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罪有應得
警局辦公區內,綠吊扇煩悶地轉着圈兒,往素刺耳的嘎吱聲在此刻卻顯得微不可聞。每一張辦公桌旁都擠滿了人,七嘴八舌地講述着自己在地鐵上的見聞。
一名身穿藍色制服的年輕警員斜着眼看向麻衣中年,面無表情道,“姓名?”
“張亦鳴。”
“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沒關係……硬要說有,那就是25塊錢的關係……”
年輕警員的手指劈里啪啦地在鍵盤上跳動,滿臉倦容地盯着電腦屏幕,有氣無力道,“姓名?”
光頭少年低着頭,搓了搓衣角,有些拘謹地答道,“馬良,神筆馬良。”
“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他是我師父。”
“引火燒身是什麼意思?”
“字面的意思,就是他個兒引火燒自個兒,”麻衣張亦鳴和光頭馬良異口同聲道,“監控里不是都有嗎……我離那麼遠也沒看清,您應該問那些站得近的。”
“你們之前去理髮店幹什麼?”
“剃頭啊,二月二,龍抬頭嘛!”
“你可以走了,最近手機保持暢通,有什麼事我們會再聯繫你……”
張亦鳴和馬良同時站起身來,互相對望一眼,腳步一致地朝着警局大門走去。
剛走出門口,張亦鳴壓低音量對身後的馬良問道,“說了嗎?”
“說了,也沒說……”馬良眨眨眼道,“師父,這個是不是就叫一語成讖?”
“不好說……”張亦鳴摸了摸鼻子道,“我的嘴是出了名的烏鴉嘴,但一般都是應驗在小事上,比方說你一會兒要挨頓揍。大事一般都不準,否則我早就中彩票頭獎了……這事兒有點怪,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師父……咱們也可以先看看再走,”馬良忽地拉了拉張亦鳴的衣角,指着警局外某個商場外牆的電子屏道,“那個紅毛倒霉蛋出來了……”
“胡扯什麼……”張亦鳴回頭瞥了一眼馬良,順着馬良的手指看去,頓時將沒說出口的後半句又咽了回去,盯着電子屏畫面里突然出現的紅毛理髮師,微微皺起眉頭,思忖片刻,又摸出手機,剛解開指紋鎖,手機屏幕上也出現了和商場電子屏一模一樣的畫面,雙眼半眯道,“這是要殺人誅心啊!”
畫面中的紅毛理髮師大搖大擺地走在郊區髒亂的小路上,七拐八繞之後來到一道破破爛爛的木門前,望了一眼黃泥土房上升起的炊煙,一腳踹開木門,雙手插兜,緩步走進昏暗的土房內,大刀闊斧地坐在一個半米多高的小木凳上,手指有節奏地在面前坑坑窪窪的摺疊方桌上敲擊着,時不時地斜眼瞟向旁邊的廚房。
不一會兒,從廚房裏走出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大娘,手裏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低着頭,佝僂着身子來到桌前,忽地瞥見紅毛理髮師,怔了一下,顫顫巍巍道,“你怎麼回來了?”
紅毛理髮師癟了癟嘴,“怎麼……難道我不能回來嗎?”
“不是……”老大娘重重地咳嗽一聲,“這兒也是你的家,你當然可以回來。”看了看手裏的麵條,輕輕地放在紅毛理髮師面前,“還沒吃飯吧,先吃點麵條墊墊。”
紅毛理髮師挑了挑碗裏的麵條,癟了癟嘴道,“清湯寡水,沒滋沒味的,看着就倒胃口,你自己吃吧。”東瞟西看一番,最後將目光停留在客廳電視櫃下的一個鐵盒子上,抿了抿嘴唇,站起身來,三兩步跨到電視櫃旁,蹲下身子,拿起鐵盒,
搖晃幾下,皺了皺眉,“這個月怎麼才這麼一點兒?”
