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九)終局
他們的造船事業停滯了一天半后,閔秋再度上線。
她照例去翻閔旻的日記本——她們能夠心心相印,互有靈犀,卻不能隔空交流具體的信息。
這些年以來,她們都是以這種類似留言板的古老方式交流的,好確證彼此的存在。
然後,閔秋就看到了一行加粗的大字:“姐!!寧寧和白眼狼好像在談戀愛!!”
閔秋詫異地一揚眉,隨即回復道:“哦。你才發現。”
留完言,她就披掛上陣,出去幹活了。
晚上回來后,她把身體還給了閔旻,自己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剛一睜眼,就發現日記本被倒扣在她臉上。
開篇就是三個碩大的問號:“???”
閔旻長篇大論地發出了一番疑問:
什麼時候?怎麼搞上的?他們兩個揍了對方那麼多次,寧灼手上當年還被單飛白咬了,哪有這麼狠的狗,下嘴也太刁了,她都還沒消氣呢,他們倆怎麼就牽手成功了?
這個八卦實在太大,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只會被當做失心瘋,
所以閔旻只能強忍着,自己跟自己瘋狂八卦。
閔秋覺得不該和小孩子討論具體細節——即使閔旻和她一母同胞,出生時間差不了多少,在閔秋看來,她也是應當受到保護的小孩子。
但在閔旻的話里,她捕捉到了一點信息:
她好像在單飛白和寧灼的關係問題上,信口開河,把自己當成賭籌,輸給了一個姑娘。
她留言發問:“鳳凰是誰?”
閔秋眼裏只有工作,很少能有人落進她的眼裏。
次日,經由閔旻指點,她見到了傳說中的“鳳凰”。
和她正式對上視線,閔秋才發現,她見過她很多次。
在她第一次發瘋的時候,她就陪在自己身邊。
而在她工作時,眼角餘光偶爾一瞥,鳳凰也時時會在。
她那條雕刻着鏤空鳳凰的大腿不怕冷,一年四季都坦坦蕩蕩地穿着熱褲,露在外面,自顧自地成為了一道人造的風景。
她常常是或坐或站,彷彿是在等着什麼人。
閔秋觀察了她幾天,主動找上了她。
“你好。”她不擅長拐彎抹角,於是格外直爽,“聽說我妹妹把我賣給你了?”
正躲在角落裏偷偷抽煙的鳳凰被她抓了個現行,有些茫然地向她投來目光。
她知道閔旻體內有另外一個人,挺自覺地不去招惹,因此和閔秋的實際交集也基本為零。
閔秋不像閔旻一樣潔凈,她的面頰上帶着細微的油污,穿着鬆鬆垮垮的工裝褲,因為幹活幹得熱了,袖口挽到了肘部,露出利索漂亮的小臂肌肉線條。
閔秋見鳳凰遲疑着久久不說話,嘴裏叼着的細長薄荷煙也已經快燃到了盡頭,就從她嘴裏輕捷地抽出,替她撣一撣煙灰后,把那余煙含在乾涸的唇邊,吸掉了最後一口。
鳳凰愣住了。
“這裏不讓見明火。”
閔秋替她消滅了這個安全隱患后,筆直地向旁邊的出口處呼出一道雪白煙線。
……意思是請她離開。
明明是同一張臉,一眼看去,鳳凰的感受卻是截然不同、天差地別。
閔旻其實是個很容易看穿的人,因為她需求不多,輕易就能被滿足,鳳凰在她面前,算是個成熟的大姐姐。
但閔秋是見過大海和月亮的人。
她只是淡淡地朝她投來一個眼神,向來自信坦蕩的鳳凰就立即有了手足無措的感覺。
她飛快地溜了。
而當夜,閔秋給閔旻留言:“眼光不錯。是個美人。”
閔旻和她的關注點迥然不同:“姐,你看出來他們將來誰上誰下了嗎?”
閔秋對鳳凰的興趣遠大於對寧灼和單飛白的興趣。
她很見過世面地回答:“他們不是已經睡過了嗎?寧灼是下面那個。”
做出這番回答,她就準備睡覺了。
沒想到,五分鐘后,她再次被閔旻強制喚醒:“???你怎麼知道?”
