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自夢中(中)
萬銥:「……」
等下。
這是什麼極速版無間道。
游黎將骨刀收回袖中,只一眨眼的功夫,那柄骨刀已經憑空消失不見。
「刀是他手上那個鐲子變的!」路熙已經看明白了游黎是怎麼做到「空手變白刃」的:「酷死了,我也要搞個類似的。」
游黎罩着一件黑色的袍子,黑色袍服下的骨甲比短髮男人要多一個配件。
一隻骨鐲。
這隻鐲子被打磨得非常光滑,一點看不出來是以哪塊人骨作為原材料的,但因為與他身上骨甲顏色一致,還是能很輕易看出是同一樣東西。
游黎一刀把短髮男人殺了之後,整個人便頹然放鬆下來,聽見路熙這句話,乾脆利落地把鐲子卸下來,直接扔給了他。
路熙仗着自己的無限定,還真敢伸手去接,也不怕這玩意在空中變形,把他的手臂斬下來。
「謝啦。」路熙光明正大地收下了,還不忘道謝。
游黎草草沖他點了個頭,接着將目光投向萬銥和仇衍:「現在我們能聊聊……它嗎?」
他的用語十分謹慎,似乎明白這個邪神的存在不能輕易用語言來描述、傳播,只是用一個模糊的代稱來代表。
萬銥點頭答應了。
游黎並沒有詢問萬銥任何問題,反倒是直接把自己的經歷倒出來了,也不管她們可能會不信。
據他所說,他當初與自己的朋友江益來到這個時空氣泡,和其他無限定者失去了聯繫,很快江益就開始丟失自己關於納爾星的記憶。
他講到這裏,路熙插話,兩句話提了一遍五顯神的事情。
看來剛才那個骨鐲很能收買到路熙的心。
游黎的表情模糊得很,他說:「嗯。原來是柯勒……時間太久了,我都記不清他長什麼樣子了。」
「除了「它」。所有的事情我都不太記得了。」游黎說:「只記得恨「它」了。柯勒運氣比我好多了。」
是個陳述句,他馬上就轉進到下一個話題。
接下來,游黎說的和萬銥她們收集到的信息差不多,直到他開始說平安里。
「我當時有個下屬,叫游寄。」
「她歸順我們之前,自幼年時期就被從父母那裏奪走,被奴役了小半輩子,不管我怎麼矯正她,她只是表面上和其他人一樣了,實際上內里還是覺得自己是奴隸,應該把一切都奉獻給奴隸的主人……就是我。」
路熙:「也沒什麼不一樣的,這個世界很多人都覺得自己是奴隸,應該臣服於神明與祭司們。」
游黎搖了搖頭,但並沒有補充進一步的論據,而是繼續說:「當時我們需要找到一個上古祭司家族的後代,用那人的血來打開平安里的法陣。」
「但是,對怎麼找到這個人,我和江益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可能不止因為這件事上有分歧吧,我們在很多事情上都有分歧。只是之前一直被朋友情誼壓着,這次一起全爆發出來了。」
「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和他不再是朋友了。」
路熙問:「有個問題,為什麼找不到?不能重金懸賞嗎?」
游黎搖頭:「不行。平安里的居民早已在動亂中遺失了關於祖輩的記載,他們並不清楚自己是誰的後代……至少他們是這麼對我們說的。」
「我和江益相持不下的時間並不久,問題很快就解決了。」游黎說:「游寄給我留下了一封短訊,說她知道自己就來自那個上古祭司家庭,她對我們隱瞞這一點真是罪該萬死。」
「她說不敢當面對我們承認錯誤,但是希望能夠將功折罪,於是獨自前往法陣,用自己的血打開了法陣。」
「她打開了法陣,到處都是血,然後我們再也沒能找到她,她失蹤了。」
萬銥聽到這裏,心裏有了自己的想法。
「到處都是血」、「再也找不到」,結合這個背景情況,正常的邏輯推理應該是——游寄,她死掉了。
當地祭司家族的後裔,早就明白要開啟這個法陣不止要「鮮血」,很可能還需要活人的性命。
這樣才解釋得通,為什麼游寄一個從小被擄走的孩子都記得自己是上古祭司的後代,而其他人卻統一口徑說自己不清楚。
因為游寄自小被擄走,她並沒有接受過關於法陣的任何家學教育,所以她不清楚這個法陣其實吞噬的不止是「鮮血」。
萬銥並沒有把心裏想的說出來,但是游黎頓了一下,他忽然抬眼望向萬銥,把萬銥眼眸中的疑慮抓了個正着,他臉上浮現了一個苦笑,然後說:
「是,我明白她很可能已經不在了。」
「她心裏或許隱約猜到,這個法陣索取的血液可能會致她於死地,若是告訴我,我肯定不會讓她去,所以才獨自前往法陣。」
「但是她是寶劍序列無限定者……你知道的,不能用常人的一般情況去衡量她。我想,也可能她活了下來,覺得一身的鮮血已經還了我的救命之恩,就獨自離開了。」
萬銥:「……」
不是。
您順着自己構築的場景去想一想啊,一個幾乎喪失了渾身鮮血的人,要怎麼在眾目睽睽下,不留一點痕迹,獨自離開啊?
