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撈河漂夜話往事
卻說這海州老城內的運河在老城境內有百餘里長,運河與從南而來的南泃河同時匯進入海的濟東河。三條河的相匯之處正是歷代海州城的重要漕運碼頭。明清時期,運河是漕運的要道,這海州碼頭更處於運河的樞紐位置。運河和南泃河的上游在明清時期早已開鑿疏浚了若干的支流減河,以達到分水泄洪、保證運河漕運的目的。海州碼頭來往的貨船每日如雲屯蟻聚,因此繁華日盛。民間有首歌謠:
“海州碼頭停船口,鹽糧拉着銀錢走,
三河匯聚風水載,風水只在船上有。”
可見,海州漕運歷史之盛。
老年間,河流上游經常有水中的無名浮屍漂下,這浮屍,胖頭腫臉,面無血色,民間都叫它“河漂子”。老輩人如果看到某人長得很胖,又不精神,就常常開玩笑說:“您看這人,長得敷敷囔囔的,跟個河漂子似的”。
這運河本是海州城老百姓的主要生活水源,河漂子順運河而下,腐爛發臭,不但污染水源,而且常常堵塞河道,影響運輸。故此,從清末年間,就有民間自發組織的“撈屍隊”專門負責清理浮屍、腐屍。撈屍隊的成員大都是碼頭上搬運運貨物的工人,俗稱“扛大個兒”的。參加撈屍隊的隊員都要求擅於潛水,且要頗有膽量。
這民間將這撈屍的事,常常傳說為“驅鬼降妖”,不但是幫助老百姓的慈善組織,似乎還是“俠義非凡之人”的代稱。老年間,撈屍隊只是服務百姓的義舉,後來漕運越來越興盛,這打撈浮屍的工作就變得愈加重要。故此,也有當地的工商富賈奉獻金錢贊助獎勵撈屍隊的隊員。日軍佔領海州之前,撈屍隊一度歸入過海州城警察總署的外編,這個工作放在今天,也算是半拉協警。
海州淪陷之後,義工們自顧不暇,撈屍隊也解散了,數年間都沒有人管過打撈屍體的事,運河上無論官船、民船,都為有腐爛的屍體堵塞航道而大傷腦筋。有時候實在沒有辦法,只能單令請一些人來清理一下,但也有一些地痞流氓,打着一些“降妖驅魔”的封建旗號敲詐勒索,漫天要價的情況發生。
近來,海州城的民間工商慈善人士,為解決打撈浮屍的問題,正在籌集一個撈河隊,另外在海州老城外西北的地方有一大片亂葬崗子,當時的窮苦老百姓買不起棺槨和墳地,常常用廉價的蘆葦席把去世的死者草草一裹,在亂葬崗子裏隨便找塊地方,挖個淺坑就把死者屍體掩埋了。海州多雨,有時候夏天連續下暴雨,亂葬崗子被雨水一衝,本來埋的不深的屍體就露出來,附近的野狗、烏鴉等食腐屍的動物就把死人從蘆席中拖了出來,亂咬亂啃。那城西以外的亂葬崗子,常常是腐氣衝天、白骨嶙峋。
故此民間的工商慈善人士也一併籌集善款招募埋骨之人,這過去的撈河隊和埋骨會就合併為一個民間組織,名為“安善營”。這安善營的主要工作就是打撈浮屍、疏浚河道、掩埋無人認領的屍體,另外,有些隊員還義務幫助老百姓解決一些生活困難。
日偽市政府只知對日寇阿諛諂媚,搜刮資財。無心管貧苦老百姓的生活困難,但民間自發組織的這些如“安善營”的慈善組織,他們除了有時訛詐一點所謂的“管理費”外,其他的事物,則由慈善組織自理。
卻說大爺鄧彪和幾個兄弟一合計,變賣了生意物事,打算到碼頭上混口飯吃,正逢民間組織籌集“安善營”,這安善營其實也算個兼職工作,
但要求挺高,需要年輕身體健壯,膽子大、會潛水、最好身上有點功夫的人才合適。給的酬金按照事務的多少,每月發放補貼,如果暫時沒活,則可以在安善營所在地附近的漕運碼頭上打點零工,搬運貨物也成,切磋功夫也行,休息喝茶也行。
鴻德一行眾兄弟,來到位於碼頭邊的安善營報名,進門一看,會裏正坐幾個工商人士說話,其中一位,看着眼熟,仔細一看,原來是老七尹少朋的父親尹掌柜,原來這尹掌柜就是籌集安善營的理事之一,弟兄幾個趕忙過去見禮。
鴻德說明來意,尹掌柜知道這哥幾個功夫都不錯,高興地道:“現在,咱們海州老百姓,正需要像你們這樣年輕人,安善營是為老百姓服務的,你們有志如此,伯父我很高興!”隨後,就張羅着把幾位弟兄介紹給其他的同仁。
弟兄幾個也都非常高興,表示願意參加安善營。於是填了報名表,又和管事的面了試,回去等待消息。
