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9. 一更君 寒雨冷夜,古剎暗影……
楊儀離京已經半月有餘。
但往北境之路才只走了大概三分之一。
楊儀並不是輕騎簡從,雖然她本心想要如此,但皇帝並沒允許。
故而這次出門,除了她以及小甘外,還有所帶侯府的江太監、姜斯以及眾侍衛隨從。
另外便是太醫院的兩位指派隨行太醫、一名管事並四個葯侍,四個選出來的醫學生。
那兩位太醫,正是跟楊儀交好的胡太醫跟張太醫,這是皇帝的意思,同時也是林琅所願,為的是假如真的忙碌起來,好有人從旁給她分擔。
楊儀起初並不想讓胡太醫跟張太醫跟着,畢竟這可不是去遊山玩水。
北境那可是人人望而生畏的苦寒之地,自己無所謂,但可不想帶着別人去冒險。
不料林琅叫她安心,因為雖是皇帝旨意要派人去,但最終選定了胡太醫跟張太醫,則是他們主動自願的。
楊儀不解,私下裏詢問兩人是否是被強迫或者有難言之隱。
“沒有的事,”胡太醫得意洋洋道:“永安侯不知道么?這一次往北境去的補貼足有二……”
張太醫忙捂住他的嘴,自己對楊儀道:“我們、我們當然也跟永安侯一樣,也是想去做點事兒……畢竟那裏最缺醫官,我們杏林中人,自然是要有奮不顧身、救濟百姓之心……呵呵,對吧?”
如此冠冕堂皇而言不由衷,何況胡太醫還給封着嘴呢。
楊儀瞪着他們。
胡太醫掙扎着推開張太醫的手,啐了兩口唾沫說道:“老張,你弄得我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什麼奮不顧身救濟之心……永安侯又不是外人,你還怕她取笑不成。”
楊儀狐疑道:“到底怎麼了?”
胡太醫咧嘴笑道:“林院首說了,這次願意去北境的,有二十兩銀子的補貼,我們豈能放過。”他的眼中閃着光:“有了這筆錢,犬子明年成親的花銷就大有着落了不說,再省着點兒花,幾年都不用擔心飢荒了。我覺着我最近的財運不錯……”
張太醫橫了他一眼:“出息!”
楊儀也嘆道:“胡兄忘了上次紙人看診的教訓么?豈能只看銀兩?何況北境的情況又是不同,到底要以性命為重。”
張太醫連連點頭,卻又正色說道:“永安侯,我跟他不一樣,我確實是想去北境看看的。這麼多年都在京內,一成不變的,都成木偶人了。”
胡太醫努嘴。
張太醫嘆了口氣:“說句不中聽的,永安侯是女子,卻走遍了不知多少地方,經歷了不知多少事情,相比而言,我們許多人竟都是井底之蛙,我心裏着實欽敬而羨慕……今日你欲前往北境,我便想這是個機會,好歹要試一試!”
楊儀有些意外,望着張太醫:“話雖如此,可……去別的地方也就罷了,北境……”她搖頭,還是擔心。
張太醫卻笑道:“永安侯放心,我當然也並非完全一時衝動或者只為了你如何,其實胡兄說的也沒錯,若沒有那二十兩銀子的補貼,我只怕也未必很敢衝動。哈哈。讓你見笑了。”
楊儀啞然。
胡太醫方才聽張太醫說出心裏話,還有點酸酸地,畢竟顯得自己太過“狹隘”。
如今聽了,才又哼道:“就是,我跟他其實一樣,就是不如他巧嘴會說。總之永安侯你放心,我們都是甘心自願的。其實太醫院裏想去的不少,只不過我們兩個格外可靠,這才被林大人慧眼看中了,拔群而出。”
張太醫聽見“可靠”跟“拔群”幾個字,覺着該佩服胡太醫的臉皮,難為他怎麼說出來的。
