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城隍和妖王
果然,當天夜裏,陵陽縣的城隍就派了一個小鬼,請他前去城隍廟一敘。
本來當夜是該他守着朱府,因着城隍請他,他只好和須陀羅交代了一番,請人家多守一夜。
好在須陀羅是個真正心懷蒼生的高僧,在救苦救難這方面,從來不會推辭。
「道兄且放心前去,有貧僧在,朱家絕對不會出問題。」
「那就有勞大師了。」江停雲再次拜謝,又囑咐煥娘守好時虞,這才只身前往城隍廟。
城隍廟這種地方陰氣重,是絕對沒有人晚上前來參拜的。
因而太陽一落山,整個城隍廟只就只有守廟的廟祝,來保證供桌上的白蠟燭和線香不滅。
那廟祝顯然是早就得到了吩咐,江停雲一來,就被他引着進了內殿。
內殿是凡人接觸不到的世界,此時正燈火通明。
城隍帶着幾個土地,站在正堂的門口迎接他。
隱隱約約的,有幾股氣息不同的妖氣,從正殿裏散了出來。
江停雲不動聲色地和城隍土地們相互見禮,陵陽城隍笑道:「得知江道長要來,本地的幾位山君都要下官代為引薦,還望道長莫要怪罪。」
原來內殿裏還真坐着幾位妖族。
江停雲想起來了,雖然都是城隍土地,但《聊齋》裏的城隍,可比《西遊》裏的有地位多了。
在《西遊》裏,城隍土地都是毛神,只配被那些山大王們隨意呼來喝去;
但在《聊齋》裏,每一地的妖怪,都歸城隍管轄。
如此一來,城隍與各山頭的妖王們相交,也就成了常態。
他如今是泰山府君的弟子,少不了要和城隍土地們打交道。
自然而然的,那些對城隍管轄的山大王們,也會想要來巴結他。
看來,無論是玄學世界還是科學世界,人情世故都是永遠脫不開的。
江停雲沒有露出半點異色,跟着城隍進了正殿。
幾位妖王都站在那裏,爭相恐后地向江停雲施禮。
江停雲大略掃了一眼,這幾位妖王身上的妖氣雖然濃郁,但卻沒有什麼重大因果。
想來也是,如果真是罪孽深重因果糾纏的,城隍也不會領到他面前來。
既然如此,江停雲也沒有為難妖的愛好,非常謙和地一一還禮。
城隍給雙方做了介紹,告訴江停雲,哪一位妖王在哪一座山上修行。
最後,又隆重的向諸位妖王,強調了他泰山府君親傳弟子的身份。
江停雲急忙謙虛,「不過是得了老師幾分指點而已,不敢當親傳二字。」
但有玄鐵令在手,他這話非常沒有說服力。
不過,他的主要目的也不是為了推辭這個身份,而是表明一種態度,一種他不仗勢欺人的態度。
效果還是很顯著的。
至少那幾個妖王面對他的時候,神態明顯地放鬆了。
因着湖州城隍死得太過迅速和莫名其妙,關鍵是他弄死了一個城隍,自己卻屁事沒有,還搭上了泰山府君。
陵陽城隍面對他時,明顯有幾分懼怕。
而江停雲之所以找了陵陽城隍,就是因為這老小子膽子不大,太過於明哲保身。
背叛泰山府,轉投他人他不敢;陸判在他的地盤上作亂,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敢管。
江停雲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便是將他的把柄抓在了手裏。
最關鍵的是,玄鐵令在手,他對一個縣級城隍,有絕對的生殺之權。
膽子不大的陵陽城隍,可不就被他拿捏在手裏了?
因着城隍的態度,底下的妖王們本來就覺得江停雲不好惹。
等見了面之後,他們見江停雲不但生得氣度非凡,周身更是靈光環繞,就更加不敢造次了。
當下的局面,可謂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不管陵陽城隍滿不滿意,反正江停雲是挺滿意的。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江停雲見城隍一個勁地勸他喝酒,絲毫沒有說正事的意思,便微微露出了些不耐之色。
時刻觀察他神色的城隍心頭一跳,不禁暗暗叫苦。
——這都叫什麼事兒嘛?