得虧尹掌柜對小哥幾個的推薦,沒過幾日,碼頭上的安營會張貼面試結果、錄取大榜,小哥幾個都去看榜,結果六個弟兄都被錄取了,老七本來也極想去,但因為還要讀書,父親不允。不過,尹老掌柜倒也不禁止老七來安營會找哥幾個玩。
各位讀者,這個尹老掌柜也不是一般人物,清朝時,家裏的先輩做過宮廷御醫,聽說還封過品級。到了尹老掌柜這一輩,只剩下一脈單傳,老掌柜的父親為了培養他,沒少下功夫。但尹掌柜的,自幼也是好武不好文,不肯讀書學醫。後來遇見個武術師傅,不但功夫了得,更兼是個文武全才的江湖隱士。尹老掌柜得蒙這位高人的指點,後來又奮發自強,遊歷海外,歸國后,立志懸壺濟世,鑽研中醫藥理,這才在這海州城最為繁華的舊衣街開了間名叫“信濟堂”的藥店。靠着祖傳的醫術藥理,借鑒海外的管理經驗,把藥店做的遠近聞名。不但如此,尹掌柜還樂善好施,廣交朋友,用今天的話來講,是個有江湖范的知名中醫大師,膝下只有一個獨子,就是鴻德的結義七弟少朋。這少朋聰明伶俐,性格卻仁義憨厚,與鴻德一見如故,平時不但談論武藝,也談論一些文史。
老掌柜冷眼旁觀,見鴻德穩重大方,又好學篤信,心裏就非常贊成兒子與鴻德交往。雖然鴻德結交了一些江湖人士,但老掌柜卻很開明,並不反對。又兼鴻德平時總勸七弟好好讀書,不常帶七弟參加江湖朋友的聚會,老掌柜心裏就明白了:“鴻德這孩子做事有度”,愈加放心。
海州許多民間商慈善人士組織起來成立的安善營,共招募了民間義工一百餘人,設會長一名,副會長及理事若干,下分六個分隊,每個分隊二十到三十人不等。安善營慈善捐款每個月給隊員們分發補貼,每個分隊設隊長,副隊長,四個分隊負責打撈河漂子,兩個分隊負責掩埋安置無人認領的屍體。參加安善營的哥六個,鄧彪、鴻德和五弟德友、六弟仲祥被分到了一分隊打撈河漂子,三爺馬明,四爺穆雨生,被分配到了埋骨隊。
大爺鄧彪和鴻德任第一分隊隊長、副隊長,五爺德友、六爺仲祥任第四分隊隊長、副隊長,四爺穆雨生、三爺馬明任第六分隊隊長、副隊長。任職隊長、副隊長的人,也就是需要常駐的,營里給雙份補貼,也就不用再找零工了。這些都虧得尹老掌柜的舉薦。
卻說這天一大早,五爺德友、六爺仲祥就去運河兩岸巡查。德友展眼一看,秋高氣爽,層林盡染,運河上帆影憧憧,兩岸邊葦花搖曳,水流緩緩,三五釣者,悠閑自得,一片安詳,難得有這樣的景象。
德友、仲祥正在一邊觀賞美景,一邊巡查河道,忽見碼頭邊的幾個熟識的搬運貨物的夥計和十多個老百姓,指指點點,看見德友兄弟倆,急忙喊他們,兄弟趕忙向前,問是什麼事,只見大夥指着前面河水說:“那邊漂下來的,莫不是好幾具河漂子啊?”
本來這運河上有不慎落水的浮屍也是平常,但突然從上游一起漂過來這麼多屍體確屬少見,眾人待漂得近些,遠遠看去,看衣服似乎還是女屍,就更為奇怪。
德友不敢怠慢,忙叫仲祥回去報信叫人手、拿工具,自己盯着這些屍體慢慢地漂浮,恰好這個季節水流不急,漂浮的很慢,雖然離得有一定距離,但目測屍體已經有所腐爛,看幾具浮屍的身量衣服,應該都是女子。
沒過一會兒,德友看到鄧彪、仲祥帶着幾個兄弟從岸上跑過來了,又見河上似乎是二哥德鴻帶人駕着小舟往這邊來,弟兄們從水上、岸上兩路,離得河漂子近些,趕忙配合著用工具輕輕打撈起屍體,又把這些屍體先放在岸邊,一面通知營里的埋骨隊,一面通知碼頭巡捕房的警察,待警察確認屍體,如果是無人認領,方可交給埋骨隊掩埋。
六爺去巡捕房報案不提,卻說鄧彪、鴻德、德友三兄弟,一看屍體共是五具,俱是女屍,河水泡的屍身有些腫大腐爛了,身上穿的隱約都是花布衣裙,一看就不是尋常女子的裝束。運河邊打撈上來屍體,往往都有圍觀看熱鬧的,聽說是打撈上好多女屍,圍觀的更多。
就聽見其中有人道:“二哥,您看,這些女人不一般啊,看穿戴,好像都是煙花柳巷的娘們啊?您看,這幾個女人手腕上、手指上還有鐲子和戒指呢。”
另外一人笑道:“兄弟,你是去過怎麼著,怎麼眼力這麼毒啊,一看就知道,哈哈。不過這些女人肯定不普通,穿戴也不像咱們窮老百姓啊。”眾人圍觀,正在紛紛議論,忽然從人群后跑進來一個小叫花子,鑽出來上去就要去擼一具女屍手指上的戒指。德友手疾眼快,搶上一步,右手一拎這小叫花子衣領往後一領,左腿跨上一步,就把小孩兒絆倒在當地,左手跟着借勢抓住前心,大聲喝道:“小孩兒,你幹什麼?”
