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入秋之後,夜晚有些涼意,沾染在傅聞深的黑色西裝上。
興許是夜深人靜的緣故,他一身冷色調站在黑暗裏,莫名有種肅殺之感。
沒醒透的腦筋比較遲鈍,鍾黎的智商可能落在枕頭上了,看着傅聞深高大冷峻的輪廓,她不知忽然從哪生出了防備心。
「你黑燈瞎火來醫院,該不會是想對我做什麼吧?」
她把被子往脖子拉了拉,警惕地盯着那道黑影。
黑影在黑暗中靜默幾秒,傅聞深的聲音響起:「你覺得我想對你做什麼。」
感情破裂反目成仇的夫妻,一方急於離婚又不想損失財產,走極端對另一方不利的新聞也不新鮮吧?
鍾黎正待說話,他沒什麼起伏的調子又道:「你叫我來的時候,不怕我對你做什麼?」
這渣男的態度總是冷淡而沒有感情,一副「看在你苦苦哀求的份上,我才賞臉來看看你」的欠揍樣子。
他要真有那種想法,在她昏迷的時候其實有很多機會動手。
鍾黎默默把被子放下去。
「誰讓你氣質看起來那麼險惡,半夜開門,像索命的黑無常似的。」
鍾黎伸手按開燈。
暖光打過去,傅聞深身影也被照得不那麼冷了。
「怎麼這麼晚才來。」
燈光刺目,鍾黎拿手遮着,半夢半醒,嗓子也染上點鼻音。
傅聞深目光從她身上滑過,不着痕迹收回。
「剛開完會。」
大晚上不去會小情人,而是來醫院看她?
很好。
鍾黎對此現象十分欣慰。
等到眼睛適應光線,人清醒了,智商回籠,鍾黎放下手,開始使喚他。
「幫我把床調高一點。」
傅聞深不疾不徐走到她床前,伸手按下自動調節按鈕,將床升起來。
鍾黎半坐着,看向一側的桌子,說:「我口渴,幫我倒水。」
傅聞深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水瓶,倒了一杯水,端給她。
結婚兩年都沒履行過丈夫應盡的義務,鍾黎可是要讓他把以前欠的債,加倍還回來。
不過,今天的傅聞深倒是比上次聽話多了。
鍾黎接過水,小口小口地喝起來,一邊給他找事情做:「空調有點熱,你把溫度調低一點。」
傅聞深走到門口,將控制面板上原本很適中的溫度降低一度。
兩分鐘后,鍾黎:「好像又有點冷了,還是調回來吧。」
傅聞深今天大概預支了十年份的耐心,什麼也沒說,重新將溫度調升回去。
鍾黎端着只喝了不到十分之一的水,正想要不要虛構一隻蚊子,讓他找上一會。
傅聞深已經自行在病床側面的椅子坐下,疊腿,目光靜默地看向她。
鍾黎盯回去。
兩雙眼睛隔着一米半的距離彼此對視,誰也沒先移開。
片刻,鍾黎茶棕色的眼瞳升起狐疑:「你這麼看着***嘛?」
傅聞深神色平靜:「你好像很希望我來看你。」
「……」
鍾黎被他無懈可擊的理由噎了一下。
我是讓你來履行為人丈夫的義務,伺候伺候病患,不是讓你跟大爺似的坐那欣賞我的美貌。
上班上累了你來看靚女養眼睛來了?
腹誹完,鍾黎微微一笑。
為了扳回一局,存心噁心傅聞深,她捧着玻璃水杯,茶茶地說:「老公,你工作到這麼晚還趕來看我,我好感動哦。」
傅聞深坐在椅子上,靜靜看着她:「是嗎。」
你能再面無表情一點嗎?
鍾黎忽然嘆息一聲:「唉……其實本來,我也很想成全你們的,可是這次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我才突然發現,我做不到。」
她的表演毫無痕迹,那幽婉的語氣,哀憐的神情,彷彿為了愛隱忍許多委屈與不甘,簡直我見猶憐。
彷彿,幾天之前在同一間病房裏,氣勢洶洶叉腰怒罵的那個人不是她。
「老公你這麼好,我根本抑制不住對你的愛,恐怕做不到把你拱手讓人呢,怎麼辦?」
傅聞深:「那就別讓。」
鍾黎:?
