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 4 章

馬蹄踢踏,揚塵滾滾。

距舞姬十幾步時,柴雍勒馬。

不遠處,舞姬忽然被碎石絆了下,重心不穩,人往後倒去,她趔趄幾步穩住身形,長出了口氣,接着往上爬。

高處傳來一聲馬嘶。

舞姬抬起頭。

晴空萬里,西風吹過黃土城牆和街道,送來陣陣駝鈴和脂粉香料的濃郁香氣,一匹通體潔白、琉璃銀鞍的三花駿馬立在山坡上,馬背上的少年身穿紫棠圓領缺胯袍,戴烏紗襆頭,腰束掛着嵌寶腰刀、匕首的蹀躞帶,足蹬長筒烏皮靴。

他身材高大結實,身姿挺拔,皮膚黝黑,五官深邃,眉峰入鬢,長相不像漢人,但是看他的儀錶風度,卻是名門大族養出來的膏粱子弟。

舞姬和少年對視了一眼,漠然移開目光。

少年黝黑的臉孔露出明亮笑容,下馬快步朝她走來,雙眸湛然有神,俊俏英武,朝氣蓬勃。

這樣的朝氣,讓舞姬不由恍惚,驀然想起一些沉澱在心底的模糊往事:春日杏花滿枝頭的長安,蒹葭萋萋、樓亭連綿的曲江,黃塵飛揚、駿馬奔馳的蹴鞠球場,軒敞平坦、碧草如茵的樂游原,衣冠輻輳、斗酒十千的宴會……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那段豪放不羈,揮霍任性的歲月如滔滔江水,東流而去,逝者如斯。

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打斷舞姬的回憶,柴雍走到她面前,抬起手,示意她鬆開背上的人,道:“令兄傷勢不輕,不知道柳城哪位醫者擅長治跌打損傷?我送你們過去。”

舞姬戒備地將身一閃,躲開了。

“柴某冒犯了!”柴雍立刻收回手,面帶歉意,解釋來意,“我姓柴,行三,名雍,從神都來的,昨晚見過三娘,我對三娘沒有惡意。三娘是不是姓盧,淮南人,曾住長安崇仁坊?大約四年前家裏出了變故?我朋友裴景耀,行五,也曾住崇仁坊,是三娘的舊交,我是陪他來拜訪三娘的。”

舞姬不為所動。

柴雍也不在意,接着道:“屈子《遠遊》有雲,‘吸飛泉之微液兮,懷琬琰之華英’,三娘的閨名,可是華英二字?”

盧華英。

舞姬微微一怔。

時隔幾年,再次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別人口中念出來,她竟然覺得十分陌生。

脖子上一陣黏稠濕意,鮮血從盧華英背上男子的後腦流下來,浸透了她罩面的巾子。

柴雍看了下男子的傷口,皺着眉道:“令兄傷勢嚴重,刻不容緩。”

盧華英放下男子,解開面巾,緊緊縛住男子的傷口。

域西兵禍連綿,都督傳諭各縣加強警戒。柳城縣令聽說可能要打仗,嚇得魂飛天外,派役夫修繕加築城牆,兩個多月都不肯放役夫回家。

盧弘璧從小身體羸弱,比妹妹盧華英還要嬌生慣養,幹了兩個月的苦力,消瘦見骨。今天,盧弘璧和其他役夫搬動一塊巨石時摔下城牆,頭破血流,役夫隊長嫌麻煩,讓人把他抬去扔了。

盧華英是在亂石堆里找到哥哥盧弘璧的。

他失血太多昏迷不醒,必須儘快送去治傷。

盧華英不再猶豫,抬起頭,朝柴雍拱了拱手:“多謝柴公子相助。”

“三娘客氣了。”柴雍笑了笑,幫盧華英把盧弘璧抱到馬背上,拉起韁繩塞進她手裏,微笑道,“三娘,你我都行三,也是有緣,我和裴五是平輩,三娘叫我三郎就好。三娘快送令兄去找醫者,我先去找裴五,隨後就到!”