他只是想安安穩穩地混日子而已,為什麼要讓他夾在兩股勢力之間,進退不得?
雖然最近地府戒嚴,陸判麻煩纏身。
但陸判能這麼多年在地府屹立不倒,又豈會沒有幾張底牌?
若非萬不得已,城隍是真的不想得罪這樣的大人物。
他承擔不起人家日後的報復呀!
但比起只是勢力龐大,讓他忌憚的陸判,他如今更害怕的,是掌握着他生殺大權的江停雲。
兩害相權取其輕。
他還是識時務一點,哪團火先燒到眉毛,就先滅那團火吧。
「江道長,您讓下官打聽的,關於……關於那位的事,下官已經打聽清楚了。」
江停雲放下酒杯,坐直了身子,「城隍爺請講,貧道就等着你這一句了。」
城隍把滿心的苦澀都壓在肚子裏,陪着笑臉說:「前幾天張三爺也奉大天尊之命,直接下了地府,地府如今是人心惶惶。」
江停雲點了點頭,似是隨口而出,「山西那鹽梟倒是挺棘手,竟然把張三爺和關二爺拖了這麼久。」
城隍眼皮子一跳,有心問問這麼隱秘的事,江停雲是怎麼知道的。
但他不敢。
不敢問,就只能自己胡亂猜。
——莫不是府君大人疼小徒弟,還額外給了一套情報系統?
仔細想想,很有可能呀。
由於地府崛起迅速,泰山府君為了三界輪迴快速完善,主動退了一射之地,已經隱居多年。
可是近些年來,許多城隍土地越來越不像話,甚至還有與地府鬼神相互勾結的。
多年不曾出世的泰山府君,突然收了這麼一個入世的徒弟,這無疑就是在向外界釋放一個信號:泰山府要重新現世了,你們這些鬆散多年的屬官們,該緊緊自己的皮子了!
無論是人還是神,最怕的就是自己嚇自己。
因為只有自己,才最清楚自己最恐懼的究竟是什麼。
陵陽城隍就被自己的腦補給嚇住了。
他本就吊在半空中的心徹底提了起來,對江停雲接下來的詢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江停雲問道:「這麼說來,至少近幾年之內,那位是無暇顧及人間事了?」
「正是如此。」城隍道,「張三爺是出了名的脾氣暴躁,行事不巡常理。
地府的某些潛規則,在二郎真君面前還能有些說頭。但若是撞到了張三爺手裏,那是怎麼說都沒用。」
江停雲點了點頭,笑道:「還得是三爺!怪不得真君與二爺都說,這次的事要着落在三爺身上呢。」
什麼是狐假虎威?
這就是。
江停雲說得既含糊又清楚,就彷彿他和二郎真君、關二爺還有張三爺,有多麼親密的關係一樣。
偏偏在座的諸位,沒一個清楚他底細的,還個個都因着泰山府君對他高看一眼,覺得他高深莫測。
他們很容易就相信了,眼前這位玄胤道長,在鬼神之間也有着不俗的人脈。
陵陽城隍更是想着:怪不得這位對張三爺的行蹤如此清楚呢,想來人家也是常聯繫的。
覷着他們的神色,江停雲暗暗一笑,突然問道:「不知諸位,可有誰與呂城城隍相熟的?」
「呂城?」
幾位妖王面面相覷,不知道江道長怎麼突然問起呂城來了。
知道一點東西的陵陽城隍,聞言心裏「咯噔」一聲。
他明明是個陰屬性的鬼神,此時卻覺得冷汗都要下來了。
「道長怎麼突然問起呂城來了?」陵陽城隍裝作若無其事,指揮江停雲身邊伺候的婢女,「真是沒眼色,快給道長滿上呀!」
江停雲抬手制止,「不必了,貧道一向不勝酒力,也不大喜歡飲酒。
今日是見到諸位同道,心裏高興,這才多飲了幾杯。
接下來,就要請諸位恕貧道失禮了。」
眾人都說不敢,幾位妖王心裏還挺舒暢。
畢竟,人家可是真給自己臉了。
陵陽城隍訕訕一笑,又吩咐婢女,「還不快給道長上醒酒湯,另沏香茶來。」
婢女微微福了福身,退下去端醒酒湯了。
江停雲追問道:「城隍爺與呂城城隍同在山東任職,彼此間應該有些交情吧?」
「不,沒有。」陵陽城隍急忙否認。
隨即他又反應過來,自己的反應太過激烈了。
而且,陵陽與呂城本就毗鄰,兩縣的城隍怎麼可能半點交集都沒有?
