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封面繪着青綠山水的《山海經·兒童啟蒙讀本》端正地擺在書架上，宋青柚伸手取來。

現實中，這本讀本也同時出現在她掌心裏。

讀本拿在手中並不是實質的紙張，沒有實體，很像是科幻電影裏那種電子書，能隨着她指尖動作被翻動。

這本山海經既是兒童啟蒙版本，書里用的都是小孩子能理解的口吻介紹山海經中的異獸，還標有拼音，配有可愛的卡通配圖。

從方才收回鐵籠賦字時，宋青柚多少感受到了自身行氣和文氣流轉契合時是什麼感覺，終於不再如同無頭蒼蠅般無從下手。

她捧着山海經默誦上面的文字，嘗試運轉經脈里薄弱的自身行氣，和書中文字建立感應。

裂縫外，骨蛇還在持續不斷地撞擊，大有不把裏面的人挖出去吃掉便不罷休的架勢。

落下的碎石很快將裂縫掩埋了。

梅時雪蹙眉往這一處望了一眼，他手掌下翻，掌中一枚竹簡落入土中，腳下大地飛速抽出嫩苗，迎風而長，舒展枝葉。

綠樹甫一長成，枝頭立即綴滿蜜花，濃郁的花香蔓延開，毒蜂群被引入樹冠。毒蜂落到蜜花上，便被濃稠的蜜汁黏住翅膀，被花瓣包裹吞噬。

梅時雪舒了口氣，兩手各握一字，甩向風雷獸，以風捲風，以雷引雷，將風雷二獸的行動軌跡直接帶偏了方向，往巨石怪引去，勉強封住四面的威脅。

趁着這一空當，他折身落下，往骨蛇衝去，想要去打探宋青柚的情況，看看她還活着沒。

也就是在這時，猛烈爆發的文氣從地崖深處橫掃而出，一時間地動山搖，一陣轟隆巨響后，地崖半壁坍塌，刺眼的白光照進來，將地底的一切都暴露在了天光下。

土石四射中，澎湃的文氣席捲開，激得覆蓋地崖的結界動蕩不休。

梅時雪望一眼上方劇烈波動的結界，抓住時機，手中竹簡化弓，再次挽弓高舉，一支長箭朝着結界動蕩最厲害之處射去。

箭矢穿透封印，半空透明的屏障現出裂痕。

斗獸場的中心突然坍塌出一個大坑，封住地崖的結界被破，如此大的動靜，將懸龍樓內的所有人都驚動了。

龍頭樓閣內，羅千頃一把捏碎手中酒盞，暴怒道：“不準讓梅時雪跑了！放出所有異獸，給我殺了他！”

羅千頃將梅時雪丟入地崖，原是想要慢慢折磨他，讓他只能日夜不休地戰鬥，直到被耗死在地底。

現下倒好，關了幾個月，人還沒被耗死，竟給了他機會逃出來。

管事立即領命，敲響檐下金鈴。

這座斗獸場四面環山，山壁上有大大小小的洞穴窟窿，這些洞穴里便鎖着斗獸場裏的異獸，機括啟動的聲音在山嶽內隆隆響起，震得整個山谷都有迴響。

一座座洞窟被打開，形態各異的異獸從洞窟狂奔而出，聽從鈴音指引，沖入斗獸場中心的地崖。

隆隆的腳步聲朝地崖逼近，梅時雪面色微沉，目光往爆炸中心望去。

坍塌的塵土之後，懸立在半空的少女映入他眼中。

宋青柚懷中的書籍消失，周身縈繞着水墨似的黑霧，霧氣中隱約有藤蔓觸手一樣的東西時聚時散，狂風捲動得她衣發齊飛，散落的青絲在黑霧中狂舞。

這副畫面乍一眼看去，彷彿妖魔出世，委實有些驚駭。

黑霧中心的人略微抬了眼，目光掠過梅時雪，又掃過四面奔來虎視眈眈的異獸，伸手輕輕捏住霧氣中一行靈字，輕笑了一聲，“來呀，都放馬過來吧。”

