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中午,孫天雷忙完公事匆匆回來,乖乖,上午閑耍的劉小松居然等着他回來煮飯。沒轍,不與他一般見識。趕緊淘米煮飯,切菜砍肉,剖魚刮腮,切姜搗蒜,燉骨頭,忙得一塌糊塗。忙活之前,依然不忘慣例打開收音機,讓它與鍋碗瓢盆一起,共奏一首交響曲。
碳元爐火不旺,只等得心焦。客人來了,米才下鍋,只好笑臉迎入,令其稍候,好在幾個女同胞並不計較。大家七嘴八舌,七手八腳,終於在碳元爐熄火之前搞定了幾道菜:酸菜魚,泡姜炒豬肝,萵筍燒肉片,外加一個燉排骨。
大家都誇孫天雷廚藝好,味道不錯,非要以茶代酒,敬他一杯。孫天雷滿面春風,把一碗白開水一飲而盡,之後把嘴巴一抹,特別聲明說,魚是張紅英家的土鯽魚,今天的客主要是張紅英請的,一定要感謝一下。於是大家以水代酒,又集體敬了張紅英一杯,張紅英也不推辭,笑呵呵的喝了。一頓飯就這樣草草地用過,雖然簡單,但大家都是單身漢,也沒那麼多講究。年輕人聚會一起,吃吃談談,倒也開心。
等朋友們都走了,孫天雷也不客氣,把鄉長助理劉小松叫過來“教訓”了一頓,說劉小松你太不夠意思了,我忙你也不提前煮飯,氣死我了。劉小松嘿嘿地笑,笑的天真爛漫,說下次一定煮。孫天雷只得仰天長嘆,單身漢的日子枯燥而繁忙,劉小松與他打伙后,日子顯得更是匆匆,孫天雷簡直成了他的“傭人”,心裏又氣又恨,又不得不忍了又忍,倒不是因為他是個屁鄉長助理,而是他也單身,同是天涯淪落人嘛。
下午,張紅英又來找孫天雷,將一個包裹放在孫天雷的床頭,說:我想送你一樣東西。孫天雷問:是什麼?張紅英那張好看的瓜子臉,突然飛起了紅暈,說,等我走了以後,自己看吧。
孫天雷帶着好奇打開來,竟是一對繡花枕套,那潔白的枕面上,一對鴛鴦正在快樂地戲水打鬧。還有一張小紙條,上面工工整整地寫着兩行字:瞧你,用書當枕頭,不怕睡成方腦殼嗎?孫天雷啞然失笑,笑過之後,突然有了幾分感動,也有了几絲驚慌。他知道,再也無法迴避張紅英對他的這份感情。
孫天雷瞧瞧自己的枕頭,一堆書上鋪着一條毛巾而已。默默感嘆這世上還有如此細心的女子。捧着枕套,他不敢細看,急忙重新裹好。他並不是個傻瓜,不懂她的心思,但老天啊,他真的沒想過會接受她的這份情,只求自己不要給她帶來煩惱才好,同時也不要讓自己感到煩惱才好。
那一刻,孫天雷想起了父母對他的千叮嚀萬囑咐,想起了那張十年寒窗苦讀才換來的城市戶口。父母說:“兒啊,供你讀個大學不容易,我們吃點苦不算啥,圖的就是讓你甩掉農民的帽子,做個城裏人,今後找女朋友,一個要看她是不是城市戶口,千萬不要再找個農村姑娘,又回來做農民啊!”