他拍了下馬背,白馬很通人性,揚脖嘶鳴一聲,往市坊方向跑去。

盧華英一愣。

柴雍的坐騎膘肥體壯,皮毛光澤,銀鞍寶韉,馬鬃修剪成了三朵花瓣的樣式。這樣一匹貴重的良馬,柴雍竟然隨手交給一個只見過一面、蓬首垢面的舞姬,也不怕她賣了這匹寶馬,帶着錢帛逃之夭夭。

柴雍已經頭也不回地往東邊走遠了。

少年俠氣,肝膽照人。

盧華英收回目光,帶了下韁繩,撥馬朝路邊一條幽深的羊腸小巷馳去。

小巷狹窄曲折,寂靜無聲,一人一馬越走越深,到岔口時,盧華英跳下馬,牽着馬拐向右手邊。

濃重的香料氣味撲鼻而來,討價還價、叫賣吆喝聲喧嘩嘈雜,一面面掛幌迎風飄揚。

盧華英走向對面藥鋪。

看到她身後的白馬,夥計殷勤地迎上來,幫着把馬牽去後堂。

藥鋪有醫者坐堂問診。盧弘璧渾身是血,醫者一見,眉頭皺起,揮手讓夥計把人抬到院子裏去,瞟一眼盧華英。

嫂子和兄長都多病,盧華英這三年幾乎每個月都要來一趟藥鋪,明白醫者的意思,取出買葯后剩下的幾十文錢:“我身上只有這麼多了,我哥哥的傷勢不能再拖下去,能不能通融一下,先幫我哥哥止了血?我一定湊夠藥費,稍後送來,絕不會賴賬。”

醫者一動不動,目光在後堂的白馬漂亮的鬃毛上停了停。

盧華英道:“那不是我的馬。”

醫者臉色一沉,冷冷地道:“你哥哥這次傷得很重,藥費必須當場付清,不能賒賬!沒錢的話直接抬回家吧!我不是菩薩,藥鋪也不是善堂!”

藥鋪的夥計、買葯的主顧都抬頭看過來,眼光譏嘲。

這種鄙夷的眼神盧華英已經看慣了,她低頭,從袖子裏摸出一把小巧的半月形鴻雁寶相花紋玉梳,遞給夥計,“這把玉梳是我從長安帶來的,雖然是舊物,但至少值二十匹絹。”

夥計捧着玉梳送到醫者跟前,醫者接過去,對着照進藥鋪的光線仔細察看。

玉梳玉質溫潤細膩,雕琢精緻生動,看着確實很值錢。

醫者笑容滿面地收起玉梳:“還不快把傷者抬進來!”

盧華英和夥計一起把盧弘璧抬進屋。

醫者看了看盧弘璧的傷口,凝神搭脈片刻,道:“很兇險,再遲一炷香的光景,神仙來了也沒用……還好送到我這裏來了,有的救。”

盧華英鬆了口氣,這才覺得全身酸痛發軟,站都站不住了。

醫者剪開盧弘璧的衣物,為他處理傷口。

夥計抓齊了葯,盧華英數出幾文錢,找夥計借來藥鋪的爐子,引火熬藥,突然覺得眼前一陣發黑,火石從手指間滑落。

一道高大的人影從門口走進來,疾走幾步,俯身,伸手一勾,穩穩接住了火石。

“三娘歇一歇,我來引火吧。”

柴雍笑着道,撩起袍角掖在蹀躞帶上,大咧咧蹲下,打起火石,湊近了往爐子裏吹氣。

火苗騰地燃起,一下子燎着了他的臉,他嚇得往後一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抬手在臉上一通亂摸,神情緊張:“我的眉毛還在不在?沒燒掉吧?我是不是變醜了?”

盧華英靜靜地看着柴雍:“柴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公子很詼諧。”

柴雍頓時訕訕,以前他總能用這一招逗笑悶悶不樂的小娘子。他默默挺直脊背,道:“裴五不知道去哪了,我和他約好去三娘家裏拜訪。”

盧華英看着葯爐,問:“公子說的裴五郎,可是戶部裴尚書府上的五公子?”

“對,就是他!”

柴雍笑着點頭,看來盧華英記得裴景耀,那小子知道了,一定會高興。

盧華英卻沉默了下來,沒有繼續問裴景耀的事,神色平靜淡漠,絲毫不見故友重逢的欣喜,反而眉間有一絲憂色。

柴雍暗暗納悶。

盧弘璧的血止住了,臉上慢慢多了點血色。

醫者吐了口氣:“可以抬回去了,好好養着吧。”

柴雍搶上前去幫忙:“我剛才在市坊雇了輛驢車,令兄傷成這樣,還是用車穩當。”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鈴聲,一個滿臉鬍子的壯漢趕着一輛驢車停在藥鋪前。

盧華英看柴雍一眼,道了聲謝,背起盧弘璧走出藥鋪,放到驢車上。

柴雍騎着自己的白馬跟在後面。

驢車回到城南窄巷時,天已經擦黑,鈴聲在黃土巷子裏迴響。一個光腳女孩子忽然從角落鑽出來,攔住驢車:“三娘,有個生人在你家門前站了好久,看着不像好人!”