鴻德一見那孩子餓的瘦骨嶙峋,只剩兩隻眼睛了,身上衣衫破爛,背後還背着一個破籃子。連忙道:“五弟,且慢!”端詳了一陣小孩子,問他:“孩子,你別怕,我來問你,你怎麼搶死人的東西?”
那孩子被德友抓住,卻不害怕。“這河漂子又不是你們的。”小孩子大聲道。
德友笑道:“不是我的,卻是你的嗎?這人都死人,你還作踐她?”
鄧彪也過來了,笑笑說:“算了,算了,五弟,兵荒馬亂的,這孩子想必是幾天沒吃飽飯了,想搶點東西換點吃的。”
鴻德道:“是啊,世道艱難,民不聊生,五弟,小孩子也是逼得沒法子,給他幾個小錢,讓他買點吃的,放了他吧,一會兒警察來了,就不好辦了。”
眾人也勸:“算了,算了,就是個小叫花子,念他初犯,下不為例吧。”
鴻德從懷裏掏出來幾個小錢,笑道:“小兄弟,大丈夫貧賤不能移,以後不要這樣了,給你,買點東西充饑吧。”
那小孩子也不知道聽得懂聽不懂,一把接過二爺手裏的幾個小錢,也不道謝,撒腿就跑了。圍觀眾人一看安善營的弟兄們,如此惜弱憐貧,仗義疏財,都不禁暗暗稱讚。
不一會兒,碼頭巡捕房的兩個警察慢慢悠悠的到了,簡單地檢查了一下屍體,做了記錄,告訴安善營的把這些屍體身上的幾件首飾取出來,以備有人尋屍作為證物。警察留下屍體,讓安善營先埋了。
那個年代,這些所謂的公務員不過是侵略者的走狗,哪裏給老百姓辦事,就這樣草草了事,可憐這幾個都是年輕的女子,不知道因何事喪生,竟然無人過問。鬧了大半天,眾人嘆息了幾回,也就散了。安善營的埋骨隊也過來抬屍體,馬明、穆雨生和幾名兄弟們將屍體換上簡單的白布衣服,去城西埋葬。
卻說,這四爺穆雨生向來細心,因一般無人認領的屍體,官方是不管的,都要安善營出錢埋葬,故此雨生都要簡單查看一下屍身有無異樣,再行裝殮。這回撈河隊一下子撈上來五具年輕女屍,實屬奇怪,四爺特意留了心,裝殮前,只見這幾具屍體多處有淤青,還有一些地方有傷口,又見這些女子的裝束,似乎都像是娼女,不禁暗暗疑惑。
心道:“看這幾具屍體的情況,不是普通百姓,身上有傷,似乎不是自殺輕生的,莫非這些妓女生前遭過什麼人凌辱,然後再被殺害?更奇怪的,身上還有一些首飾財物,證明不是圖財害命的,那這些可憐的女子為何被害呢?”
要知道,當時可是日本侵略時期,人命如草芥,日本和日偽政府只知道掠奪民間資源,哪裏會管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更何況這些都是妓院的女子,更是被人輕賤,無人願意過問。
卻說,四爺命人把幾具屍體運去城西,入土為安,忙完就去營里復命。正好,尹老掌柜的帶著兒子少朋,提着月餅過來看弟兄們,哥幾個一見,都樂了,非要請尹老掌柜吃飯,以謝老掌柜引薦之德。尹老掌柜推辭不去,無奈兒子少朋一個勁兒的攛掇,眾弟兄苦留,就笑道:“小哥幾個,既然盛情難卻,那咱們就聚聚,不過,哥幾個,今天可是中秋,我今天來就是來慰問慰問弟兄們,不如這樣,咱們今天營里值班的弟兄們,就在這碼頭營里聚聚如何?”大家一聽,高聲叫好!