閔秋打了個哈欠,在本子上寫:“看他走路的姿勢。”
當夜閔旻沒再叫醒她,大概是世界觀又狠狠崩潰了一次,需要花點時間災后重建。
……
寧灼不知道這姐妹倆在背後聊自己的八卦聊得熱火朝天。
他現在打算全力去做身體復健。
寧灼前半生是一把劍,把自己砍得傷痕纍纍、殺氣騰騰。
現在他要收刀入鞘,開始試着保養自己了。
但他是慣性向前沖的人,即使想要靜,也總靜不下來。
為了方便他行動,單飛白給他打造了一條純液金的手杖,又漂亮又輕快。
寧灼拿起手杖,在半空裏揮舞了兩下,照着單飛白的臀部輕輕打了一下,對這手感挺滿意。
他說:“去看看俘虜。”
“俘虜”指的是“蜘蛛”他們。
按照雇傭兵的規矩,一方自動停戰,為了維護和平關係,另一方應該把他們放還回去。
畢竟大家都是工具人。
工具人何苦為難工具人。
但寧灼自己重傷未愈,單飛白也因為要貼身照顧寧灼,自然而然地“忘了”這件事,所以這群煙熏火燎的雇傭兵們被隨手關進了審訊室,連續四五天都無人問津。
被帶出來時,“蜘蛛”滿腹牢騷,可也沒打算當面發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他忍着氣,一言不發。
寧灼的液金手杖叩在地上,一步一響。
他的聲音仍然帶着氣血不足的虛弱:“按規矩,你們放棄任務,等於向我們認輸。我們也應該講規矩,把你們放了。”
“蜘蛛”垂首,上半張臉面無表情,嘴角卻是一撇,很不服氣的樣子。
然後,他耳畔猝不及防地落下了一聲驚雷:“不過,我有一個問題問你們。當初圍殺單飛白,誰是最後偷襲的那個?”
寧灼當初回收了那個火場裏仿生人的頭顱,一直留存在身邊。
此次“盧梭”B隊突襲“海娜”基地,有不少雇傭兵的義肢上,都有和那位仿生人同款避火工藝。
這是“瑞騰”給內部人員共享的、不外傳的特殊工藝。
而經過單飛白確認,江九昭率領的“盧梭”A隊人員,他都不認得。
倒是B隊的“俘虜”,有一大半他都挺眼熟。
聽到寧灼突然舊事重提,“蜘蛛”的身軀不明顯地一顫,下意識將目光投向了身側的同伴。
恰巧,那位同伴也看向了“蜘蛛”。
“蜘蛛”狠狠一瞪眼:你敢說?
與他兇惡的視線一交匯,那雇傭兵馬上把頭低了下來。
寧灼撐着手杖,穿着雪白的病號服,沒有塗畫海娜紋身的手背垂在身側,顯得很素凈,整個人看上去毫無威脅性。
這個貌似毫無威脅性的人將他們一一掃視過,輕描淡寫地下達了命令:“沒人承認。把他們的脊梁骨都打斷。”
“蜘蛛”渾身一顫,怒聲道:“你敢!你這是壞了雇傭兵的規矩!”
寧灼漫不經心地撩他一眼:“誰覺得我壞了規矩,來找我說話。”
寧灼手杖一點,就要轉身離開,並對在場的“海娜”、“磐橋”諸人平靜道:“五分鐘之後,要是我看到
‘盧梭’還有誰能站着的,就換你們躺下。”
不等他跨出離開后的第一步,就有一名雇傭兵叫嚷起來:“是他!是我們隊長‘蜘蛛’動的手!”