除了太醫院眾人外,楊儀身邊帶着小甘,另外就是斧頭跟豆子。
臨行之前,楊儀格外交代過小連,叫她好生留在京內,負責照看崇文街裡外,白日便去惠民葯館。
另外還有一件,便是讓她看着梅湘生,免得她也走了,小梅恐怕不受用,畢竟老關跟屠竹都跟了薛放去了,小梅本就鬱郁。
小連求了又求,楊儀豈會輕易改變主意。
何況要照看好崇文街小猷,以及小梅,也非輕鬆之事,故而格外叮囑小連。
小連明白肩上所抗,才肯應承。
而在楊儀要出京的消息散開后,楊府之中也自然反應不一。
楊佑持跟金嫵不用說了,金嫵哭着不肯叫她走——如今二奶奶有了身孕,情緒格外起伏,但同時也是真情流露罷了。
楊佑維甚至要跟楊儀一起,好歹被楊儀勸止,請他留下,一來照料府里,二來,葯館那裏也得勞煩他行事。
倒是楊登沒很說什麼,只在楊儀離開、送別的時候多叮囑了兩句。
至於斧頭跟豆子,則是楊儀去扈遠侯府的時候帶上的。
扈遠侯特意請她過府一趟,卻並不是提薛放如何。
薛搵請楊儀留心,若是到了北境看到了艾靜綸,務必勸他回來。
楊儀才知道原來艾靜綸居然偷偷跟上薛放、前後腳地跑了。當下安撫了扈遠侯,答應務必幫他看着。又給扈遠侯診脈,叮囑了些注意事項。
扈遠侯雖沒有提薛放,但心裏明白楊儀此行自然是為了他。
親自送楊儀出門的時候,薛搵望着她清瘦的背影,眼睛都紅了。
世間豈有這種女子,回顧當時自己對她的輕視偏見,實在是……
他的心裏五味雜陳,是感動,是欣慰,也有無盡的憐惜。
艾崇志在扈遠侯旁邊,目送車駕遠去,不由感慨道:“十七雖然比靜綸強到不知多少倍,但我卻從來不曾羨慕過你,畢竟各家的子女,各自看着最好……可現在我倒要打心裏羨慕你了。”
扈遠侯道:“又羨慕什麼?”
“我不羨慕你有好兒子,卻只羨慕你有個好兒媳婦,”艾崇志嘆道:“永安侯這樣的兒媳婦,才是曠古難尋的。我這輩子是比不上你了。”
扈遠侯心裏本有些悲壯,聽了他這句話,才“破涕為笑”了。
除了身邊跟隨的這些人外,則另有近三百的士兵一路隨行。
本來姜統領得令之後,只想點了侯府的侍衛跟隨就行了,誰知江公公跑了一趟宮內,便又去步兵衙門領了三百兵回來。
把姜統領都看呆了:“是皇上的意思?”
江太監笑道:“瞧你說的,不是皇上下旨,誰敢去步兵衙門調兵,難道是我造反么?”
姜統領感嘆道:“皇上是真看重永安侯啊。”
江太監嘖了聲:“還記不記得丹崖啟雲?比一座城還重的人,誰敢看輕?三百人我還嫌少呢!”
姜統領噴笑起來:“你想多少?給你一千?”
“那也還差不離,湊合罷了!”江太監理所當然地。
可正因為這許多人隨行,當然不能似之前去海州一般“奪命狂奔”。
雖然楊儀已經盡量命加快,但她也清楚,行的太快,莫說是人,這許多的馬匹也受不住。
畢竟要在穿州過府的時候,補給食水,人馬休整。
不過,雖說並非急行軍,但畢竟也不慢,而且始終是在路上了,倒也不用那麼情急。
這日,從早上便陰測測地,到了中午忽然下起了雨。
秋雨足足連綿了兩個多時辰,路不太好走了。
姜斯跟江太監商議,兩人跟楊儀進言,主張找地方歇息,等雨停了再走。
楊儀心想還有半天時間,倒是不好耽誤這許久,便沒有答應。
如此一來竟錯了,他們錯過了歇腳的地方,而將近天黑,距離前方的觀復縣還有六七十里的路程。
此處又有些人生地不熟,雨下不停,道路泥濘,人困馬乏。
幸而前鋒官打馬而回,稟告說前頭有一座寺廟,看着頗大,只不過七八里的距離,倒是可以過去歇息一夜。