但否認的話已經脫口而出,他只能儘力描補。
「道長有所不知,呂城縣的城隍,性情十分清高傲岸。
想當年,下官初來乍到時,本着鄰里和睦的心思,也曾主動拜訪過。
只不過,對方一聽說下官生前不過是個秀才,就十分看不上眼,三言兩語就把下官給打發了。」
說到這裏,他苦笑了一聲,「泥人還有三分火性呢,吾等城隍雖以泥塑面向世人,卻不是真正的泥人。
被對方如此折辱,下官便是再好性,也不會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一番話,是把自己和呂城城隍之間,撇得一乾二淨。
「原來如此。」江停雲面上不顯,點了點頭好像是信了他的話。
但根據對他的觀察,江停雲斷定,能讓他這種極懂趨利避害的人極力撇清關係的,那呂城城隍的底子,一定不幹凈。
這就有意思了。
江停雲不動聲色,又向幾位妖王詢問了一些關於呂城精怪的事。
幾位妖王都有意巴結他,又不比陵陽城隍心裏有鬼,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江停雲也投桃報李,當場與幾位妖王交流了幾樣小法術。
有妖王請教他呼吸吐納之法,他也不曾藏私,根據那妖王自己的功法稍微指點了一番。
若論修行的年份,江停雲是拍馬也趕不上他們;
可若論見識的廣度,有藍皮書打底的卷王江停雲,卻能甩他們幾條街。
趁着這個機會,江停雲又向他們灌輸了一些功德的妙用,還稱讚他們身上少有因果,日後必成大器。
一番交流下來,幾位妖王對他越發信服,紛紛邀請江停雲到自己的山頭去做客。
江停雲笑着說:「這次是沒空了,貧道到呂城去還有公幹。
以後若有機會,一定登門叨擾。到那時候,諸位可不要嫌貧道煩才是。」
這話說得坦蕩,幾位妖王都哈哈大笑,紛紛舉杯,並讓江停雲喝茶就好。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又初步引導幾位妖王的向善之心,江停雲覺得自己已經超額完成了目標。
覷着天要亮了,他便起身向眾人告辭。
城隍提心弔膽一晚上,那是巴不得他快走呢。
倒是幾位妖王頗有些不舍,卻也不敢耽誤江停雲的正事,只能依依不捨地把他送了出來。
出了城隍廟,江停雲直奔朱家,找到守在外面的須陀羅,告訴他陸判被他自己身上的小辮子絆住了,至少三年之內是無暇顧及人間事了。
須陀羅鬆了口氣,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因為史家和朱家的事,他在陵陽也耽誤得夠久。
如今兩家的事都算告一段落,他也該繼續苦行,追尋自己的道了。
伴隨着萬戶千家的打鳴聲,須陀羅直接向江停雲告辭,不顧江停雲的再三挽留,迎着晨曦飄然而去。
江停雲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抬頭看了看東天泛起的魚腹白,忽而一笑,如清風送爽,似朗月入懷。
「既然如此,我也該出發了。」
他轉身回到客棧,客棧的幾個夥計已經起來了,正端着水盆擦洗桌椅。
看見他從外面進來,其中一個夥計趕緊丟下手中的活計,前來招呼他。
「道長這是辦完事回來啦?」
「回來了,我兩個妹妹可還好?」
那夥計笑道:「道長放心,因是兩個姑娘家,我們掌柜的也特意交代了要多加照顧,一整夜也並未有人前去打擾。」