“盧梭”全隊上下深受江九昭為人熏陶。
脊椎不同於身體其他部位,想要做義體更換手術,風險極高,誰也不能確定能百分百成功,一不小心就會落下終身殘疾。
他們是雇傭兵,身體就是他們的本錢,是他們的一切。
不想被牽連的“盧梭”眾人極其踴躍,不等“海娜”的人有所行動,就齊齊動了腳,把“蜘蛛”從人群中推搡了出來。
“蜘蛛”避無可避,踉蹌幾步,膝頭一軟,險些跪倒在他面前。
寧灼垂下眼睛,打量着雙手被束縛帶反剪在身後的“蜘蛛”:“哦,你。”
“蜘蛛”吞咽下一口口水,知道這種時候屈膝求饒也沒有用了,索性硬氣起來:“你要打就打,要殺就——”
寧灼說:“不殺你。”
說罷,他一揚手杖,乾脆地一杖敲上了“蜘蛛”的腦袋。
這一杖疼而不暈,“蜘蛛”只感覺頭骨劇痛,那一腔剛聚起來的硬氣登時被敲得煙消雲散。
寧灼一句話不罵,只是一杖接一杖地打他。
液金堅硬而不沉重,每一杖都能敲出骨頭的迴音。
寧灼下手又野又毒,在這密不透風的沉重打擊下,“蜘蛛”很快忍受不住地慘叫出聲,滿地亂滾。
幾十杖后,“蜘蛛”已經被抽成了一隻花皮蜘蛛,露出的皮膚青紅交錯,極其可怖。
“我就到這裏了。”
寧灼到底還是重傷體虛,做完這一套別出心裁的復健運動后,出了通身的冷汗。
他把手杖交給了單飛白:“你來吧。你自己的骨頭,傷在哪裏,你自己最清楚。”
單飛白接過手杖,橫着在手心裏掂了掂,用腳尖給地上暈頭轉向的“蜘蛛”翻了個面,伸腳踏住他的腰椎部分,很是利落地瞄準一處。
他輕聲說:“這筆賬,我現在要討回來了,不給也得給。”
伴隨着杖頭的精準下落,“蜘蛛”的脊背發出了令人牙酸的骨折聲。
“蜘蛛”痛嗥一聲,徹底失去了意識。
寧灼接回了單飛白遞給他的手杖,卻也已經沒力氣給自己擦汗,就任憑汗珠順着臉頰滾下來,眼睛微微眯着,靠牆而立,養精蓄銳:“回去后,你們打算怎麼說?”
“盧梭”B隊的雇傭兵們面面相覷。
他們雇傭兵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規矩:
倘若之前幹活不乾不淨,留下了活口,被人尋仇的話,對方只要不是過度報復,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們技不如人,只能自認倒霉。
只是,兩邊說是和談罷戰,但誰都知道,“盧梭”是慘敗給了“海娜”和“磐橋”了。
“盧梭”的信用度經歷此戰本來就大大受損,如果再加上“蜘蛛”當初辦事不利,讓當初的事主報復成功,一杆子打碎了脊梁骨,“盧梭”就真的要成為笑話了。
有個機靈的年輕雇傭兵被寧灼冷森森的目光一照,馬上反應了過來,答道:“二哥是在混戰里受傷的,這是工傷,不算私仇。”
寧灼瞟他一眼,微微頷首點頭:“底下有輛醫療車,開走吧。算是送你們的。”
那雇傭兵眼中毫無輕視之意,對寧灼致謝過後,才吩咐了兩個人去取擔架車,把“蜘蛛”運回去。
送走了這幫俘虜,單飛白也把寧灼運回了房間。
寧灼的手背上濺射上了“蜘蛛”的血。
單飛白蹲在床邊,用熱毛巾給寧灼擦手。
熱騰騰的白毛巾掠過他缺乏血色的皮膚,拭去了血痕,蒸出了寧灼皮膚
白皙柔軟的本質。
寧灼不看單飛白專註的神情,轉向他處:“……給你報仇了。”
單飛白:“謝謝寧哥。”
寧灼:“順手的事情。”
單飛白:“你累不累?”
寧灼:“還行。不累。”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彷彿剛才發生的不是一場痛快的報仇雪恨,而是兩人剛剛剛散步回來,在商量中午吃些什麼。
寧灼出了汗,就這樣躺下休息,身體會不舒服,單飛白就自作主張地把他剝到只剩下背心短褲,給他換了葯,又將他露出在外的皮膚都擦了一遍。
他抬起寧灼的大腿,將溫熱的毛巾湊到根部,輕手輕腳地擦拭。
他說:“將來安家,我們想辦法養只小動物吧?”