柴雍順着女孩子的目光看了一眼,跳下馬背:“是裴五。”

裴景耀和柴雍分頭后,找不到盧華英,又不知道柴雍去了哪裏,只好來盧華英家等人。看到柴雍和盧華英一起回來,他捂着胸口,狠狠瞪柴雍一眼。

盧華英背起盧弘璧進屋,徑直從他身邊走過去。

柴雍恨鐵不成鋼地踹裴景耀一腳:“你平時的機靈去哪了?怎麼不幫忙?”

裴景耀氣勢頓泄,支吾半天,道:“其實我沒和三娘說過話……一見了她,我、我、我手腳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從前圍繞在盧華英身邊獻殷勤的是他長兄那群人,他那時才十三歲,個頭還沒到盧華英的肩膀,又矮又笨,見到她就舌頭打結,哪有膽量往她眼前湊?

柴雍推他進屋:“你要當啞巴,我可幫不了你。”

裴景耀腳底生了根一樣,不敢進屋,兩人還在拉扯,盧華英端着兩碗水走出來,一碗遞給趕車的壯漢,道了句辛苦了,一碗遞給柴雍。

“柴公子也辛苦了。”

柴雍接了水,喝了一大口。

裴景耀目瞪口呆。

盧華英轉身進屋。

柴雍笑着撞一下裴景耀的胳膊:“嫉妒了?”

裴景耀搖搖頭,一臉的不敢置信:“不……我不是嫉妒你……以前的三娘……傲慢任性,目下無塵,怎麼可能親手給一個拉車的漢子遞水?”

柴雍收了笑臉,喝完水,抬眸看着裴景耀,肅然道:“五郎,盧家出了變故,三娘兄妹先被貶到黔州,又流放到五千裡外的西州,宴席上的光景你也看到了,她能活下來,不知道遭了多少罪,你要還是這麼一驚一乍的,就別進屋了,免得說錯話,徒惹她傷心。”

裴景耀嘆口氣:“那我還是當啞巴吧。”

兩人取了馬背上的禮物,拎着進屋。

土屋低矮狹小,像挖出來再鑿成的洞,用布簾隔成幾間。屋裏不知道燒的什麼燈,光線很暗,氣味還很難聞,兩人剛進屋,熏得頭昏眼花,強忍着沒有掩鼻。

柴雍環顧屋內,土屋沒什麼陳設,土台爐灶都是黃土砌的,不過打掃得很乾凈,地上平平整整,牆上抹了黃泥,掛着幾張陳舊的毛毯。

盧華英攙着嫂子王氏出來,王妤顫巍巍同柴雍二人見禮,含笑注視裴景耀,道:“我上次見五郎的時候,你才這麼高,闊別幾年,已經長成大人了,一表非俗,有令尊年輕時候的風采。”

又看柴雍幾眼,“這位柴公子可是霍國公府世子?令堂金鄉縣主孝順友愛,溫婉端莊,大帝多次稱她為宗室表率,令堂向來可好?”

王妤出自山東士族中的王氏,世家培養出來的女兒,還沒識字就會背家譜,而且她曾是盧家宗婦,精通家譜之學,柴、裴是大姓,她都打過交道。

“今天多虧了世子和五郎,才能救回二郎。”

寒暄幾句后,王妤垂下眼帘,凄然道。

裴景耀看着低頭站在一旁、神情淡漠的盧華英,舌頭再次打結,說不出話。

柴雍只能白他一眼,和王妤攀談。

幾人說話間,外面忽然傳來喊聲,說的是胡語,盧華英用胡語應了一聲,出門和來人站在外面交談。

裴景耀的舌頭立刻捋順了,一句話脫口而出:“三娘真是大變樣了……”

柴雍只恨自己沒有堵住他的嘴。

王妤呆了一下,眼裏淚光閃動,臉上露出一絲苦澀酸楚的笑:“五郎,你要是知道這四年來三娘經歷了什麼……”

她哽咽起來,泣不成聲。

裴景耀不知道該怎麼勸慰,只能訕訕地看着柴雍。

柴雍翻了個白眼,還沒想好該怎麼圓場,王妤自己擦了眼淚,笑道:“家逢不幸,身世飄零,沒想到在這不毛之地還能見到長安的故舊,五郎和三郎青春年少,家裏的長輩怎麼捨得放你們千里迢迢來域西?”

