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自夢中(下)
仇衍扶住萬銥。
她整個人軟在他懷裏,因為劇痛呼吸急促,吐出的聲音非常模糊,只不過因為上半部分身體和他緊緊貼在一起,他才能從她胸腔振動的幅度判斷她在不斷重複什麼。
「殺了它。」
短髮男人也聽見了這句囈語。
雖然萬銥的聲音很小,但是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
更何況,Ap-2的寶劍序列,五感已經敏銳到脫離人的範疇,特化成了另一種生物,辨識她胸腔的起伏輕而易舉。
它惡意地笑了起來:「想殺了我?」
Ap-2的寶劍序列,幾乎可以說是擁有這個世界最強大的肉.體,魔抗物抗都拉滿,方才要不是它「自殺」——用自己的一具軀體殺了另一具軀體,理論上要毀滅它這具肉.體難度非常大。
它站在灼灼燃燒的烈焰旁,把左手探了進去。
滾燙的火舌立刻將它手部的皮膚灼傷。
但是它手上的皮膚只是短暫地焦黑了一瞬間,立刻又還原成本來的樣子。
萬銥劇烈地抖了一下。
她的左手堆在腹前,整個人蜷縮起來,張口就咬住面前的衣料,防止自己因為劇痛把舌頭吞進去導致窒息。
萬銥咬的不深,一點都沒傷到仇衍的皮膚,她沒這個力氣。
短髮男人注意到她的動作,一攤手,含着笑對仇衍說:「你不能殺我。你殺了我,她會和我一起死,我們的傷口與痛苦都是共享的。」
把萬銥給強制下線之後,它又回到了周圍所有人都對自己強制明牌的大順風局。
它可以隨意翻閱所有人的記憶,這世界對它來說不存在一點秘密。
仇衍有關納爾星的記憶早被它刪的一乾二淨,他可不能憑空猜到月光與神秘種族的關係。
他甚至連神秘種族這個概念都被刪完了。
仇衍的無限定評級是Ap-2s,要對他的記憶進行改動,需要耗費它大量的力量。
不過現在看來,當初強行刪掉仇衍的記憶,還是相當有必要的。
它款款向仇衍介紹屬於仇衍的感情:「你看,還是她愛你更多。」
「你明明知道我和她是關聯在一起的。但是剛才我要去碰鎮石,你想到自己的生命可能會被我威脅,卻毫不猶豫地……要傷害她。」
「她說什麼「撐得住」,但是我們所有人都知道,她撐不住的。」
「她說這話,只是為了讓你捨得下手,捨得殺我的同時殺掉她,這樣才能保全你自己的性命。」
「她願意犧牲自己來保全你,你卻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生的機會,毫不猶豫對她下手。」
它的語氣又是憐憫又是尊敬,似乎極為惋惜萬銥這個令人尊敬的對手。
「真是可憐啊,她這樣一片真心對你……你卻下得去手這麼對她。把她抱在懷裏的時候,感覺不到她有多疼嗎?」
一字一句。
蠱惑人心。
顛倒黑白、調換因果,是這場牌局中它最為擅長的部分。
明月蒼莽,俯照山林。
月亮常讓人覺得殘缺、悲涼,但是此刻,在場的眾人無一不覺得,這銀輝中蘊含著某種要毀滅一切的瘋狂,注視着它,有種令人錯亂癲狂的感覺自心底油然而生。
因為鎮石的封印,它沒法肆無忌憚地捏造、刪改任意對象的記憶,但是影響、引導對方的情緒與思維,卻是冠冕序列無限定者最基礎的能力。
萬銥羸弱地靠在仇衍懷裏,她幾乎奄奄一息了,仇衍站立的位置到底在岩窟之中,雖然有稀薄的月光從石縫中照射過來,但是畢竟助力有限。
短髮男人憐憫地說:「如果你剛才直接讓我過去,說不定她真能撐過來呢。」