寧灼側身不語。
銀槌市沒有動物園。
最後一隻人工繁育的寵物貓,死於五十年前。
寧灼只在畫冊里見過貓狗。
他想像不出家裏有一隻非人動物會是什麼畫面。
但他應道:“好。”
單飛白繼續勾勒他們的未來,梨渦在嘴角若隱若現,眼裏則是閃閃的爝火微光:“將來我們蓋一座自己的房子,不往地下蓋,往天上蓋,一天至少要能照到四個小時的太陽光……”
在單飛白的暢想中,寧灼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眉頭一皺,不滿地“嗯”了一聲。
單飛白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盡顧着構想未來,手上失了分寸,擦來擦去,倒是撩起了寧灼的興緻。
單飛白眼睛亮了亮,從後面攀住他冰冷又苗條的身體,扶住了他的腰:“……哥,你現在能行嗎?”
寧灼看他一眼:“你能行嗎?”
單飛白抵着他的耳朵,低低地笑出聲來,腰上添了點氣力,在他熟悉的地方探索研磨起來,感受着他頸部的後仰和輕輕的吸氣聲,心裏是無比的安寧快樂。
為著寧灼的身體,單飛白做得極為克制,掌握着分寸,忍得額角一滴滴地往下落汗。
做完后,寧灼也並不覺得哪裏痛苦,還算輕鬆地下了地,伸手要去摸他放在床頭的手杖。
單飛白本來打算做完就帶着寧灼睡覺,見他沒有老實下來的意思,不解地牽住了他的衣角:“哥,你今天夠累的,要休息了啊。”
寧灼低頭,用懶洋洋的姿勢系紐扣:“我還行,去看看船。”
單飛白眉頭一挑。
他想起來,寧灼是從來不肯聽好話勸解的。
他是徹底用錯策略了。
單飛白一把奪過他的手杖,隨手丟了出去,趁寧灼身體失去平衡,朝一邊倒去時,一把抄抱住他的腰,重新把他送回了床上。
寧灼的身體在床上彈跳了一下,含怒道:“做什麼?”
單飛白居高臨下地壓了下來:“讓你休息。”
這回他賣了大力氣,把寧灼徑直拋入了暴風雨中的大海。
寧灼在滔天巨浪中,身不由己,載浮載沉,身體在疼痛中滋生出另一種酸麻舒適,化作一疊疊海浪,又從身體內部泛涌而起,兩相夾擊,讓他進退不得,幾乎想要就此沉淪下去。
這一場長途旅行后,寧灼是半點力氣都勻不出來了,喘出一口長氣,便沉沉睡去。
……
對馬玉樹來說,這段日子,他是在油鍋里度過的。
並沒有人打他罵他,但他的心時刻受着滾滾油煎,一刻也不得安寧。
“盧梭”那邊再也沒有消息傳來。
妻子已經和他火速辦理離婚,切割了關係,還帶走了孩子,再也不敢在這個賭徒身邊多待一分一秒。
最重要
的是,他眼睜睜地看着他多年積蓄而來的財富,被滔滔的一個浪頭席捲而過後,徒留一地砂礫。
就算“盧梭”能幫他活捉回本部亮,那又怎麼樣?
他必然要被打回原形,再次變成那個家徒四壁的馬玉樹。
未來的日子要怎麼過?
他只要一想起來,就一身身地淌冷汗。
某日夜間,馬玉樹正在恐慌和懼怕中受着活刑時,他接到了一個陌生來電。
他如今絕不敢搞失聯,生怕凱南疑心他要賴賬脫逃。
凱南一旦起了疑心,他原本還擁有的一點喘息之機將會被迅速剝奪。
馬玉樹強行打點好精神,接起了通訊器:“喂——”
電話那邊的問候聲,來自於一個馬玉樹完全想像不到的人:“您好。馬先生,請問您最近還好嗎?”
馬玉樹猛然從床上翻坐而起,抓緊通訊器,怔愣片刻,才從牙縫裏擠出一聲破碎的疑問:“……本部亮?”
“前些日子,承蒙您的關照,幫了我的大忙。”
本部亮說話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腔調:“沒想到您會把事情鬧得這麼大,我也不想這樣,實在是給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擾。最近我的工作推進得很順利,所以,我想,最好能和平地解決這件事。”
“這樣吧。我和您背後的那位先生,我們三個可以見上一面,好好談一談。我們出來混,是為了掙錢,不是為了結怨。”
“怎麼樣?您……同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