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再由幫着閱卷的人做最後的工作。
而那個人就是殷談。
殷談被提上來言辭拷問時,竟是連辯駁都沒有,直接實話實說。
“確是我所為。”
“我不知道具體還有何人,但是我先前得了消息。說只要收到的試卷右上角有一道摺痕,左下角的卷面則會有一道木炭墨跡。”
“倒是細緻,兩手準備。”蔡知府冷笑,示意他繼續。
殷談彷彿已經放棄了掙扎,“我能接觸到的卷子數量不多,避免被人注意,我最先拿到手的就是《春秋》的卷面。”
“我本想將其替換成閱卷大人們的手底草稿,沒成想前兩日下雨,有雨絲飄進屋內,其中就有卷子被沾濕,暈染了筆跡。”
“當時雖卷面不真切了,但因着是內部錯誤,一般會進行公平評斷,至少分數得在中等以上。”
試卷乃是學子心血,根本不存在作為廢卷處理,甚至還能得到同情分。
所以他也沒想過將卷面弄髒塗花,這樣追查起來,一下子就能查到他跟前。
特別是在發現沈雋意的八股文卷面得了高分后,他這行動就愈發要注意了,至少得讓分數被打下去。
然後,他就像是找到了新思路,將那捲子放在窗邊,作出是眾人離開時未關緊窗戶,從而導致紙張被卷到窗邊,被水打濕,字跡全糊了。
最後,那張卷子被定義成了潤筆草稿,而他順順噹噹的替換了白卷。
“是最後那日,你來得格外的早,
還替我們泡了茶水。”晏廷不解道,“殷談,雖你出身素寒,但你做事兢業認真,假以時日,自有大出息。緣何要做這樣大罪的事……”
殷談表情很沉穩,“因為錢。”
“那人給了我一千百兩銀子。”
“你就為了一千百兩,就做下這樣違背道義良心,毀你官途之事?你,你怎麼眼皮子這搬淺薄?”
見眾人一副不以為然的譴責模樣,他面無愧色,慢慢道,“我自小家貧,當年我爺不識字,叫人誆騙,家中田地都被收走抵債,我爺自覺上愧對祖宗,下對不住孩子,就自盡了。”
“我爹和我娘其實甚是勤老,早晚開墾荒地,好歹換得兩畝薄田,我爹又通打獵,好歹日子能過得下去。”
“但我自小聰穎,我爹想我爺的遺言,就供我讀書,以為如此就能改變命運。”
“讀書何其艱難,束脩炭敬冰敬,樣樣都需錢。”
“我爹為了替我攢束脩,進山打獵,叫老虎吃了。我大哥連媳婦都娶不上,日日耕種,積勞成疾……我本是不想讀書回家種田,被我娘和我哥打罵了一頓。”
有時候就是不能停,投入與產出不成正比時,少不得就會繼續投入,以圖早日看到回報。
殷談閉了閉眼,繼續道,“隨後,我姊妹更是嫁了個年歲比她大十八的,只求得一筆五十兩的豐厚嫁妝。”
“這筆錢讓我得以趕考,得了舉人名。但是我妹妹卻在生產時,一屍兩
命了。”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倒也沒打斷他。
“能在泉州為官,我大哥和娘自是高興。但是,前年開始,我娘得了肺癆,我哥前陣子伐木從山上滾落,摔破了頭。”
“微薄的俸祿無法治好他們,我需要錢,大筆的錢,能治好我哥和我娘,然後讓我哥娶妻生子,讓我娘安享晚年的錢!”
殷談抬起頭,眼眸里仿似燃着火光,“一千兩對於世家出身的你們來說,用官位來換,興許是可笑的。”
“但對我來說,這是我哥和我娘的命。莫說是用官位換,用我的命換都成!”
“我不能,”他眼眶蓄着淚,哽咽道,“我不能那麼自私,再讓他們為我犧牲。”
其他幾人微微蹙眉,顯然很是不高興。
就有上回公然駁斥沈雋意卷子那位閱卷官道,“你這何意?我們世家出身如何?”
“那也是我們祖祖輩輩積世所得的,是我們幾十代人的不懈努力,才有了今日的龐大家業,庇蔭子嗣。”
“你父母祖輩太過懶惰,不曾出力,才會讓你為了區區一千兩銀子屈身,連臉面風骨都不要。”
“而今你做下惡事,卻還在這裏哭嚷博同情,實是難看。”說著,他看向眾人,“所以我才說,少招這些寒門庶族,眼皮子恁淺了些。當真是為了錢,什麼都做得出來!”
“魯子頷!”晏廷喝住他,臉色嚴肅,“開祖元帝元后曾言,大晉不分朱門木門。”
魯子頷恥笑一
聲,見幾人臉色都不大好看,住了嘴,心裏卻不以為然。
元帝也是可笑,聽信個婦人言,開這科考制!
還不分朱門木門,簡直是顛覆綱常!
他們累世功勛積蓄,傳承百年,就憑這些寒門區區考個功名就越過去,豈非可笑!
而且,聖上明顯就有再啟……
他看了眼眾人,別開臉。
晏廷寬慰了兩句殷談,又問道:“是何人唆使你?”