怎麼你好像很享受兩個美女爭搶你?給你美的。
兩人說話聲音都不重,小隔間的陳嫂大約睡得正香,沒聽見動靜。
深夜的病房只有兩人,鍾黎一碗西湖龍井好似潑進黃河裏,白瞎了她一手好茶。
她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和傅聞深對着看。
不知是遲來的藥效,還是傅聞深的撲克臉太催眠,沒一會,鍾黎眼皮便開始打架。
某個差點睡過去的瞬間,手裏玻璃杯被人拿走,放到桌子上,傅聞深起身離開。
困到不行的鐘黎不忘拈起夾子音,對他的背影嬌滴滴叫:「老公~」
傅聞深已經走到門口,手握上門把手。
聞聲頓了頓,回過頭來。
鍾黎躺在床上,柔弱可憐地望着他:「明天要早點來看我哦。」
幾秒,也許更短。
傅聞深應了聲:「好。」
-
回程路上,鍾晴悶悶不樂望着窗外,沒開口說過話。
戴文麗在講電話,期間看了她兩次。
掛斷電話后,她把手放到鍾晴肩上,鍾晴回頭。
「不開心了?」
「沒有。」
戴文麗笑了笑:「多大點事,就能讓你生悶氣。」
這話捻到了鍾晴最敏感的那根神經上。
「又是這句話,「多大點事」——是啊,多大點事。每次你們都覺得是小事,是我計較,讓我不要和她爭,可是家裏有任何東西,有任何好事,哪一次不是先緊着她?既然是小事,那為什麼不能有一次……」
戴文麗的手機再度響起,鍾晴說到一半被打斷,義憤好像也隨之戛然而止,消失進濃黑的夜色。
她重新轉過頭去:「算了,你接電話吧。」
戴文麗嘆了口氣,接起電話。
這通電話是美容院的合伙人打來的,開在新區的分店出了點狀況,一講就是半個多小時,直到車停到鍾宅院子裏也沒講完。
鍾晴打開車門下車,戴文麗剛想叫住她說幾句話,她已經頭也不回地上樓。
鍾家二□□育有三個兒子。鍾黎的爸爸是長子,也是原本最被寄予厚望的一個,然而而立之年因為一場意外事故匆匆離世,那年鍾黎才剛剛八歲。
鍾黎二叔在政界頗有建樹,鍾家的家業現在是三叔鍾興宸在打理。
今日公司有應酬,鍾興宸回到家已近凌晨。
他放輕動作去洗漱,以免吵醒已經休息的妻子。但從浴室出來時,卧室的燈卻打開了一盞。
「吵到你了?」他問。
戴文麗半坐在床上:「我正在想事情,沒睡着。」
鍾興宸走過去,上床準備就寢,戴文麗卻並沒有要休息的意思,同他說起今天又去醫院看了鍾黎。
「她的傷怎麼樣?」鍾興宸問。
「身上的傷倒是沒什麼大礙,就是得休養一段時間。不過這次頭好像真撞得不輕,失憶很嚴重。」
鍾興宸皺了皺眉,問道:「醫生怎麼說。」
「幾個專家給她會診,到現在也沒確定到底是什麼毛病。我瞧着沒什麼大事,就是總說些古怪的事,還說小時候爸媽對她不好,把她扔在冰天雪地里受凍。」
戴文麗提起來便覺得有些好笑,「起初我也以為她在鬧着玩,這幾天觀察,又不像是假的。」
鍾興宸沉吟道:「撞到頭不是小事,這兩天我抽空去醫院看看。大嫂現在不在國內,你多照料着。」
「這我知道。」
戴文麗想的其實是另外一些事,她回來琢磨了一晚,趁這時間,與丈夫商量:
「我是想,阿黎跟聞深的事既然成不了,咱們跟傅家的合作還是要繼續的,不如還是讓晴晴跟聞深試試。」
鍾興宸攏眉:「阿黎出了這麼大的事,受傷住着院,你怎麼還想着這些。這不是趁人之危嗎。」
「什麼趁人之危,原本我就打算讓晴晴嫁給聞深的,還不是爸跟媽偏心,什麼好事都先緊着阿黎來。公司的事都是你在管,跟傅家的合作也是你一手促成,怎麼到了要聯姻的時候,晴晴就得靠邊站?」
其實戴文麗心中對此也有幾分不滿,話趕話便都吐露出來了。
「她和聞深反正沒戲了,讓晴晴試試又怎麼了。咱們跟傅家聯姻是板上釘釘的事,阿黎不成,早晚都是晴晴,你在這裝什麼假清高呢。」
「那也不急於現在一時。」鍾興宸有些不快:「阿黎跟聞深的事才過去多久,你這又急着把晴晴送過去,咱們鍾家就那麼上趕着?阿黎現在是不記得,等她以後想起來了,你打算怎麼面對她。」
戴文麗一時被問住。
男人總是不能理解且看不上女人一些彎彎繞繞的心思,鍾興宸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費唇舌。
