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火燒身
二月二,龍抬頭,萬物復蘇,烈日當頭。
紅毛理髮師一手翹着蘭花指捋了捋自己額頭上的劉海,一手拿着一把電推,斜瞥一眼站在旁邊一身黑色麻衣,趿拉着一雙灰不溜秋老BJ布鞋的中年男子,一臉傲嬌道,“怎麼樣?這可是我店裏的招牌髮型,走出去絕對會是人群中最亮麗的一道風景線!”
麻衣中年看了看鏡子裏的光頭少年,砸吧一下嘴巴,嘀咕道,“不錯不錯,這樣拍下去的手感就好多了……”
少年回頭看了一眼麻衣中年,眼神幽怨道,“師父,我可不是聾子……合著你帶我來剃頭,只為了自個兒拍着爽?”
“你產生幻聽了,為師是那種自私自利的人么……”麻衣中年輕咳一聲,“我是為了你好,今天二月二,龍抬頭,吃炒豆,理新頭,一年才有好兆頭。”
少年癟了癟嘴,指着麻衣中年的腦袋道,“那您怎麼不剪?”
“剪了剪了,你剛才沒看見我拿那把大剪刀剪了一小綹嗎?”麻衣中年嘆了一口氣,“咱們囊中羞澀,兜里的錢只夠剪一個人的頭,我只好意思意思就得了,把唯一的機會讓給了你,夠意思吧!”
少年撅着嘴,憤懣地看着鏡子裏那顆明晃晃的光頭,偷偷地豎起一根中指。
紅毛理髮師收起梳子和電推,解開少年身上的圍裙,伸出右手道,“承惠,25塊!”
“啥?”麻衣中年皺眉道,“你門口不是寫着剪髮10塊嗎?怎麼就25了?難不成因為今天是龍抬頭,你就要坐地起價!我告訴你,你這種行為屬於欺詐消費者,當心我打12315投訴你!”
“吶吶吶,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紅毛理髮師翹起蘭花指,指着麻衣中年道,“你自己看清楚,我門口招牌上寫着的可是剪髮10塊,洗頭10塊,吹頭髮5塊,這加起來不正好是25嗎?明碼標價,童叟無欺!”
“還能這麼算?”麻衣中年瞪大眼睛道,“那也不對……洗頭10塊也就罷了,吹頭髮這5塊哪來的,”指了指少年的光頭,“他這髮型還用吹?我也沒見你使吹風機啊?”
“你瞎了不成,我方才明明用嘴巴對着他的光頭吹了一口氣……”紅毛理髮師不耐煩道,“快點給錢,我馬上就要打烊了,趕着去跟女朋友吃飯呢!”
麻衣中年攥緊了拳頭,又鬆了下來,咬牙切齒道,“算你狠!老子今天認栽!不過……老子好心告誡你一句,生意不是這麼做的,歪門邪道走多了,當心引火燒身!”
“廢話真多!給錢!”紅毛理髮師冷哼一聲,“別想着賴掉,我這兒可到處都是監控,想腳底抹清油開溜,門都沒有!”
麻衣中年在衣服兜里不停摸索着,恨恨道,“開玩笑,區區25塊,老子會付不起?”將身上的口袋掏了個底朝天,只湊出15塊錢,見紅毛理髮師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麻衣中年乾咳一聲,“等等,這裏還有……”脫下老BJ布鞋,從鞋墊下扯出一張十元鈔票加在先前的零錢里,一併塞到紅毛理髮師的手裏,“拿去拿去,一分不差!咱們錢頭兩清,後會無期!”
說罷,麻衣中年便拖着光頭少年昂首闊步地離開理髮店,匯進了街道洶湧的人潮里。
紅毛理髮師一臉嫌惡地看了一眼手裏的零錢,對着麻衣中年的身影輕呸一聲,伸了一個懶腰,將零錢揣進兜里,摸出手機掃了一眼屏幕上的時間,順手拿起一瓶香水,哼着小曲將周身噴洒一遍,
踱步走出理髮店,關上店門,雙手插兜地走向地鐵站。
世事無常,想見的人不一定能見到,不想見的人偏偏會遇到。
紅毛理髮師匆匆地走進地鐵站,快速地買票通過安檢,在地鐵車廂大門即將關上的0.01秒鐘之前險險地踏了進去。滿心歡喜地想着去城市另一端,見那個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一抬頭卻看見了那個口口聲聲對他說過“後會無期”的麻衣中年。
麻衣中年在和紅毛理髮師短暫地四目相對之後,拖着光頭少年緩步走向車廂前部,嘟囔道,“真他娘的冤家路窄啊!”