老大娘慌忙地走了過去,一隻手抓住紅毛理髮師的手臂,急聲道,“這錢你不能拿,這是要還給別人的……”
“還什麼還,”紅毛理髮師一把甩開老大娘的手,打開鐵盒,將裏面零零碎碎的鈔票和鋼鏰一股腦全塞進自己的兜里,滿不在乎道,“這點錢還不夠利息的,倒不如拿給我去買幾注足彩,萬一要是中了,那些賬就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
“你怎麼還在賭球啊,”老大娘眼角掛着一滴渾濁的淚,不知道是因為紅毛理髮師搶走了鐵盒裏的錢而流淚,還是因為知道紅毛理髮師仍舊死性不改而流淚,或者流淚只是常態,迎風會流淚,沉默時也會流淚,傷心時更會流淚,“當初你就是因為賭球,才欠下那麼多高利貸,催債的天天上門,又是潑油漆,又是砸東西……你爸這才得中風死了,為什麼你還不長記性!”
“婆婆媽媽的,翻來覆去都是這麼幾句,我耳朵都快聽起繭子了……”紅毛理髮師將最後幾個鋼鏰從鐵盒裏抓起來,掂了掂,不耐煩道,“我賭球不也是想着發財了好讓你享享清福么,誰知道運氣那麼背……說起來這還得怪你,生我的時候也不看看時辰,遲幾個小時那不就是大富大貴的命了嗎!”
老大娘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捶着自己的胸口道,“作孽啊,我上輩子是犯了什麼錯,才會生下你這麼個討債鬼!這天天還債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有個頭啊!”
“其實,那些債你管他幹什麼呢……當時我貸款用的身份證是你的,”紅毛理髮師撅了撅嘴道,“反正你也沒幾年活頭了,人死債消嘛!”
老大娘長長地吐出一口悶氣,“我和你爸這輩子老老實實做人,從來沒有欠別人什麼東西。死,我也要乾乾淨淨地死!”
“那你要努力噢,還有好幾百萬呢,多翻翻幾個垃圾桶,說不定真能撿到那麼多錢呢……”紅毛理髮師翻了一個白眼,“好心給你指條松泛的活路,還不領情?”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忽地瞥見老大娘的衣角位置鼓鼓的,微眯起眼睛,冷笑道,“好啊,跟自己兒子還藏着掖着,剛還口口聲聲說自己老老實實做人呢……呸!我說怎麼這個月才這點兒錢呢,原來是你藏私了!”
老大娘順着紅毛理髮師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衣角,一臉警惕地捂着衣角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個月就那麼多了,前陣子我在街上撿瓶子的時候崴了腳,在家歇了好多天……”
“少他媽胡扯!”紅毛理髮師面色一寒,伸出右手道,“交出來!正好前幾天小惠看上了一條裙子,也就幾百塊錢,捨不得鈔票套不到孩子,你還想不想早點抱孫子了?”
老大娘悄悄後退幾步,“我才不會相信你的鬼話,你不拿小惠的錢就是發善心了,還會給她買東西?一轉臉,絕對會拿着錢跑去賭球……”
“人老了就是他媽羅里吧嗦的,”紅毛理髮師撇撇嘴,快步欺近老大娘的身前,右手粗暴地抓住老大娘的衣角一捏,冷哼一聲,“藏的還不少嘛……”左手迅疾伸進老大娘衣兜,掏了幾下,從裏面摸出一把有零有整的鈔票,砸吧一下嘴巴,一邊點着錢,一邊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以後可別再玩這一套了啊,跟自己親兒子玩什麼心計嘛,再說了,我的眼睛可雪亮着呢……先回理髮店了,下個月再來看你。”
老大娘連忙追上去,拽着紅毛理髮師的手臂道,“這錢你真不能拿走,過幾天就是你爹的忌日了,得留着買點東西……”
“死都死了,買什麼東西,那都是騙鬼的……”紅毛理髮師掰開老大娘的手,“活人可比死人重要,人死如燈滅,萬事俱休,燒給他就是浪費資源!”
老大娘不甘心地繼續上前阻撓,紅着眼道,“當我是求你了,好歹留一點,一年就這麼一回,怎麼著也得買點香蠟錢紙,否則你讓我以後哪有臉下去見你爸!”
紅毛理髮師煩躁地一把推開老大娘,“不是還有幾天嗎,你隨便撿幾個瓶子拿去賣了,買幾把香要不了多少錢。別再煩我了,我還趕着去見小惠呢!”
