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法
“喂，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山坡上，那一棵同樣是叫張大根的樹忽然說，“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正確的活法么？”
“就像是公式一樣的東西。”
“只要遵循着這條公式活下去，生命中會遇到的所有困難都會迎刃而解，再也不會有煩惱，不僅能夠實現理想，並且，百分之一百確定最後會獲得幸福，還能在了無遺憾中死去。”
“簡而言之，就是人生的...標準答案，對吧？”殷小東回答。
“對，就像是標準答案一樣的東西，公式化，並且一成不變的東西。”張大根一邊心不在焉地說，一邊在風中搖曳着樹葉，靜靜地眺望着夜幕上閃爍的星辰，流動的浮雲。
“當我還是人類的時候，我就發現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
“幾乎是所有的人類都在固執地追求着標準答案那樣的東西。也就是標準化，把一個個活生生的，不盡相同的人類改造成一件件...統一格式的，明碼標價的商品。”
“各式各樣價位的商品，應有盡有。”
“在其放進社會中出售之前，都會遵循制度，按照標準，相應地經過數個固定的工序。”
“工序的考核，或是嚴謹，或是隨意，總而言之就是...”
“物以稀為貴，價格往往都是因成本與市場的需求而制定的。”
“倘若只是普通人，也就是那些在大街上隨處可見，沒有專長，也沒有履歷的人。”
“往往就賣不出好的價格，有時候，甚至還有可能會滯銷。”
“那是因為…”
“這個世界上實在是有着太多太多的人了。”
他沉默地聳拉着脖子，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與那個遠在戰場上的張大根全然不同。
“所謂人的命運，從不會平坦。”殷小東說，“因此也可以把擁有智慧這件事理解為詛咒。”
“詛咒人類永遠不能停止鬥爭，詛咒人類必需要通過踏着同類和異類的屍體，實現進步。”
“社會的進步是需要無窮數的、廉價的勞動力作出犧牲的，就好比飢餓的野狼要想活下去，想要延續自己的種群，就必須殺死羊。”
戰場上的張大根正在憤怒地大喊。
他高呼着他二哥的名字，橫眉怒目地要求怪物立刻停手，把他的二哥還給他。
因為那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可以說得上是有點兒血緣關係的人了。
他不想就這麼放棄這個總是那麼地自大，又自以為是的傢伙，因此，沒有選擇大哥教授他的正確做法，而是像條不要命的瘋狗一樣沖向了怪物。
可是怪物不知道是沒有聽到他的話，還是聽不懂他的話，即使當他快步跳起來，沿着它的某條手臂爬上它的身體，它也都沒有發覺。
因為搖擺的幅度很大，所以，爬行的過程很是艱難，連着好幾次，他都沒能抓緊，被手臂揮動時所帶來的慣性狠狠地甩飛到地面上。
他摔得很重，身形也很狼狽，但是，怪物還是沒有把注意力放到他的身上，還是在專心致志地把不斷衍生出的骨刺扎在早已不成人形的阿七身上。
凹陷的深坑裏滿是骨刺，很難想像，到底有多少根骨刺扎到了地上，又有多少根骨刺扎在了那個被他叫做二哥的年輕人的身體裏。
其實，很有可能，現在的二哥已經是死了吧？
就算還沒有死，也已經是半隻腳踏入黃泉，另一隻腳雖然還在半空，
但是，越過鬼門關，整個人走入黃泉也是遲早的事。
沒有人可以救得了他。
殘酷的命運早已把他死死地釘在了這裏，釘死在了這條沒有實質性的盡頭，只會註定了會埋葬在黑夜裏，盲目地墮落，去往地獄的路里。
事實上，根本就不會再有黎明了。
早在那場大火把那條村莊焚毀，土匪們的砍刀刺入父親母親的胸膛，他的人生就早已失去了所有的光亮，唯一支撐他在漫長夜幕下行走的，就只有他心中的憤怒。
憤怒，其實就是他的朝陽。
如果內心不再憤怒的話，如果急切渴望得到勝利，哪怕是渾身上下的所有骨頭都斷掉了，也還是想要再一次站起來，再一次握住那把刀，再一次...向著敵人，向著命運發起衝鋒的念頭都沒有的話。
那就意味着...
他大抵是要死了。
只有在快要死的時候，時刻保持着過熱的靈魂才會冷卻下來，才會感知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事物，才會滲入大地，才會升入天空，才會...覺得放鬆。
可是，就在他即將離開這具殘破不堪的軀體，即將追隨着流動在四面八方的物質一起神遊物外的時候，他聽到了有人在喊他，叫他作二哥。
在這個世界上，能喊他作二哥的傢伙，也就只有那一個人了吧，不用多想也都知道。
那傢伙不是早就把他拋棄了么？
也不能說拋棄吧。
只是彼此之間選擇的路不同而已，他們想要忍辱負重，想要強迫自己忘記過去的痛苦，想要通過大量的工作謀得安穩的日子，讓悲慘不堪的人生翻至新的篇章。
別來...為什麼要來...白痴，這不是你這種人該來的地方！
透過迷濛的黑暗，他似乎看到了那個弱小的男孩一次一次地被甩飛，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他像個白痴一樣的猴子那樣爬在這頭怪物的手臂上，用牙，用指甲，狠狠地抓緊它的肌膚，又像是吸血的虱子似乎，不斷地往它的腦袋爬去。
你不會以為...自己能打爛它的腦袋，讓它停下來吧？
怎麼可能，你這個...
連命運都不願多看一眼的傢伙。
跟被人隨意就能踩死的螞蟻，有什麼區別？
....
說不清是第十次，還是第十五次。
傷痕纍纍的張大根在滿地碎石的地面上再次站了起來。
飛揚的塵土蒙蔽了視野。
恍惚間，他的腿在發抖，眼睛也在發抖。
頭暈目眩，意識在搖搖欲墜，似乎下一秒就會因為承受不住過量的痛苦而崩潰。
與此同時，胃袋也在抽搐，似乎是因為牙齒咬破了它的表皮，吞入了它的血液的緣故。
冥冥之中，他的身體也在發生着某種變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