被埋入地底，瀕死之際時宋青柚想明白了，她不在乎別人因為天罪印怎麼看待她，她也不在乎往後會活得有多艱難，她想活着，她要活着。

而且她身上還帶有前世的饋贈，並不是一無所有。

既然這個世界的規則和前世不同，那她便推翻自己以往的認知，適應這個世界的規則。

只要誰想殺她，她就殺了誰。就算她打不過別人，被人所殺，死在這裏，也絕無怨尤。

也許是她這樣孤注一擲的狠勁和山海經中異獸產生了共鳴，在最後時刻，宋青柚與書中文氣建立起了聯繫。

水墨越發在她身周暈染開，墨霧中亮起一雙金色的眼眸，一行文字飛快從宋青柚手中湧向那雙金色眼瞳。

隨之，一頭異獸從墨中顯影，凝聚成型，異獸蓬鬆的九尾舒展開，盪開四周浮塵，圈住宋青柚的身體。

尾巴的主人扭過腦袋，朝她低下頭，吐出長舌在宋青柚臉上舔了一口，動作頓了頓，立馬齜牙甩舌頭，呸吐出聲，噁心得狐狸臉都皺成了一堆。

——宋青柚在滿地異獸屍骸里摸爬滾打過，身上委實有點臭。

宋青柚無語抬頭，這才看清圈住她的異獸是什麼。

兒童啟蒙版的山海經中說：在一個名叫青丘的山上，生活着一種狐狸，它有四隻腳九條尾巴，被叫做九尾狐，九尾狐鳴叫時的聲音就像嬰兒一樣。

但是眼前的九尾狐，怎麼看上去怪怪的，和她想像當中的完全不一樣呢？

九尾狐眨巴着圓溜溜的眼，用前爪抓撓舌頭，它皮毛雪白，蓬鬆得堪比棉花糖，九條尾巴軟而粗，堆疊成一團，比它的狐狸身還要大，能輕易將宋青柚整個人裹在裏面。

整隻狐狸看上又圓又Q彈，長得非常幼嫩可愛，像一隻膨脹了的毛絨玩具，和山海經兒童讀本上的卡通配圖一模一樣。

宋青柚：“……”

她聽到旁邊傳來啪嗒啪嗒的撲騰聲，轉眸便看到一條胖乎乎的大頭魚從墨霧中跌落，在血泥坑裏艱難擺尾。

它渾身的鱗片閃着碧藍的光，兩鰭如同鳥翅，生長着鮮艷的翎羽，一層又一層的漂亮尾鰭拍得泥水四濺。

哦，這是蠃魚，兒童卡通畫版本的蠃魚。

宋青柚轉過視線，又看到了渾身赤紅，頭上生着嫩角，長有五條尾巴的猙，和渾身包裹火焰幾乎看不見腳的肥啾畢方。

——都是圓滾滾的卡通版本。

宋青柚屬實沒想到，兒童讀本山海經召喚出來的異獸也是兒童掛的。

這些可愛圓潤又色彩明艷的異獸環繞在她身周，彷彿自帶萌噠噠特效，和斗獸場中陰森血腥的氛圍格格不入。

在它們幾步之外，就是高豎起脖頸，直立起來比一棟樓閣還高的骨蛇。尾刺尖銳的毒蠍子，有過一面之緣的龐大異蛛，高大如山嶽，腳力能踏裂地面的巨石怪，身披風刃雷電的風雷獸等等。

這斗獸場中任何一頭異獸都比它們要猙獰可怖，包圍在四面八方，一雙雙猩紅的獸目中透着逼人的戾氣。

兩相對比之下，宋青柚這一方簡直弱小可憐又無助。

但很萌。

宋青柚都懷疑，這些兒童版小可愛們會不會被嚇哭。

宋青柚：……完犢子，放狠話放早了。

*

地崖結界被破，地底的景象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懸龍樓內的看客們全都被這樣大的動靜吸引，對原先關注的斗獸台失去興緻，轉而圍觀起斗獸場中心的戲碼。

當見到那幾隻色彩明麗、長相可愛的小獸出現時，眾人都禁不住發出笑聲，“這是什麼異獸？咱們懸龍樓什麼時候引進了這麼可愛的異獸？”

“張居士，這些小獸看上去都還沒斷奶呢，你們怎麼就放入斗獸場中了，也太殘忍了些。”

“這幾隻小獸長得倒是天然可愛，弄回去給我家裏娘們逗趣兒也不錯，那隻白毛球多少錢，大爺我先預定了。”