他將自己的右手懸在被封鎖的火焰之前,問仇衍:「你要賭嗎?她到底能不能如她所說那樣,撐過來?」
「我不做什麼虛假的承諾,只要我觸碰到鎮石,下一個成為我傀儡的人就是你,你的意識會被我殺死。」它說:「但是她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連接在一起,我可捨不得讓她死掉。」
「現在你的選擇是什麼呢?」
「是讓她去死?還是願意為了她犧牲你自己?」
仇衍沉默片刻。
但僅僅是片刻而已。
他揚手將萬銥拋給路熙——路熙正獨自一人站在月光最亮的地方,路熙總喜歡成為全場的焦點,哪怕是這種時刻也不自覺站在最顯眼的地方。
路熙猝不及防,趕忙伸手去接。
這孩子雖然平常老竄來竄去、翻上翻下,接個幾十上百斤的重量完全沒有問題,但是這並不意味着他明白怎麼正確地接住一具活生生的人體。
仇衍拋出去的角度很穩,路熙也懂得這個時候不能讓萬銥出現大幅度的翻轉。
可是理論基礎再堅實,第一次以「保護」而不是「好玩」為目的去接住拋來的東西,路熙還是出了差錯。
人好好接住了,一點顛簸都沒讓她受。
但是她收在身上的東西全隨着慣性飛出去了,叮叮噹噹地落在月光下。
不過現在沒人在意這些響動。
翻騰的火焰在磁場中跳動,閃電的光影剎那間便完成了形態的切換。
溫度是分子運動的表現形式,火焰、閃電都是表象,歸根結底,運動才是核心。
再追根溯源下去,最本質的是力。
構建物理基本法則的電磁力。
眼見熾熱的等離子體從四面八方轟擊過來,它抽身想逃,但是卻根本動彈不得。
磁場改變導致的高壓將它死死地壓在原地。
這是必中的一擊。
在高溫中湮滅的前一秒,它看見那個寡言少語的人類男性在月色下向它投來最後一瞥。
那一刻,它好像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麼他們將「操控某個物品的能力」命名為「權杖序列」。
權杖,意味着控制的權力。
沿着這條序列一路往上晉階,就是在一路提高對世間萬物的控制力。
若是能攀爬到序列的頂點,那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將收歸在權柄之下,淪為***縱的客體。
在它以人類形體存活的最後一秒,它被迫仰頭望着他。
只此一眼。
同無序的意識不同,冰冷的物理法則自有秩序,規則的運轉嚴絲合縫又快捷輕敏。
不像古早的故事結局中,還會有足夠的時間留給互相憎恨的雙方。
仇衍絲毫沒有讓對方抒發失敗感想的意思,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就將它人類的形體盡數焚毀。
但是眼見敵人已經灰飛煙滅,仇衍依舊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轉身走過來。
路熙一眼就看出他正處於無限定透支的狀態,猶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扶他一把,害怕他雙眼一黑直接滾進湖裏淹死了。
不過關心別人是路熙永遠也做不到的事情,他選擇用另一個方式來確定仇衍的狀態。
路熙:「它剛才好像要說什麼,你聽見了嗎?」
仇衍答非所問:「她……她死了嗎?」
有點膽怯的意味。
路熙沒注意到主語的變化,把兩個同音的人稱代詞搞混了,自然而然地說:「應該死了吧。你不是自己動的手嗎?」
.
