聲,柳城的惡霸,誰不認識?

到了城門,盧華英報了盧弘璧的名字,一個府兵隊長抬頭看見站在隊伍里的她,拍案而起,大怒:“這不是玩的地方!耽誤工事,你吃罪得起嗎!”

幾個西州府兵走過來,準備拉走盧華英。

盧華英目光一掃,閃身躲開府兵,走到一副剛裝滿石頭的擔子前,又搬了幾塊石頭壓在最上面。

“哪來的瘋子?”

周圍的人哈哈大笑。

盧華英彎腰,支起扁擔,起身,穩住腳步,一步一步往高處的城牆走上去。

身後的笑聲越來越小,然後戛然而止。

盧華英走得不算快,但是腳步很穩,籮筐沒有打晃。

送完一擔石頭,她回到城門前,府兵隊長看一眼她空蕩蕩的籮筐,默不作聲,在盧弘璧的名字下畫了一筆。

中午,每個役夫領到一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盧華英避開其他役夫,找了一個沒人的角落休息,下午接着挑擔子。

有人好奇,湊過來和她搭話,她不搭理。

一擔一擔石頭送到城頭,日頭西斜時,府兵隊長示意盧華英可以回家了。

盧華英卸下擔子,揉揉酸痛的肩膀,踏着沉下來的暮色往回走。

快到巷口時,頭頂傳來一陣竊竊私語,有人咦了一聲:“裴五沒有認錯,真的是盧三娘!”

“沒想到啊,目中無人的盧三娘,竟然會落到這麼凄涼的下場!”

盧華英停下腳步。

幾道身影從低矮的土牆跳下來,攔在她面前。

她環顧一圈。

身後也有人影靠近。

七八個身量高大的錦衣少年,圍住筋疲力盡的盧華英,臉上滿是嘲諷:“盧三娘,你也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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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華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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