楊儀鬆了口氣。
眾人都累了,可經不住一夜顛簸,何況還下着雨,能找到避雨的地方自然再好不過。
又行了小半個時辰,果真見前方有些許燈火光,兩名前鋒官之前按照吩咐,已經跟寺廟的人交涉過。
寺中的人聽聞是京內永安侯從此經過,不敢怠慢,從主持到寺內的僧眾,盡數整理出迎。
遠遠地聽見刷刷的聲響,夾雜着馬嘶聲,前面一隊士兵在寺廟門口兩側站住,雖然被雨水淋的濕透,但卻絲毫不亂。
後面騎兵陸續趕到,中間簇擁着的才是楊儀的馬車。
車還沒有停,一個半大的少年跳下地,跟他一起的還有一條黑狗,正是斧頭跟豆子。
其後,是江太監親自撐傘過來,小甘回身扶着楊儀下車。
楊儀轉頭看向身後的車輛,那裏是胡太醫跟張太醫眾人,只見幾個葯侍撐傘,也陪着兩名太醫下地。
這邊姜斯吩咐過手下侍衛們,自己就同江太監一塊兒,跟隨楊儀走到寺廟門口。
那寺內的主持燈影下看到楊儀被眾人簇擁而來,她披着黑緞斗篷,裏頭是石青圓領袍,腰束玉帶,腳踏宮靴。
再細看面上,只見頭戴忠靖冠,額前束着網巾,竟是如同皎月冷玉般的面色,隱然生輝,着實不俗。
僧人迎出了十數步,合掌道:“不知永安侯大駕而來,有失迎迓,還請見諒。”
楊儀道:“主持客氣,我等因錯過宿頭,不得已在此打擾。”
僧人笑道:“哪裏,這自然是註定的機緣。我等方才聽聞永安侯在此留駐,已經命人去打掃客房,幸而平時也有觀復縣城內的香客來來往往,客房還是頗有幾間,永安侯但留無妨。”
旁邊的迎客僧道:“雨愈發大了,請永安侯入內相談,我們也好奉茶奉飯。”
這些僧人倒是十分殷勤。楊儀道謝,便招呼了胡張兩位太醫等,一起進了寺內。
因是天黑,不便參觀前頭的神佛之像,僧人等只陪着楊儀向後院香客歇腳之處而去。
楊儀打廊下經過,向著中間大殿掃了眼,見燈火光中,金漆的佛像垂首低眉,大概是因為雨夜之中寒意凜然的緣故,看着竟少了些儀態端慈,反透出幾分陰森。
斧頭領着豆子,跟在楊儀身旁,路過此處之時,豆子也向著那邊兒張望,鼻子掀動,放慢了步子。
斧頭怕它亂跑,叫了聲,豆子才忙又追上。
主持親自陪同,率眾僧人到后廳內落座,小沙彌送了熱茶上來。
僧人道:“請永安侯用茶,驅驅身上寒意。”
楊儀剛要端茶,江太監道:“大人稍等。”
江公公自己端起茶來,先用銀針試了試,又輕嗅其味。
這還沒完,他又取了一個新茶盅倒了半杯嘗了口,覺着無礙,才交給楊儀。
那主持的眼中透出幾分詫異,卻也知道他們來歷非凡,而江公公又是一副宮內的做派,他們自然不敢說什麼,只笑道:“小寺地僻寒微,沒什麼好茶招待,怠慢了。”
楊儀知道是江太監的職責所在,故而並不言語,只和顏悅色地說道:“多謝主持僧人。前來相擾,承蒙相留,已經甚是感激了,豈敢挑剔。”
僧人問道:“永安侯夤夜路過此處,不知是有何急事?”
楊儀道:“往北而去。”
僧人“哦”了聲,道:“不會是北境吧?”
“僧人為何知曉?”
“這……先前曾有香客前來,不知是誰提過一兩句,故而有些印象。”
楊儀點頭,心想這寺廟頗大,又靠近觀復縣,大概是香火鼎盛。
她便問道:“還有一句話請教。先前可也有往北去的、京內來者在此路過或借宿么?”
主持微怔,繼而笑道:“前日確實有一隊人,不過並沒有進內,只從外間匆匆去了。”
楊儀心中惦記的是艾靜綸,但聽他說是“一隊人”,便問:“可知道是什麼人?”