光頭少年瞅了一眼紅毛理髮師,又看了看自己的師父,笑嘻嘻道,“師父,這個是不是就叫有緣千里來相會?”
“緣你個大頭鬼!”麻衣中年一巴掌拍到光頭少年的頭頂上,“我昨天才教了你語言的藝術和細節的魅力兩堂課,你是不是全還給我了?那王八蛋先前說了他要趕着去見他的女朋友,現在又正值下班高峰期,打車就是堵車,最快捷的方式就是乘坐地鐵。而且她的女朋友在北城區,從這南城區過去足足有18公里,至少需要一百塊錢,他一個理髮師怎麼捨得。”
光頭少年摸了摸頭頂,滿臉疑惑道,“您是怎麼知道他女朋友在北城區?我沒記着他說過啊……”
“看來你是真把我教給你的東西又都還給我了……”麻衣中年搖頭嘆息一聲,“他腰上掛着一個鑰匙扣,上面有一張照片,是他和一個女人的合照,背景是北城區的一個社區公園。我問你,如果是你住在南城區,會不會大老遠地跑到北城區去逛一個平平無奇的社區公園?”
光頭少年訕訕一笑,吐了吐舌頭,強辯道,“我那會兒坐在椅子上剃頭呢,眼睛又沒長在後腦勺,怎麼能看見他腰上的鑰匙扣嘛!”
“還在犟嘴!”麻衣中年又在光頭少年的頭頂上拍了一巴掌,“待會你要是答不出今天的課題,回去給老子抄八百遍刑偵法則!”
光頭少年面色一僵,打了個哈哈,歪着腦袋問道,“師父,那咱們今天的課題是啥啊?”
麻衣中年低頭看了一眼手錶上的時間,不緊不慢道,“今天的課題叫察言觀色,地鐵行駛到下一個站的時間是兩分三十秒,我要你在兩分鐘內將左右這兩節車廂內的人都裝進腦子裏,一一分類。”
“如何分類?”
“你想怎麼分就怎麼分。”
“那我怎麼知道你一會兒要問什麼……”
“我想怎麼問就怎麼問。”
“為什麼不是下一站到站之前,而是兩分鐘?”
“還有三十秒是問答時間。”
光頭少年苦着臉道,“師父,不帶你這麼坑人的,您是不是就想讓我抄八百遍書,然後說是您自個兒抄的,拿去賣給你的那些書粉?”
“哦豁,”麻衣中年盯着手錶道,“已經過去二十八秒啰……”
“我尼瑪……”光頭少年一時語噎,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片刻之後,猛地睜開雙眼,目光從自己左側車廂或坐或立的乘客身上緩緩掃過。
“還有一分二十秒……”
“五十八秒……”
光頭少年的目光從左側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乘客身上挪開,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慌忙地轉身面向右側,一邊掃視車廂內的乘客,一邊在腦海中構建出整個車廂的模型,將每個乘客對號入座。
“十,九,八,七,六,五……”
光頭少年的目光剛剛移到右側車廂最後一名身穿黑色章魚貓衛衣的男子時,那名男子忽地從雙肩背包里取出一台筆記本電腦,遮擋住了自己的面部。
“時間到!”
光頭少年咬了咬嘴唇,只好轉回身子,惴惴不安地等着麻衣中年發問,在心中默默祈求麻衣中年千萬不要問到關於那名衛衣男子的細節。
麻衣中年將光頭少年的表情收歸眼底,嘴角噙着一絲冷笑道,“總數多少,男人女人各幾何?”
光頭少年咽了咽口水道,“總數36,男人21,女人15。”
“錯了……”麻衣中年搖了搖頭,右手高高抬起。
“哪裏錯了?”光頭少年急忙雙手捂着頭頂道,“左邊17人,男的10個,女的7個;右邊19人,男的11個,女的8個,沒錯啊!”
麻衣中年指了指自己和光頭少年,翻着白眼道,“咱倆不是人嗎?”