萬銥感覺自己的意識進入了一片茂盛的叢林。
因為納爾星高度的城市化,她幾乎沒有見過遼闊、一眼不見人的地方。
不過這一年來,這種蒼茫的荒漠與森林她都已經看慣了,甚至還習得了一項新技能——識別不同地方的植被。
她一捕捉到荒原的準確圖像,就立刻明白過來自己在哪。
漢水最北,朱鷺居住過的那個祭壇。
確切來說,祭壇後面的那個隱蔽建築。
「你可以住在這裏。」萬銥聽見了游黎的聲音。
她又恍惚了一下,才猛然發現自己正在以游黎的視角注視着外界。
這裏是游黎的記憶。
萬銥很快就明白過來。
游黎面前不遠處站着一個她見過許多次的英氣大美人——游寄。
游寄的頭髮隨意地挽了起來,穿着件利落的甲衣,手上戴着一雙略有磨損的鹿皮手套。
她低眉順眼,甚至都沒有看一眼自己未來的居所,就飛快地答應了:「是。」
「我帶你走走,這裏有很多房間。」游黎說:「你喜歡開闊一點的空間嗎?」
「聽您做主。」
「你喜歡隱蔽性強一點還是弱一點?需不需要被別人聽見聲音?」
「聽您做主。」
游黎喃喃道:「我選的話,肯定喜歡隱蔽一點的大房間,隔音好一點。」
他們很快就選定了一個房間。
「你覺得這裏怎麼樣?」游黎上下打量房間裏的擺設,問。
萬銥沒有和原本的游黎打過交道,不過她已經從江益的記憶那裏看見過他很多次。
不過,和江益記憶里的那個出場自帶柔光的聖父不一樣,游黎記憶里的自己非常普通且社畜,萬銥甚至感覺他下一秒就要從哪裏掏出一件白大褂穿上,開始值夜班。
「很好。」游寄答應了一句,把自己手上的手套脫下來,掛在了牆上。
游黎很高興:「看來你已經喜歡上這裏了。」
「祭壇後面本來有個天然溫泉,但是供水不太穩定,我和益哥改了一下,現在好多了,是給你的,你們隨時都可以用。」
游寄一直用着「乖巧聽話」的表情,聽到這話,卻忽然問道:「我們?」
游黎:「是啊,你其他朋友也可以來,如果你願意讓她們來的話。」
游寄沉默了。
游黎不在意地說:「哦,你不希望別人來嗎?也沒關係,本來也是給你的,你平常辛苦了。要是喜歡的話,現在就可以去試試那個溫泉。」
畫面逐漸淡去。
這熟悉的轉場風格讓萬銥意識到——她正處於混沌遺物·格薩爾的影響下。
畫面重新出現。
她又看見了游寄。
這次是在書房裏。
書房的建築風格很簡約,幾條簡單的線條,到處堆滿了書。
「是這樣的,阿寄。」游黎這次的稱呼比之前親近許多:「你先站起來找個地方坐,別跪了。」
然後萬銥就聽了一場完整的《詳論邪祟產生原因及根治預防辦法》的專題研討會。
聽着聽着,萬銥發現,這次研討會的起因是——游寄每天高強度工作十八小時,比兩位真正要做任務回家的「神明」還要拚命。
游黎覺得她這麼拚命下去遲早把她自己搞成損耗物品,但是又不好打擊她的工作積極性,於是就嘗試和她探討,想要找出一個效率更高的工作方法。
不過看起來這次研討會並沒有達成它本來的目的。
因為萬銥在下一段記憶里,看見游黎去探望生病的游寄。
游寄滿臉倦容,四肢都是軟的——她是那種神采奕奕的美人,精神好的時候英氣十足,精神不好的時候容色就大打折扣——但依舊堅持起來,想給游黎行禮。
游黎是個很正常的領導,趕快擺手讓她好好躺着,然後就簡單問了一下她的病情,肯定了她做出的奉獻,並且委婉地勸告她不用這麼燃燒自己照亮他人。
疲憊的英氣美人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愣愣地注視着他。
「我聽祭司說你總做噩夢。」游黎熟練地診斷:「這是因為你工作太多了、壓力太大了。你不用做你本來的工作,老出外勤太累了,我給你找點室內的工作,最好躺在床上就能完成。」
萬銥想起來他以前是個醫學生。
游寄囁喏着,萬銥第一次看見她對游黎有反對意見:「我傷的不重,可以繼續待在外面。」
為了證明自己說的話,她堅持要下床,穿上衣服、戴好手套,甚至拿起自己的武器,擺弄了兩招給游黎看。
然後游寄就當著醫學生游黎的面昏過去了。
游黎:「……」
游黎:「救人啊!」
萬銥:「……」
「游黎」之前表現出過對下屬游寄的好感,雖然那個「游黎」並不是原裝的,但是萬銥認為這部分感情應該是「游黎」本來就有的,「它」沒有改變或刪減。
從目前為止的記憶來看,他倆並沒有任何擦出火花的表現,完全是一對在猝死邊緣大鵬展翅的卷王上下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