萬銥審慎地把「夢神遊黎」和「游寄」的關係線,從「上下屬」更改為「疑似上司單向暗戀下屬」。
「我當時很傷心。」游黎說:「我一直以為……我是來拯救她的,沒想到給她帶來了更大的痛苦。」
路熙開導道:「又不是你的錯,要怪就怪那些祭司家族的後代,他們早點站出來,一人抽點血出來,不就沒事了。」
游黎:「江益也是這麼想的。」
游黎說:「然後他把疑似是祭司家族後代的人全殺了。」
路熙看起來很想為江益的做法拍手稱快,但是他再沒眼色,也能聽出遊黎說這句話時的厭惡,於是只是挑了挑眉。
游黎說:「他但凡對游寄有一點了解,就會知道游寄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不要再有人遭遇她遭遇過的苦難,希望所有人都好好活下去。」
萬銥問:「江益以前也是這樣嗎?」
游黎:「我不這麼認為。他以前是聽勸的。或許,那時他的心智就已經被「它」控制了。他甚至說,我內心也想這麼做,他只是幫我把這些事情做出來了。」
「我試圖改寫他的夢境記憶,將他拉回正軌。」游黎說:「但是他發現之後,認為我是試圖控制他,於是反而將我囚禁起來。單單殺死我還不能讓他滿足,他想起了冰葉花。」
「冰葉花,只出產於平安里的高山上。用冰葉花的葉子泡水,有顯著的麻醉效果。可若是直接服食這種植物,就會沉淪於無盡的噩夢中。」
「他倒是成功了,只不過我之前為了試藥,經常服用這種植物泡過的水,對冰葉花的毒性有一定的抗性。所以我來得及把他也給拖下去。」
路熙:「邪神確實控制了土神江益。」
游黎:「我知道。我也知道真正的仇人是誰。」
萬銥有點不好意思:「我們當初差點殺掉你,你不恨我們嗎?」
路熙的眼睛一瞬間瞪大,滿臉不可置信。
路熙:果然,能把兩個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壞女人是有點子膽色在身上的。
游黎搖頭:「我知道你們的苦衷。再過去就是村寨,我當時正處於無限定紊亂之中,放我過去就是讓我淪為殺人惡魔。」
他的眼珠往左上角停了停,顯出沉浸在記憶中的神色,似乎因為這句話想到了誰。
萬銥在心裏猜測——恐怕是那位純白的游寄女士。
游黎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短髮男人,唏噓道:「他也是可憐人……明明已經是一方的神明境主,卻還是淪為了「它」的傀儡。」
短髮男人俯趴在地上,外面的月光順着石窟的裂口透進來,照在他的脊骨上。
藉著月光,萬銥看見他黝黑的皮膚上有一個不太顯眼的暗金色印記。
仇衍忽然開口:「你真的殺了江益嗎?」
游黎:「當然。殺掉「它」可以附身的所有傀儡,「它」就什麼都不是了。」
萬銥:「你知道「它」……」
她話沒說完,游黎就接上了:「每拔除一塊鎮石,只能增加一個傀儡。」
游黎說:「我都知道。關於「它」的事情,我知道很多。」
「我被你們追逐、不得不進入鬼方之後,通過鬼方來到了這個世界的另一塊土地……就是那個短髮男人的領地,他叫溪。」
「我在他的領地上生活了一段時間,他喜歡修史,擁有一座巨大的藏書庫,他的信眾們也被他影響,熱愛搜集來自各地的傳聞與故事。」
「從那些口口相傳的怪誕傳說中,比對我自己的過去的經歷……我隱約發現一個黑影徘徊在所有的不幸背後。當然,最關鍵的還是,溪找上了我。」
「他問我想不想報仇——他刪掉了我過去的所有記憶,只留下了最後和江益反目成仇的那一段。他以為我全忘了,就會淪為他的傀儡。但是我並沒有忘。」
萬銥:「那你怎麼還記得過去的事情?」
這個邪神一直以來都只「刪掉」某段記憶,萬銥暫且懷疑是因為鎮石的限制,它無法和全盛時期一樣,肆意篡改他人的記憶。
游黎將胸前的甲胄往下卸。
路熙驚了一下,條件反射地去看在場唯一的女性萬銥,結果發現萬銥和她的小男友仇衍,正全神貫注地盯着游黎的裸.露出的肩胛與胸膛看。
路熙:「……」
所以在場唯一一個有人類社會基本道德觀念的人是他對嗎。
真是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呢。
寒冷的月光灑在了游黎身上,他的鎖骨伶仃地凸起,但並沒有阻止如水的月色一路順着胸膛往下滑。
他的鎖骨下面有無數扭曲的傷疤,傷疤拼在一起,還能看出來是一行行的小字……這是一副別樣的紋身。
他把重要的記憶紋在了自己身上。
生命是平等的卑賤,豬、牛、羊在鍋里烹煮,雞、鴨、鵝被掛在鐵鉤上販賣。紅筆清晰地在厚厚的白皮上,給不同部位的肉標出不同的價格,這一塊是裏脊,要貴一些;那一塊是內臟,要便宜許多。
人類與動物都一樣,本質是一塊肉。
都是肉,自然也都可以用來書寫。
游黎說:「「它」的力量被鎮石限制了,為了積蓄足夠的力量對付你們,它沒有第二次侵入我的記憶。我就這麼保留下了自己的記憶……現在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回家。」
仇衍忽然問:「你還記得你父母的長相嗎?」
游黎:「……不記得了。」
他輕嘆了口氣:「我在這個世界已經呆了太久了。可是我還是想我媽。我想把這裏的事情都講她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