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亡妻
時值初秋,早晚的風已經有了幾分清涼。
天還未大亮時,一襲黑衣少年縱馬出城,疾行十餘里,城北有片開滿丁香花的小土坡,人們都叫它花兒山。
年初花兒山上添了座新墳,來往的人便少了很多,偶有慕名的客人前來,遠遠看到坐在墳前的黑衣身影,也都知趣的退下山去,不敢叨擾。
今天葉斐又來了。
他左手提着個雙層的小食盒,右手抱着個酒罈子,那雙明亮的眸子裏流露着似水的溫柔,身上有股子書生氣息,看起來文文弱弱的,但靠近馬背上那柄佩劍,就能感受到極濃的殺伐氣。
席地坐在墳前,抬手添了把黃土,他打開小食盒的蓋子,擺好尚還有些餘溫的糕點,撫摸着石制的墓碑,嘴角浮起一抹春風和煦的笑容:「婉兒我來看你了。」
「我帶了你最愛吃的豆沙糕,你呀從小就愛吃甜食,哪怕整日喊着牙疼也不忘偷吃。」
「婉兒,我昨天又出去喝酒了。」
他把酒罈子放在墳前,原來裏面沒有酒,只是個空罈子。
婉兒不喜酒味,尤其不喜他與那些紈絝子弟廝混,出去喝酒被逮到了,少不了被揪着耳朵說教一番,其實她也不真用力,就是想嚇唬嚇唬他們。
她常說,她要嫁的男人應該是為國為民的大將軍大英雄,最起碼也得是個考取功名的讀書人,其實她呀,早就把他當成了未來的丈夫。
後來葉斐也如願當上了將軍,可她終究沒能等到葉斐騎着高頭大馬來迎娶她的那一天。
說著說著,葉斐忽然泛起淚花,忍不住掩面痛哭,「我不想喝酒,可我忍不住啊……」
「婉兒,我想你了。」
山上的新墳,是他亡妻的衣冠冢。
婉兒全名謝婉,出身湘地謝氏一族,也是書香門第。..
葉家雖是尋常百姓,但葉斐父親與謝家主卻是故交,再加上兩家夫人又一同有了身孕,便想着好上加好,誰成想生出來兩個公子哥,后兩年謝家又添了婉兒,就給兩人定了娃娃親。
葉斐比謝婉大兩歲,從小一起長大。
直到後來謝家主調去長安任國子監祭酒,兩家這才分開,那時候婉兒還小,不大能記得清楚,倒是葉斐經常託人將一些湘地的小玩意帶去長安,連他阿娘都笑他,整日惦記着他的小娘子,若他小娘子貌若無鹽可怎麼好。
其實葉斐去長安看過婉兒,他曾偷偷爬了謝家的院牆,那日是冬雪時節,婉兒披着件大紅色的披風,亭亭玉立的她站在雪裏朝牆上看去,看痴了的他險些從牆頭上摔下來。
在婉兒父親的舉薦下,葉斐入伍從戎,拜入虎賁營主將李青麾下,因平定大涼兵禍有功,被陛下欽點為虎賁營副將,並賜下君臣雙劍中的將臣劍。李青將軍也答應他,等從大涼回去,就幫他去祭酒府提親,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還沒等他回去長安就起了兵變,皇帝深夜駕崩,秦王李倓暗通大將軍趙野逼宮奪位,將太子囚禁在了東宮。
幾位支持太子的文臣怒斥秦王弒父囚兄、不忠不義,或許他們也不曾想到,這位自小便舞刀弄棒的秦王殿下會如此果斷,寧肯背着罵名也要將幾人治罪,抄家問斬。
等葉斐趕到長安時,婉兒一家的屍體已被人掛在城外多日,葉斐紅着眼睛想去皇宮報仇,卻被趕來的李青將軍攔下打暈,並派人將他送回了湘地老家。
之後的半年來,葉斐像丟了魂一樣,不是徹夜不歸飲酒買醉,就是一個人坐在花兒山上自言自語。
直到前不久傳來消息,皇帝下令在大莊嚴寺外建了一座鎮妖塔,要將舊朝官員的屍骨挖出,永鎮於塔下。
「總也得把你帶回來不是。」
他在墳前坐了一整天,說著近些日子發生的事,直到傍晚時分才站起身來,撫摸着墓碑輕聲呢喃道,「落葉歸根,你早就是我葉家的人了。」
「等我去長安……接你回來。」
外人覺得他瘋瘋癲癲,只有他自己心裏清楚,婉兒的仇,他還記着呢。
下山回家時,天已經黑了。
淡淡的飯香味讓他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屋裏閃爍的燈火,腦海中浮現父親蒼老的背影與母親慈祥的笑容,不由恍惚起來。
「小斐回來了?快進屋吧,吃飯了。」母親正巧端着飯菜從側屋走出,看到站在院裏的兒子眼中立刻露出歡喜,嘮叨着讓他進屋吃飯。
飯桌上,葉斐說出了自己想去長安的想法。
正端着碗喝酒的父親一愣,聽着他把話說完,隨後默默的站起身來,一口將碗裏的酒喝完,轉身走了出去。
「你去哪?先把飯吃了啊?」
葉母大聲喊了兩句,隨後又苦口婆心的勸兒子,「小斐,你不是辭了官嗎?又要去長安幹什麼?」
聽着母親的嘮叨,葉斐一言不發,埋頭吃着碗裏的飯。
他知道父親是不放心自己,也早就猜到父親可能會不同意,但他的心意已決,誰也別想攔他。
「娘,我去收拾東西了。」葉斐低着頭,不敢看母親的眼睛。
好在母親沒有多說什麼,他低着頭走進裏屋,看著兒子的背影,婦人忍不住搖頭嘆息,小斐以前多麼愛笑啊,英姿勃發、神采四溢,如今卻意志消沉,成天飲酒買醉,當娘的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讓他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至於老頭子那裏……婦人抬頭看向屋外,端起丈夫的碗筷走了出去。
葉斐在床上打了個包袱,塞了幾件厚衣服,又翻出來件疊的整齊的狐裘披風,大紅色的披風上襯着一整塊雪白雪白的狐裘,他輕撫着狐裘柔軟的皮毛,臉上忽然浮現一抹愛意,這件披風是那年離別時婉兒送他的禮物。
還有……他們的定親信物。
將狐裘披風平鋪在床上,裏面包著一塊魚形玉佩,還有張四方四正的大紅冊子。
日月魚佩,日在東,月在西,遙相望,不相忘。
他拿起玉佩緊緊攥在手心,又拿起那張大紅冊子,這是他珍藏多年的聘書。
「婉兒……」翻開聘書,他突然鼻頭一酸,眼圈泛紅。
謝家謝婉,及笄之年,當三書六禮,嫁於葉家葉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