老大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揉捏幾下再次崴傷的右腳,奮力地想要站起來,可是怎麼也站不起來,想要開口罵幾句,卻因為腳上傳來的劇痛提不起氣力,只能看着紅毛理髮師的背影,默默地擦着眼淚。
紅毛理髮師走出土房,回頭掃了一眼還想站起來,不肯罷休的老大娘,皺了皺眉,索性將土房的門關上,又從旁邊地上撿起一根木棍,別在門閂插銷上,將鈔票揣進兜里,搖頭晃腦地哼着來時的那首小曲離去。
老大娘扶着門板站了起來,忽地聞見了一股濃濃的焦味,這才想起來廚房的火還沒熄,一瘸一拐地正要走向廚房,卻見廚房裏火光大作,冒出滾滾濃煙,根本無法進入。咽了咽口水,老大娘匆忙地拿起客廳內的塑料盆,走向客廳大門,想要出去打點水救火。可無論她怎麼推拉房門,也沒法出去,只能不停地拍打門板高聲呼救。
火勢漸漸蔓延到客廳,轟隆一聲,土房的橫樑驟然倒塌,一根疊一根地將老大娘壓在了下面,一起燃成焦黑……
電子屏幕忽地一暗,一個身穿黑色連帽衛衣,戴着V字面具的男人出現在畫面里,坐在一個紅色的沙發上,雙手交叉放於胸前,冷冷地盯着面前的屏幕,就像是俯視着所有正在觀看視頻的人。
輕咳幾聲,男子的聲音經變聲器處理后以怪異的語調傳出,“暖陽市的公民們,你們好!相信你們看過剛才的視頻以後,但凡還有點良知的,心中早已忿忿不平。是不是覺得視頻里的紅毛罪該萬死,但很遺憾地告訴大家,警方並沒有對紅毛採取任何強制措施,甚至連拘留48小時的過場都沒有走一遍……”
男人從桌上拿起兩份文件,指着其中一分文件上案件結語部分那一行字,語氣嘲弄地說道,“我來幫大家劃一下重點,警方給出的結論中最主要便是這兩個字,‘意外’。因為紅毛離開的時候,屋內並沒有起火,所以他關門的舉動並無重大過失,只能算作是意外。而且紅毛不僅不會受到任何懲罰,還會得到一筆不菲的意外理賠金。債,死去的大娘背了,福,該死的紅毛獨享。你們覺得這公平嗎?合情合理嗎?”
頓了一下,男子指着另一份文件上的幾個數據道,“事實上,像這樣的案件並不只是老大娘這一例,在去年702件刑事案件中,有119件都存在類似的問題。這就好像有人溺水了,有個王八蛋就在河邊,手裏拿着救生圈,但就是不下去救溺水者,也不把救生圈扔進河裏,只是眼睜睜地看着別人溺水身亡。法律沒辦法懲治這樣的王八蛋,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從道德層面譴責而已。”
“但這世道不應該是這樣的,作惡如果得不到懲治,行善便顯得毫無意義。所以……”男子打了一個響指,畫面再度一暗,隨後便出現紅毛在地鐵上烈火焚身的畫面,“從今天開始,警察無法懲治的人,我治!法律殺不了的人,我殺!”
又一個響指聲傳出,地鐵上的畫面消失,屏幕上出現一個血色的大寫字母“Z”,男子的聲音透着絲絲寒氣響起,“第一件引火燒身案審判結束,IamHackerZ!”
看着屏幕漸漸暗了下去,最終恢復平時正常的畫面,張亦鳴快速按下手機關機鍵,揣回兜里,摸着下巴嘟囔道,“這傢伙怕是不想做人,想當神了啊……啥時候中的病毒,我平時都有清除瀏覽記錄啊……”
光頭馬良歪着腦袋想了想,眨眨眼睛道,“師父,這個是不是就叫罪有應得?”
張亦鳴以為馬良說的是紅毛理髮師,撇撇嘴道,“罪有應得四個字裏的這個‘罪’應該是法律來判定,而不是某一個人,只有法律才能保證大多數的公平公正。”
馬良不置可否地吐了吐舌頭,不經意回頭掃了一眼警局門口,忽然發現兩名年輕警員也正指指點點地看向自己,扯了扯張亦鳴的衣服,“師父,你看那兩個是不是先前審問我們的警察?”
張亦鳴扭頭看向那兩名疾步跑向他和馬良的警察,想起視頻里那名男子也說了一句“引火燒身”,面色一僵,立刻拉起馬良,撒腿就跑,“這回咱也是引火燒身了……風緊扯呼,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