天地良心,這話孫天雷認真聽進去了。父母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二十二年的苦澀日子,他都親身經歷了,所以他也不想找個農村姑娘做老婆,將來讓自己的孩子又來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送來的魚吃了,一對繡花枕套也收下了,孫天雷卻不知道如何面對張紅英,心情怪怪的,酸酸的,沒有快樂。有時真希望換一換工作環境,躲開這裏的情感糾葛,重新結識一些人。但眼目前,孫天雷必須做點什麼,他不能再這樣浪費張紅英的感情了。
那個晚上,
孫天雷約張紅英去逛馬路,張紅英很高興,她天真地以為,孫天雷也許會帶給她一個驚喜吧?所以,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趁着夜色,在鄉政府後面的馬路上,與孫天雷有說有笑地向前走,一起欣賞夜色中的樹影和天上的明月。她鄭重地聲明說,這可是她第一次晚上出門陪男人逛馬路呢。
孫天雷不敢看張紅英光彩照人的臉,不敢看她在晚風中飄飛的短髮,只是跟隨她蹦蹦跳跳的腳步,一直陪她走到很晚,很晚。在月亮躲進樹蔭的那一刻,他艱難地告訴她:張紅英,對不起,我們只能做普通朋友……
原本笑容滿面的張紅英呆住了,孫天雷隱約看見兩行晶瑩的淚水,順着張紅英的臉頰,悄悄地流淌下來。在持久的沉默之後,張紅英轉過身,從他的身邊跑開,留給他一個踉蹌的背影,並最終在他的視野中消失……
看着張紅英離去的背影,孫天雷久久地站着,仰面看天,一聲長嘆。孫天雷覺得,他和張紅英,一個敗給了城市戶口,一個敗給了農村戶口。當然這不是全部的原因,因為孫天雷是有野心的人,將來還有大事要干,他不想把自己陷在一個狹小的圈子,草草組建一個家庭。
又到了鳳凰鎮趕場的日子,狀元鄉可以不上班,孫天雷懶覺睡到上午九點過,早飯胃口不佳,好歹弄了點麵條充饑,出門前照照鏡子,看見一張憔悴的臉,不免對自己心生幾分憐惜。
經歷了一場愛情誤會,心裏多少有些莫名的懊惱和惆悵。他不是個老練的人,在處理這場誤會時還顯得有些幼稚,有些“英雄氣短”,好在他並不想越陷越深,感情世界雖然至今是一片空白,但他並無所失。
終於耐不住狀元鄉的寂寞,孫天雷便坐車去了十裡外的鳳凰鎮。在街上轉悠了幾圈,買了一雙皮鞋,討價還價后,以15元的跳樓價成交,然後在供銷社又買了一個蒸飯器,以省去煮乾飯的麻煩,摸摸自己已經脫了紐扣的西服,又陡然想起應該買一顆針線,於是又在遊走叫賣的小販手裏買了針線和紐扣。從上街閑逛到下街,不覺來到一家理髮店門前,禁不住店主的吆喝,便又走了進去,洗頭,吹髮,上摩絲,雖算不得英俊瀟洒,但自我感覺良好,心情不覺開朗了許多,添了幾分自信,少了幾分閑愁。
閑逛無聊,於是破例在中午12點前打道回府。回來的路上,孫天雷就想,人人都有本難念的經,自己這麼年輕,何苦要負擔這麼多,歲月的琴弦上免不了會彈響不和諧的音符,不必太在意。是從哪一刻起,自己已開始變得狹隘了呢?自己的未來也並非了無痕迹,做個有心人,一定會抓住機遇的。讓時間為自己作證,明天會有光彩照人的一天。
回來匆匆淘米下鍋,將碳元爐火燒旺了,用新買的蒸飯器煮乾飯,然後便猴急急地把新買的皮鞋穿上,興沖沖地走了一圈,趁蒸飯的間隙,釘好了紐扣。開飯了,揭開鍋蓋,不曾想乾飯煮成了稀飯,鄰居大嫂說水摻多了,無奈,只好將就吃下,只得感嘆這單身漢的日子不好打發。看着雜亂的房間,心情好象打翻了五味瓶。
孫天雷正想倒頭午睡,突然聽見鄉政府院壩中傳了一陣嘈雜聲,一群人在高聲喊叫着什麼,像是有大事發生。孫天雷睡意全消,立馬翻身下床,趕去看個究竟。這一看,差點沒驚掉他的下巴。
原來,離鄉政府駐地最近的獅嶺村,有兩弟兄因家庭瑣事打架,撕打之中,哥哥竟動了菜刀,將弟弟的腦殼砍了兩刀,滿頭鮮血,生命堪憂,家裏人沒錢,不送去醫院,反而把人用門板抬到鄉政府來,非要找領導解決。一大群人見到孫天雷,便圍將過來,扭住他不放。
孫天雷趕緊到辦公室打手搖電話,找到家住鳳凰鎮的趙國強書記家裏,問他該怎麼處理?孫天雷想,這麼大的事情,趙書記肯定會重視,有辦法。誰知趙國強很不耐煩地說:農村打架割葉的事太多了,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趙國強書記的這一番話,是孫天雷絕沒想到的,一個堂堂的書記,竟撒手不管,這象話嗎?孫天雷隱隱覺得不對,但他一個新來的小幹部,敢反駁么?