「貧道在此多謝了。」
江停雲說著,從荷包里掏出一把碎銀子,放到了那夥計手中。
「貧道今日就要領着兩位妹妹離去了,連日來多謝大家的照顧。
這幾兩銀子就當請大家喝酒,還望大傢伙都別推辭。」
客人給的賞錢,本就是夥計收入的一部分,只不過江停雲出手格外大方,一眾夥計都興高采烈。
「道長忙活了一夜,想必是餓了。小的這就去后廚催催,先把道長的早膳整治出來。」
「那便有勞了。」
江停雲一回來,煥娘那邊就知道了。
等夥計們把早膳送上來之後,煥娘也領着時虞下來了。
三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着,用完了早膳,老掌柜也打着呵欠來到了櫃枱。
正好,江停雲就去退了房,三人一大早就往呂城縣去了。
陵陽與呂城離得極近,近到什麼程度呢?
反正到了後世新時代,陵陽已經變成呂城縣下轄的一個鎮了。
他們早上出發,第二天中午就進了城門。
呂城是山東著名的產鹽地,而販鹽又是這個時代最賺錢的生意之一。
呂城的大鹽商王化成,可謂是家喻戶曉,敬他的和恨他的人一樣多。
三人進城之後,根本不用刻意打聽,隨意找了個飯館坐着,就有關於王家的消息自動送到耳朵里來。
誰讓最近王家先是和史家定親,又匆忙和史家退親,正處於八卦的暴風眼呢?
江停雲本是想着,打聽一下關於王家的事,看有沒有什麼機會,能以高人的身份,和王家搭上關係。
但從食客們的談論中,他聽到了一個絕好的機會。
——三日之後,便是呂城一年一度的城隍廟會。
到那個時節,上到呂城縣令,下到鄉紳巨賈,都會現身城隍廟,隆重地祭祀城隍爺。
幾大鹽商還會趁機斗祭品炫富,據說去年拔得頭籌的,就是王化成家裏。
見江停雲若有所思之後,臉上露出了笑意,煥娘便知道,他是有主意了。
「阿虞姐姐,放輕鬆點兒,雲哥已經有辦法了。」
煥娘輕輕拽了拽時虞的衣袖,順手給她夾了塊肉,「來,多吃點。你這幾天胃口都不好,別把身子熬壞了。」
一聽說江停雲有辦法了,時虞眼巴巴地看着他,竟是沒心思吃飯。
煥娘看得目瞪口呆,心說:我這勸還不如不勸呢。不勸的時候,還有一搭沒一搭的吃兩口,勸完之後,乾脆一口都不嘗了。
江停雲笑道:「先吃飯,吃完飯咱們出城去,我自有打算。」
時虞着急得抓心撓肺,但江停雲是打定了主意,她不好好吃飯就不帶她辦事。
若論執拗,她哪裏是江亭雲的對手?
直到她吃夠了平常的飯量,江停雲才算放過了她。
「這就對了嘛。人是鐵飯是鋼,不好好吃飯,可是會影響壽數的。」
時虞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
自從她下定決心幫哥哥逆天改命開始,就無懼付出任何代價。
下了這樣決心的人,又豈會在乎自己的壽數?
三人吃完飯,又在街上轉了幾圈,就像許多來縣城趕集的普通百姓一樣出了城。
一晃眼三天過去了,整個縣城像是沸騰了一般,捏糖人的、玩雜耍的、賣糕點的、拉洋片兒的、買各種荷包配飾的……
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讓人幾乎以為,能在這一個縣城裏,湊出一個百工百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