王妤一看就是個身體虛弱的病人,惹得她掉淚,裴景耀尷尬羞愧,見她不哭了,暗暗鬆口氣,飛快答道:“太後下了道詔令,讓我們護送經書和高僧到西州宣講《大雲經》……”

柴雍掃他一眼。

裴景耀意識到自己失言,忙改了稱呼:“我們奉陛下的詔令……”

說了幾句閑話,盧華英走進土屋,雖然一張臉塗滿赤紅,也看得出神色疲憊。

柴雍拉着裴景耀告辭。

盧華英送他們出去。

域西氣候嚴酷,白天炎熱,夜裏驟冷,此時天色快要黑透,夜風帶着刺骨的寒意。

盧華英站在土屋前,身形瘦削單薄,目光落到裴景耀身上。

裴景耀騰地站得筆直。

盧華英輕聲道:“我有個請求,請兩位公子務必答應我。”

裴景耀微一遲疑,道:“你、你說就是,我一、一定儘力!”

盧華英道:“兩位公子在柳城遇見我們的事,能否不和其他人提起?公子回神都以後,也請如此,我先謝過兩位公子的大恩了。”

裴景耀愣住了。

柴雍想了想,道:“三娘在長安、神都、淮南一定還有親朋故舊,我們可以幫你們傳信,令尊在黔州,也一定很牽挂你們。”

盧華英搖頭:“世子古道熱腸,三娘謝過。不瞞公子,我們家以前得罪了些貴人。”

柴雍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也明白了她知道裴景耀認出她後為什麼立刻滿臉戒備,那種下意識的反應,說明她曾遭受故舊的欺凌。

他點頭道:“三娘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兩人騎馬離開,走出半里遠后,裴景耀回頭張望,土屋門前已經不見盧華英的身影。

一滴冷汗從他額角滑落。

柴雍轉頭看他:“你怎麼了?”

裴景耀吞吞吐吐道:“三娘變了太多,還塗紅了臉,我怕認錯了,昨晚和程粲他們提過幾句,不過他們四年前只遠遠地看過三娘幾眼,都說不像……”

柴雍皺眉。

馬蹄聲消失在了巷子深處。

盧華英轉身回屋,盛了碗葯給王妤服下,擰了手巾給昏迷的盧弘璧擦身,水沒有倒掉,留着洗衣。

王妤靠着床頭咳嗽,兩道秀眉緊蹙:“腓腓,裴家和柴家家風尚可,裴五郎和柴世子看着也不像壞人……”

話雖如此,她仍然一臉憂愁。

知人知面不知心。黔州一年,西州、柳城三年,他們遇到的舊交一開始都像裴景耀和柴雍一樣,同情他們的處境,熱心幫忙,然後很快露出真面目。

“阿嫂,別多想了。”盧華英扶王妤躺下,“柴世子他們要護送經書去西州,不會在柳城多待。”

王妤嘆口氣:“二叔的傷怎麼樣了?他不能應役,火長不會輕易放過我們……”

盧華英道:“我明天再想辦法。”

王妤愁眉苦臉,閉上眼睛。

盧華英放下布簾,從灶台找了張又干又硬的餅咽下去,擦乾淨搗葯杵,坐在門口搗婆娑草。

她已經很熟練,不需要點燈。

燈油不便宜。

夜風吹得盧華英臉上發僵。

她打傷了周威,周威不會善罷甘休。

今天她把身上僅剩的、唯一值錢的玉梳付了藥費,家裏兩個病人,以後還得抓藥,夥計已經暗示葯價要漲。西州土地荒蕪,很多藥材是商人從中原帶過來的,每年都在漲,西涼、突厥出兵,漲得更快。

還有王妤擔心的,盧弘璧重傷,不能服苦役,盧家必須雇一個人去應役。

天氣越來越冷,糧價也要漲。

這些都是亟需解決的麻煩,她一件件思索,忙到半夜,摸黑爬到床上躺下。

黑暗中,王妤睜開眼睛,看着幾乎剛躺下就睡着的盧華英,眼角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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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華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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