張居士對他們的叫嚷充耳不聞，只是蹙眉往龍頭樓閣望去一眼。上頭沒有指示，他也不能擅自行動，只得在原地待命。

鈴聲從龍頭樓閣內飄出，越發急促，斗獸場中的異獸們猛然暴起，一起朝地崖兩人襲去。

現實確如宋青柚所想，在周圍面目猙獰的異獸突然群起而攻向它們時，她身邊的小可愛們真的被嚇哭了。

九尾狐哇哇的大哭當真就如嬰兒暴烈的哭聲，它的哭聲一響，當頭朝它們撲來的兩頭異獸突然頓了頓，就像被蠱惑了一般，竟然扭頭打作了一堆。

嬰兒嗚咽鑽入宋青柚耳中，她不由得身體一僵，瞳孔散開，整個人如同靈魂出竅，眼前的畫面都變得光怪陸離起來。

直到無端出現的一股大浪席捲到她面前，宋青柚被九尾狐一爪子踹進浪潮，沉入水中，灌入耳中的嬰兒嗚咽中斷，她的意識才驟然清醒，從幻覺中掙扎出來。

宋青柚被浪卷得衝出去好遠，險些溺死，好不容易抓住一叢灌木才止住隨波逐流的力勢，爬上一處緩坡。

她滿身的污泥都被沖凈，一邊嗆咳，一邊張目遠望，見着斗獸場中無端衝起的幾股水柱，水柱隨着蠃魚的哭嚎聲忽起忽落，山谷中的水位開始往上瘋長。

衝天的水柱噴洒四濺，和雷獸的電流撞在一起，電流弧光在斗獸場中亂竄。

肥啾畢方沾了水，撲扇小翅膀憤怒地衝到半空，到處吐火，想要燒乾它不喜歡的水。

一時間不管是人還是獸，都在毫無章法的電光和火龍交錯中四散躲避，稍有不慎還會因嬰兒哭聲而陷入幻覺，自相殘殺。

斗獸場中一片大亂，雷電在水中蔓延，騰空躲避的九尾狐恰好從宋青柚頭頂掠過，宋青柚抓準時機，猛地跳起來，死死拽住九尾狐的尾巴，手腳並用地鑽進它蓬鬆的大尾巴里。

九尾狐甩脫不掉扒在身上的人，氣得嚶嚶直嚎。宋青柚又險些陷入幻覺，連忙抓起尾巴堵住自己耳朵。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長得越萌，打架越猛嗎？

這四隻熊孩子的戰鬥力超乎她的想像，就是這些熊孩子鬧起來，好像有點不分敵我。

宋青柚轉頭四望，好半天才在混亂中找到猙，猙獸身上的皮毛被淋得濕透，所有人和獸都知道躲，就它傻乎乎地被水中蔓延來的雷電打得直哭叫。

就算被畢方當頭噴來的火焰掃到，它都不知道挪一下屁股。

宋青柚不忍心地叫道：“九尾狐，你去帶着猙跟你一起跑啊。”

九尾狐自然是不聽她的。

猙獸蹲在原地，被電一下，它就哭叫一聲，被火燒一下，它也哭叫一聲。

它既沒引來水也沒噴出火，叫聲也不能致幻，宋青柚起初以為它沒有身懷異能，直到聽到環繞山谷四方的山崖傳來轟隆巨響。

山海經中說：猙獸長得像是紅色的豹子，腦袋中央長着一隻角，生有五條尾巴，叫聲就如擊打石頭一般鏗鏘有力。

即使在如今這樣到處都是獸吼的情形下，猙獸的聲音依然力壓群獸，是其中最響亮的。

斗獸場是山谷地勢，四面環山，猙獸的聲音在四壁之間迴響，每一聲迴響都在山壁內震出一條裂痕。

裂痕積少成多，山嶽內又被掏出了一個個洞窟，兩相疊加之下，斗獸場外的山巒崩塌了。

懸龍樓所在的山崖有結界護佑，但也架不住山體內部崩毀，一道道裂痕從山體內崩裂出來，轟隆聲巨響，直接將鑲嵌在山壁上的懸龍樓分成了幾段。

整座懸龍樓咿呀作響，搖搖欲墜，發出不堪重負的呻丨吟。

樓中尋歡作樂的人群登時大亂，爭先恐後地往懸龍樓外的樓梯涌去。

懸龍樓建在山壁的半中央，靠近崖頂，每相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座“之”字型的樓梯通往崖頂，整座懸龍樓一共四座樓梯，像是龍的四爪。