放下電話,孫天雷一時之間六神無主。傷者還在流血,人群還在催問,容不得孫天雷再猶豫。他終於大膽了一回,說,趕快送鄉衛生院包紮!家屬卻說,沒錢怎麼辦?孫天雷說,我負責!
等孫天雷交完包紮錢,鄉衛生院才幫傷者處理了傷口,但丟下一句話:“傷勢很嚴重,需要做手術,我們沒有條件,最好轉院去鳳凰區醫院。”
孫天雷望了一眼傷者家屬,家屬就一句話,我們沒錢,反正人交給政府,你們看着辦。孫天雷又氣又急,心想,你自家男人你不管,倒賴上我了?但人命關天,他沒時間計較。
孫天雷跑到公路邊,找來一輛三輪車,將傷者送往區醫院。區醫院劉院長不肯接手,問手術費咋辦?孫天雷囊中羞澀,先墊交了50元住院費,向劉院長保證說,我是狀元鄉的幹部,你們先手術,我回去找趙國強書記彙報,相信手術費能解決的。劉院長很不放心,但看到孫天雷誠實的眼睛,他答應了。
孫天雷出了區醫院,心頭很不踏實。這一回,他可能要闖禍了。趙書記叫他不要管,可他偏偏管了,送進了區醫院,還保證手術費由鄉政府來解決。如果趙書記不認賬,他該如何是好呢?
第二天,還沒等孫天雷彙報,趙國強書記就把孫天雷叫到辦公室,狠狠地罵了一頓,說你孫天雷真是狗膽包天,連我的話都敢不聽了?趙書記說,劉院長已經找了他,問手術費的事。趙國強聽得火起,直接給劉院長給懟了回去:憑什麼向鄉政府要錢?要錢找打人者要,或者乾脆找孫天雷要。他要充英雄就讓他充到底!
孫天雷低着頭,聽趙國強一直罵,眼淚一時沒有忍住,便嘩嘩地流了下來。好在鄉長方遠志過來了,勸趙書記別激動,先消消氣,他來解決。然後把孫天雷帶到鄉長辦公室,詳細詢問了事情的經過。
孫天雷抹了一把眼淚說,方鄉長,這事是我攬的,如果實在沒辦法,手術費就我出吧,在我下個月工資里扣。方遠志深深地看了孫天雷一眼,說,孫天雷,這事你就別管了,我來處理。趙書記的批評,你也別往心裏去,他的脾氣就這樣。
方遠志站起來,走到孫天雷身邊,在他肩膀上輕輕地拍了兩下,明顯是在安慰。隨後,方遠志帶着鄉政府治安員、鳳凰區派出所下來的民警和村幹部,一起去了獅嶺村,把打架動刀的哥哥抓了起來,並通過雙方家屬協商解決了傷者的治療費用。
事情過後,孫天雷對方遠志充滿了感激。要不是他細心的處理,自己不知要被趙國強罵多少次。現在他隱隱覺得,方遠志跟趙國強是明顯不同的兩個人。這種不同,不單單是性格脾氣,更是對幹部群眾的一種態度。儘管趙國強有魄力,工作在全區扛紅旗,但孫天雷覺得,趙國強還缺少一點很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