這安善營所在地在運河岸邊的一處大院,離着海州碼頭不遠,不遠處就是運河、南泃河、濟東河的交岔口,再往前望,岔口往前的南泃河方向有一座浮橋,這浮橋又稱擺渡,由小鐵舟相連,可連可放,連起來就是一座浮橋,方便兩岸來往的人通過。岔口處也有一座小教堂,望運河而建。
夕陽西下,一輪皓月慢慢升到當空,眾人買來些酒菜,把桌子搬到院中,一邊賞月,一邊話話家常。別看幾個兄弟結拜已經一年有餘,和尹老掌柜在一起吃飯還是頭一遭,這天晚上,弟兄七人齊聚,又蒙尹老掌柜的賞臉,都顯得格外高興。雖然平時大家都跳脫活潑,但今天尹掌柜的在,又是營里的理事,畢竟是領導在,大家都顯得溫文爾雅,莊重了許多。
鄧彪先帶着大家敬了尹老掌柜,就落座和幾個弟兄陪着尹老掌柜同在一個小桌子,聊了起來。
這尹掌柜今天看這小一輩的弟兄們個個英氣勃勃,心裏特別高興,索性就放開了喝了幾杯,又聽弟兄們說安善營的事務,管理的井井有條,深感日寇鐵蹄之下,這些少年能共對時艱,深感欣慰。
大家正在談論間,少朋道:“哥哥們,聽說今天撈上來的幾具女屍,還有個小要飯的要搶屍體的首飾,可有此事嗎?”
鴻德道:“你不好好讀書,怎麼關心起這些來。”
少朋撅起嘴道:“二哥,今天爹爹都說要大家盡歡,你怎麼又提讀書起來呀?”眾人都笑。
六爺史仲祥道:“七弟,二哥不告訴你,六哥告訴你,是如此這般……這麼回事兒。”這仲祥口齒伶俐,添油加醋,說得口沫橫飛,少朋張着大嘴,聽得眼都直了。
德友笑道:“七弟,你可知這屍體上的首飾都到哪裏去了嗎?”
“是不是讓四哥他們埋骨會拿走了呀?”少朋話音未落,四爺剛吃的一小口月餅,就噴在三爺身上,眾人一見,哄堂大笑。
尹老掌柜埋怨兒子胡說八道,鄧彪,鴻德,連忙笑着勸道:“老伯父,快別責怪令郎,弟兄們說說笑笑,有什麼要緊,哈哈。”
四爺穆雨生,也笑了一陣,幫三哥擦了衣服,漸漸地若有所思。
五爺德友推了一下雨生,問道:“四哥怎麼不說話了,莫非是真生氣了嗎?”
四爺道:“哪裏,哪裏,七弟少年心性,可愛的緊,哪裏會生氣啊,不過,愚兄今天確實遇到有些疑惑的事。”眾人都問是何事,四爺就把發現屍體有傷痕的事慢慢的講了。
眾人聞言,都一邊思忖,一邊小聲議論着。
尹老掌柜望了望天上的圓圓的明月,緩緩地說道:“本來今天是中秋,不宜說這些個事,不過咱們弟兄們都是做的為老百姓打撈屍體安葬屍體的好事,也無需顧忌這麼多。這幾名女子,雨生想的大概不錯,估計是遭人凌辱,拋屍運河上游漂下來的。看這情形,多半是鬼子乾的。我聽說前年東邊海港區日本人從鄉下抓了上千名勞工修築工事,這群勞工里有不堪重負的,鬧了暴動,都被日本人殘酷地鎮壓了,死的人都拋入萬人坑了。日本人也常常欺侮婦女,這妓院中的年輕女子大多數出身貧寒,被人販子所賣,日偽漢奸想討小鬼子的歡心,說不定是他們為虎作倀,攛掇做的壞事。”眾人聽了,都憤憤不平!
鴻德道:“弟兄們大多數都出身貧寒,今天聚在一起,都是為了同胞,今日暫忍一時之怒,待有機會,慢慢和小鬼子和日偽軍算這筆賬!”
鄧彪見群情激奮,怕有附近巡邏的漢奸警察聽到,節外生枝,便岔開話題:“我們成立安善營不久以來,還是頭一次碰到這種屍身上有傷、又有財物的怪事,如果將來再遇見,弟兄們還是相機行事,把這些財物替死者先登記保存起來,別讓那些狗子們拿走就沒影了。”
眾人暗暗稱是,鴻德也知大哥之意,順着大哥的話頭道:“說來確實是奇怪,這撈河漂子撈出首飾來了,老掌柜的,您見多識廣,不知老年間有沒有這樣的事呢?”
二爺鴻德無心之問,沒想到老掌柜一番回答卻勾起了一段驚心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