現下，這龍的四爪也行將崩斷。

唯有龍頭樓閣安然無恙，就連一絲震動都無，這間越州王世子的私人樓閣禁制重重，就算整座山巒崩成齏粉，都不能損傷到龍頭分毫。

羅千頃巋然不動地坐在露台上，臉色陰沉得能掐出水來，這座斗獸場是他的搖錢樹，如今被人直接掀了飯盆，怎不叫他恨得咬牙。

他滿腔的仇恨已經從梅時雪身上轉移到那個毀他斗獸場的女人身上，氣急敗壞道：“給我派人去抓住那個女人！”

他倒要看看，一個天罪之人是如何修鍊賦字的！

現下的斗獸場已經因為蠃魚成了沼澤，四面山巒崩塌，也震毀了覆蓋在斗獸場上方的結界。

這座隱藏在群山環抱中的地下斗獸場終於顯露在世間。

宋青柚看到出路，不願再戀戰，奈何她屬實是個半吊子，鬧騰得正凶的熊孩子們也根本不聽她使喚。

宋青柚薅了一把九尾狐的尾巴毛揉成團，塞進耳朵里，艱難地從九尾狐尾巴上爬到它厚實的背脊，抱住它的脖子，揪揪它的耳朵來控制九尾狐奔跑的方向。

好在這個辦法有點用。

她揪着九尾狐閃電般地穿梭在戰場中，在九尾狐跳躍到半空時，振臂將手中一條黑霧凝成的觸手甩出去，想將打架的蠃魚和畢方卷回身邊。

這倆熊孩子一見黑霧飛來，連架也不打了，同時拍動翅膀逃跑，一個往天上沖，一個往水裏鑽。

宋青柚：這就是不願意回家的狗狗嗎？

她沒辦法，只得先揪着九尾狐去找猙，還好猙獸不會躲，被飄帶捲入后，猙獸的身影重新化作了一串文字，融入進墨色中。

宋青柚餘光掃一眼還在和異獸搏鬥的梅時雪，轉眼看到從山崖樓閣中奔來的人影。

那群人來勢洶洶，顯然不是善茬，她果斷揪住九尾狐往另一邊破開的山口衝去。

好在蠃魚和畢方雖然不願意回來，但還算知道不遠不近地綴在宋青柚身後，跟着她跑。

蠃魚眼看追不上，才哭唧唧地化作文字消散不見，重歸書中。蠃魚消失，它引來的洪水也開始消退。

奉命誅殺宋青柚的修士對她緊追不捨，畢方鳥撲騰翅膀時，抖落的青羽都化作燃燒的火球，將後面的追兵擋了一擋。

火焰落到下方山林，燒出一片山火，濃煙滾滾，遮掩住宋青柚的行蹤。

畢方鳥找不到人，在濃煙里啾啾叫，反倒將追兵都引了過去，小肥啾被人圍追堵截，最終一頭衝進自己的火里身形融化，乖乖回了書中。

宋青柚這個時候已經跑出了這片山域，感覺到書中異獸回歸，她鬆了口氣。

九尾狐被宋青柚揪住跑了一路，累得吐舌頭，終於將她從背上甩下來，不願再當她的坐騎。

它抖抖耳朵，金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突然低下頭來，毛絨絨的大腦袋拱進宋青柚懷裏。

宋青柚起初還以為它是在撒嬌求撫摸，沒曾想九尾狐盯着她半晌，突然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叼住了她受傷的手臂。

宋青柚只覺得手臂一痛，裹傷的布條被撕開，已經止血的傷口在狐狸牙齒下崩裂，鮮血立即滲透出來。

她大驚失色，慌忙抓住狐狸嘴巴想掰開它的嘴。

九尾狐嘴巴紋絲不動，舌頭舔她手臂上的血，從喉嚨里發出興奮的咕嚕聲。

宋青柚被它壓得動彈不得，又驚又駭，猛然想起來，山海經中的九尾狐吃人，她怎麼就給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