“我們也要算在裏面?”光頭少年不服氣道,“咱們是規則之外的人,和他們不一樣。”
麻衣中年用手指在光頭少年的腦門上重重地彈了一下,“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有什麼不一樣的。小六,你要記着,任何時候都不能把自己和別人區別對待,否則那會兒你就真不是人了。”清了清嗓子,“繼續繼續,今天的重點來了……女人裏面ABC各有多少?”
光頭少年揉了揉腦門,滿臉疑惑道,“啥ABC?”
“重點你都沒抓住……”麻衣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一眼光頭少年,在自己胸前比劃兩下,“這個ABC啊……察言觀色,不觀這裏叫什麼察言觀色,你這腦子怎麼這麼不開竅呢!”
正當漲紅了臉的光頭少年想要爭辯幾句時,車廂里傳來一陣語音播報聲:
叮咚,前方到站高新站,列車即將打開右側車門,有在高新站下車或換乘7號線的乘客請做好下車準備。
車廂內許多低頭玩手機的乘客不約而同地收起手機,慢慢地朝着右側車門匯聚。
身穿黑色章魚貓衛衣的男子長舒一口氣,拉了拉頭上的衛衣帽子,朝着光頭少年左側車廂某處望了一眼,嘴角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笑容,乾淨利落地按下回車鍵,而後將筆記本電腦合上裝回背包里,站起身來,瀟洒地將雙肩背包一甩,掛在右肩上,快步融進了下車的人群之中。
咵嚓!還未進站的列車忽突地急停下來,刷地一下整列車內的燈光全部熄滅。
車廂內頓時哄亂起來,嘈雜聲不絕於耳,抱怨,辱罵,呵斥交織在一起,似乎人們平素擠壓已久的腌臢都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洩口,在車廂內滾滾而流。
片刻之後,在光頭少年左側車廂的某個角落裏,一名男子忽地感覺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頭,隨即肩上躥起了一個小小的火苗。男子皺了皺眉,伸出右手拍打幾下肩頭,誰知火苗非但並沒有被拍滅,反而愈加迅猛地蜿蜒到男子右手上,燃成一個火團。
男子盯着右手上的熊熊烈火,驚叫一聲,“火!”
鑽心般的灼痛感讓男子喪失理智,奮力地用左手拍打右手,登時左手也紅光大作。男子眼睜睜看着火團漸漸連成一片,最終將自己化成一個人形火把,渾身顫慄地低吼幾聲,在地面上翻滾起來。
原本鼎沸的人聲戛然而止,靠近男子的乘客立刻滿臉恐懼地散退開來,靜靜地看着男子面色猙獰地在滿地打滾。有的人慌張地摸出手機撥打求救電話,有的人慌張地摸出手機拍照,冰冷的手機螢屏亮光與熾熱的火光交相輝映,照射出一張張或驚懼怯懦,或虛偽貪婪的臉。
翻滾幾圈之後,火勢仍舊沒有減弱,男子絕望地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向圍觀的人群,嘶吼道,“啊……啊……救我……求求你們……救救我!”
可不論他如何哀憐地嚎叫,步步向前,周圍的人也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屢屢後退。
男子不再嘶吼,一時間車內寂靜無聲,只有火焰燃燒的滋滋細響。
“嗬嗬嗬”,男子淚流滿面地冷笑幾聲,轉身撲向右側車門,一下又一下瘋狂地敲打車窗。
啪啪啪!
每一下都像是敲打在眾人的心上,不由地又都退後了幾步。
在人群外艱難看清狀況的麻衣中年微微皺眉,左右橫掃一眼,慌忙地從左側座位下取出一個滅火器,拔出滅火器保險銷,高喊一聲,“都他媽給我讓開!”
圍觀的人群立刻裂開一條口子,麻衣中年迅疾地衝到男子旁邊,按下滅火器壓把,一股強勁的白色液體狂噴而出。
三十秒后,火焰漸漸熄滅,男子也停止了撕心裂肺的叫喊,怒目圓睜,不甘地張大嘴巴想說什麼,卻終究是什麼也沒說出來,身子漸漸變得冰涼。
光頭少年從圍觀的人群里擠了出來,在麻衣中年旁站定,吐出一口濁氣,歪着脖子看向地上男子頭上燒掉了一半的紅髮,頓時呆若木雞,扯了扯麻衣中年的衣角,結結巴巴道,“師父……這傢伙當真引火燒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