「行了,你有時間多去照顧照顧阿黎,讓她早點好起來,別總琢磨這些。早些睡吧。」
戴文麗也惱他不向著自家人,不為自己女兒打算,在他背後暗暗剜了一眼,懶得跟他多說。
「算了,你也是指望不上。下回見到聞深,我自己跟他談談。」
-
想起傅聞深臨走前那一瞬微妙的眼神,鍾黎心情十分愉快,整晚睡得都很香。
但這個夜晚,睡得毫無心事的人,大約只有她一個。
翌日,鍾家二老來醫院時,都比往日要沉默兩分。
鍾爺爺雙眉緊鎖,氣壓凝重,進了病房,站在床邊古怪地盯着鍾黎看。
直把鍾黎看得感到奇怪,問他:「爺爺是不是有起床氣?」才又轉去沙發,一聲不吭地坐着。
相較之下,老太太顯得淡定一些,若無其事地叫醒鍾黎,起來吃早餐。
傅聞深渣歸渣,做事確實言出必行,前一晚答應鐘黎會早點來看她,傍晚果真抽出時間過來了一趟。
他來時,二老都在。
傅聞深神態自若地同二老打招呼,鍾奶奶態度慈善:「是聞深啊。你來看阿黎嗎?」
傅聞深淡聲道:「順路過來看看。」
「這次阿黎的事,還要感謝你,你工作這麼忙還記掛着她,有心了。聽說你昨晚十點多還特意從公司過來看她?」
病床邊,正用熱毛巾替鍾黎擦手的陳嫂立刻垂下眼。
傅聞深說是。
「怎麼工作到那麼晚啊,也太辛苦了些。」鍾奶奶話語裏帶着對小輩的關心。
鍾爺爺的臉色就沒那麼好看了。
見到傅聞深,老爺子眉心皺得比來時還深,沉聲開口,反倒有些趕人的意思:「你下班晚,就早些回去休息,不用再特意趕過來看阿黎。你來時她都睡了。」
鍾黎聽得蹙眉。
幹嘛要對渣男那麼體貼?
「我睡了和他來看我不衝突啊。」鍾黎振振有詞:「他看我,又不需要我看他。我睡着也能看。」
「阿黎。」鍾奶奶回頭教訓,實則語氣一點都不重:「聞深工作那麼忙,還是不要太麻煩他了。」
鍾黎半靠着枕頭,漂亮的眼睛瞟一眼傅聞深,無辜道:「哪裏麻煩了。這不是他應該做的嗎?」
鍾爺爺越聽神色越古怪,皺着眉正欲說話,被鍾奶奶的一個眼神止住。
鍾奶奶看看理所當然的鐘黎,隨後把目光投向傅聞深。
年輕而英俊的男人,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已身處高位,能力出類拔萃,做事果決凌厲,在年輕一輩里樣樣都是翹楚。
更難得的是個性沉穩,不輕浮,不放蕩,站在那裏,氣質矜貴、得體。
傅聞深倒是格外淡定,不介意鍾黎的「無禮」,氣量寬宏地表示:「沒關係。」
鍾奶奶這才歉意地笑笑:「你是阿黎少數能記得的人之一,不管之前發生過什麼,你在她心裏的分量一定是很重的。我們這些家人她都不記得了,反倒一醒來就念着你,你爺爺可是吃了好大的醋呢。」
鍾黎在後面輕輕挑眉。
她還以為自己的茶藝是這次受傷之後突然覺醒的,原來是家族遺傳?
鍾爺爺在沙發上都快坐不住了。
鍾奶奶和和氣氣地:「阿黎要是有什麼地方對你失禮,也是因為現在生病了,你就看在我和你爺爺的份上,多多包涵。」
鍾黎心說,倒是也不用包涵,因為後面,她要做的還多着呢。
但她是個聰明孩子,沒在奶奶替她周全的這種時候,出來反駁拖後腿。
「您言重了。」傅聞深說。
因為二老在,他自始至終都隔着一個疏離的距離,沒往裏面走,也沒多留。
前後只待不過幾分鐘,站在房門附近,向二老告辭離開:「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了。」
鍾爺爺聽見這話,緊皺的眉頭才有舒展的趨勢。
鍾奶奶和藹道:「你先去忙,工作要緊。」
鍾黎坐在床上,乖巧地朝傅聞深揮手:「老公,拜拜~」
方才說話面面俱到的鐘奶奶,這時卻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鍾黎旁邊,陳嫂呼吸聲都好像停了。
四人,四種微妙。
傅聞深意味不明地看鐘黎一眼,抬步離開。
沙發上,鍾爺爺整個人往後仰,閉着眼睛按住眉心,聲音蒼老而飄忽,透出快要犯心臟病的顫抖:「我的降壓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