主持緩緩搖頭:“只聽門口的小沙彌說,像是哪家的內眷等,實不清楚。”
楊儀聽不是艾靜綸,便不再問了。
正說間,姜斯手下一人走到門外。
姜統領出了門,同那人說了幾句話,聽不清楚。
主持等見狀,便起身道:“已經命后廚開始造飯,只不過粗茶淡飯,也請永安侯莫怪。大人遠來,必定勞乏,我等就不打擾了。”
楊儀起身相送,這一行人便退了出去。
門口處,斧頭正在給豆子仔細擦拭身上被雨水打濕了的毛兒,把那黑毛擦的極亮。
見僧人們出來,斧頭怕豆子受驚,便摁住它。
豆子仰頭望着一干僧眾,鼻翼掀動,喉嚨里發出唔唔地響聲。
其中兩名僧人垂眸看向豆子,卻並沒言語,依舊沉默着去了。
姜統領站在門口,目送和尚們離開,才進門。
楊儀問道:“什麼事?”
姜統領低聲道:“方才我叫他們去四處查看,說是後院裏有些馬匹,看着像是還有客。”
楊儀微怔:“有客?是過路的,還是觀復縣的香客?”
姜統領道:“我叫人去查看,對面客房那裏確實有兩名香客,但馬匹甚多,他們又不是馬販子,顯然另屬其人。”
幾個人面面相覷,胡太醫跟張太醫在後聽見,便道:“不如再問問那和尚?”
江太監道:“方才我試毒,看他們的反應就不太對勁,若沒有什麼蹊蹺倒也罷了,倘若有,豈不是打草驚蛇?”
張太醫驚愕:“總不會有什麼不妥吧?這可是寺廟呢。還靠近觀復縣,聽他們的意思常常人來人往的……又會怎樣?”
姜斯見楊儀沉吟,便道:“大人不必多慮,咱們可有三百多人,倘若他們真是心有歹意之類,那除非有兩三倍的人馬,不然豈不是雞蛋碰石頭?”
楊儀道:“話雖如此,謹慎為上。今晚上就多勞姜統領了。”
姜斯俯身領命:“大人放心,包在我身上。”
胡太醫張太醫聽到這裏:“既然這樣,就拜託姜大人,顛簸了一整天,骨頭都散了。”
兩人先行出門,去往客房歇腳。
僧人先送了熱水來,江公公端了入內,小甘伺候楊儀洗漱。
才整理妥當,又有粥飯送來,不過是簡單的米粥跟饅頭,並兩碟青菜,江公公試了毒,依舊無恙。
江公公笑道:“想必是我們多慮了。這麼大的寺廟,不至於有什麼不妥。大人不可為這憂心,今晚上安睡,明兒才有精神。”
此刻斧頭領着豆子進來,斧頭道:“豆子被我在京內的時候喂刁了,居然不吃熱饅頭,幸虧我先前過縣城的時候買了些滷肉,本想留着偷吃,如今都餵了它了。”
豆子搖頭晃腦,四處輕嗅,聽了斧頭的話,便汪汪兩聲,彷彿抗議。
斧頭笑道:“你叫什麼?我說的不對?今兒是趕上了有滷肉,趕明兒呢?你要再這麼挑嘴,就餓你兩頓。”
楊儀伸手撫摸豆子的頭,又含笑道:“這是在寺廟裏,你居然帶什麼肉,還敢這麼大聲嚷嚷。”
斧頭吐吐舌頭:“反正不是我吃。神佛要怪罪,怪罪豆子去。”說著就捂着嘴笑。
楊儀又問江公公道:“士兵們可都安頓妥了?”
江太監道:“放心,姜侍衛看着呢。”
“胡太醫他們呢?”
“都在左近的香客房內。”江公公說著補充:“連馬兒也跟他們討要了草料食水,都照看的很妥當。”
小甘笑說:“偏是操不完的心,有姜統領在,自然無礙,趕緊歇着吧。”
楊儀聽說人馬安定,這才倒身入睡。
斧頭也打了個哈欠,領着豆子去旁邊房中入睡。
模模糊糊地,窗外是寒雨敲窗,楊儀朦朧中覺出了有幾分寒冷。
這才是八月,據說北境已經飄雪……不知薛放這會兒到了哪裏,是否安穩。
楊儀在睡夢中縮了縮肩頭,耳畔彷彿聽見兩聲犬吠。
她起初沒在意,但畢竟天生淺眠,很快便驚醒。
側耳細聽,確實是豆子的叫聲,而且叫的很是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