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
卸完貨已經接近下午了,距離下班時間不過半個小時,很多工友們都在偷懶,蹲在塵埃攘攘的路道旁抽着煙聊天,等待着下班時間的到來。
今天的大哥也罕見地沒有加班的打算,一下班,就收起了幹活的傢伙,上了一趟廁所,洗了手,也洗了一把臉,就拿着飯碗到餐車前打飯。
廢料場裏沒有食堂,吃飯的地方也沒有固定的,工人大多都是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吃飯。
習慣了隨波逐流的大哥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過,工位附近的地面,到處都是髒兮兮的,滿是油污,看着實在是沒什麼食慾。
“你不能一直留這裏。”
但大哥不在意,他一邊埋頭吃着做飯阿姨供應的即不新鮮,也不可口的飯菜,一邊看着沒多少油花的不鏽鋼盤子,忽然間說。
“我準備送你去學校上學,雖然不是什麼好的學校,但終歸是有書可念。”
他一邊嚼着沒什麼味道的米飯,一邊聲音低低地繼續講。
“做體力活是不長久的,總有一天,人是會變老的,老了就沒有年輕時那樣有力了。”
“到時候,老闆是不會同情你的,他會趕你走,不會跟你說什麼感情。”
“只有自己學到了一些本領,一些...對他們有價值的本領。”他說著往嘴裏又塞了一勺乾巴巴的白飯,“他們才不會趕你走,因為他們要你替他們賺錢。”
....
“嗯,知道了。”張大根低聲答應,“我會去抽時間去讀書的。”
“笨,三心二意,怎麼能學到本領。”大哥忽然停下了銀色的匙子,“我想你讀書,是想你以後過好一點日子,同時,也不要忘了還有很多人過得不怎麼樣。”
“別人不怎麼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張大根漫不經心地吞咽着軟營不一的米飯,“我們過好自己的就可以,別人的死活,我們沒辦法管顧,也沒能力理會。”
“就是因為絕大部分的人都是抱着你這樣的想法,”大哥沉默了一小會兒,像是噎住了一樣,頓了一下,“所以,這個世界才會變得這樣的冷漠,這樣的虛偽,這樣的...糟糕。”
“好像什麼都是假的。”
“吃的食物是假的,喝的飲料是假的,穿的衣服是假的,住的地方是假的,人與人之間的笑容,也是假的,很有可能...就連讓人活下去的希望都是假的。”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反正...”他頓了一下,目光獃滯地看着反光的不鏽鋼盤子,看着盤子裏倒映出的那一個迷糊的自己,“我是有點厭倦了,這樣的生活。”
“既然你討厭虛偽,那麼,不更應該是你自己親自去拯救它么?”張大根說,“拜託別人來幫忙完成一件事,終究還是比不過自己親自動手。”
“不,現在已經晚了,已經不可能了,”大哥放下匙子,合上飯碗,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根皺巴巴的香煙,然後,低下頭,沉默地給香煙點上,“我已經決定了要與這個社會同流合污了。”
“怎麼與社會同流合污…”張大根愣了一下,沒想明白大哥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不幹了,從這裏辭職,”大哥抽着煙說,“去干一些真正能賺錢的活。”
“什麼是真正能賺錢的活?”張大根還是不太能理解,“留在這裏幹活,就不是真正地幹活嗎,雖然錢不多,但那個禿頭...好歹管吃管住,每個月多少...還是會結算一點加班費的。”
“是嗎?”大哥忽然抬起頭,認真地看向坐在旁邊的張大根,“你真的是這樣認為么?”
他的目光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似乎透着某種渴望...
“我昨晚夢到他了。”沒等張大根回答,他淡淡地吐了口煙,繼續低沉地說起了那個他一直不願提及的二弟,“我夢到了他在向我求救,但那種求救跟正常的求救不同,他不是求我挽回他的命,而是在...求我殺掉他。”
“我在夢裏說,”他說,“我不能殺你,由始至終,我都是一個懦弱到不能再懦弱的人,所以,殺人這種事,我是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的。”
“我還說,如果我不是懦夫,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的話,在那個雨夜,我就會勇敢地跑過去把你拉回來,或者是跟你一起,拼了命地殺向那些該死的人。”
“我討厭這樣懦弱的自己,甚至可以說是仇恨,恨到深入了骨髓。”
“為了逃避這樣的現實,我只能埋頭苦幹,不停地增多工作量,試圖在工作里,找到麻痹自己的方法,雖然...過程很單調,很麻木,但是,每當結束工作的時,我一身疲勞地回到宿舍,像是死去了那樣地躺在床上,我就能很快地進入睡眠。”
“從來不會失眠,也沒有怎麼做夢。”
“我有想過...如果能夠一直這樣下去也好,什麼都不用多想,賺多少花多少,賺不到,起碼也有一個包吃包住保底,不至於要像我們剛來這裏的時候那樣,”他忽然輕輕地笑了,“流浪在街頭,時時刻刻擔心被壞人拐走,被折磨至殘,變成那些在路邊等死的乞丐。”
“那些壞人啊,那些該死的壞人,他們都是每天喝酒吃肉,快活得很的傢伙。”
“他們分明是那樣的可恨,那樣的該死,可他們就是可以明目張胆地作惡,就像跑到我們村子來放火的那群土匪那樣。”
“在他們被其他的壞人殺死之前,他們的人生都是痛快的。”他抽幹了最後一口煙,“所以,我在想,是不是當一個壞人要比當一個庸庸碌碌的好人...要痛快很多?”
“把一直以來都格外看重的未來,當作是不存在,每天都當成是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來活,也許,就能自在一點,也許,就不會想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也許...”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似乎是因為嘴裏叼着那根煙燒到盡頭了,又似乎是因為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也許什麼?”張大根問。
”也許我就能擺脫所謂的良心,像個王八蛋一樣沒心沒肺地活着,從此以後,只做對自己有益的事,再也不管除了自己在意的人以外的其他人的死活,”他說,“就像那個禿頭一樣。”
“我想加入這一群人,”他又說,“可只有把手弄髒了,才能得到這一群人的認可。”
“但我又不想你跟我一樣。”
“我希望你能夠好好的念書,我希望你...”他抽完手裏的那根煙,“一直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