殷談垂眸,“我不知對方姓名,穿着料子極不錯的衣裳,瞧着出面的是個下人。他們只給了一千兩銀子,讓我辦事,就在科考前十日。”
“這般算,已半月有餘了。”晏廷皺眉,“這樣的話,就算是查,恐怕人也未必還在。”
“肯定還在。這筆錢可不算少,不見得結果,哪裏肯撒手。”知府道。“對方就不曾想過你辦不成嗎?”
殷談苦澀一笑,“我也問過。他們篤定我能辦到,不然是不會放過我的家人的。”
錢哪裏是那麼好拿的!他們既有能耐尋到他,出手大方,後頭的人也定不是普通人。
“而且,我拿着錢先去給了我哥和娘看診,一時就是逃也逃不得的。”
殷談也不是毫無作為,除卻診費,他將錢都花去買田地建屋了。
他早就打定主意,這件事一定辦成,哪怕是拿命換都成。
頓了頓,他道:“再來,君子信諾,既應承,敢不賣力爾。”
聞言,知府不由多覷了他一眼。
“輔助閱卷的人選是臨時選的
,他又怎麼能這般定點的選到你?”
這話問出來的時候,其實在場的眾人都心中有了數。
這件事,恐怕牽扯甚廣。
至少那個人的身份定是尊貴的。
這樣一想,殷談主動跳出來的原因就更容易猜了。
“你是被迫來坦誠的啊。”
“不,我是自願的。”出乎意料,殷談搖頭,“我哥和娘能得後半生圓滿,我已是無憾。”
“害了一位博學超眾的學子的大好前途,乃是我的罪過。既是罪,自當罰!”
他雖不識這位沈雋意,但也見了其錦繡文章,自是曉其內藏乾坤。
同為寒門,卻只能當迫人蠹蟲殘殺,何嘗不覺痛苦愧疚。
“嘿,你真是又當又立了。”魯子頷嗤笑。
“魯子頷!”
晏廷不得不又喝了聲。
事情到這裏就明朗了,其他人都下去了,餘下晏廷和知府兩人。
晏廷低聲道:“這件事您打算如何做?”
其實真要說起來,這也算是私怨,就跟前兩日整個雲麓書院的學子被同窗投藥一樣的性質。
可偏生,這滲入到內部。
那就變成了他們科考監管不嚴,更何況,那沈雋意的確才華橫溢。
交了一份白卷,尚且還能得到第二名。
若是不曾落下這科目,定是能再得個第一。
“我聽聞,那沈雋意頗有名氣,前兩次他都是案首。若不出這茬,他定是能得個小三元的!”知府嘆氣,“小三元,大三元……”
文人莫不對此趨之若鶩。
“這件事不能傳出去
。”知府低聲道。“而今陛下想開國子監之口,雖得兩宮太后鼎力相助,但朝中大臣卻是分了派系,現在鬧凶得緊。”
“現在就缺個典範。”
“一旦這件事呈上去,莫說是殷談,就是你我,整個參與院試的人,都得死。”
可以說,朝中不在乎他們是誰,在乎的是能不能殺雞儆猴,借口試探彼此。
他們這些就是高位當權者眼裏的嗎嘍。
晏廷心口一緊,“……是。”
“那個沈雋意……”
“我親自去遊說。”晏廷連忙道,“我兒與他有舊。”
“可。難怪你先前對他的事這般上心。”知府滿意道。
……
晏廷去客棧尋沈雋意時,看到許多人圍着他試圖結交。
雖然沈雋意只得第二名,但文章一貼出來,更是引得結交之人如過江之卿,蜂擁而至,甚至已超過第一名的莫斂舟的人氣。
更甚者有商賈員外之流,願意出錢供養他讀書考試。
郁齊光幾人看得頗為眼熱,但沈雋意都冷淡地一一拒絕。
郁齊光眼饞道:“不愧是阿雋啊……”
史霜客也頗為感慨,“方才那一匣子銀子至少有五十兩,當真是大手筆!”
“你說人比人,怎麼差距這般大!咱們也算是秀才公啊,都沒幾個人搭理咱們!”郁齊光酸溜溜道。
姜青檀覷他,“我姐夫金質玉相,玉樹瓊枝,腹有乾坤,你如何能跟我姐夫比?而且,我看那些人就沒安好心。”
“什麼供養我姐夫,啊呸
,我看他們就是看中我姐夫的樣貌和能為了!可不能讓他們得逞!”
說著,他就往人群里擠,揮手將人隔開。
沈雋意從人堆里退出去,剛好撞上晏廷,他愣了愣,略一拱手。
“晏伯父。”
晏廷見他衣角生皺,面如桃李,不由笑了笑,“阿雋男生女相,又學富五車,自是上等佳婿人選。”
“伯父,且莫要打趣。”
沈雋意知曉他來意,領着他上了樓。
二樓安靜,晏廷喝了半盞茶,斟酌地言辭將事情原位說了出來。
“現在知府的意思是,重考,亦或是就此揭過。”
頓了頓,他小心地打量着面無異色的沈雋意,“你本來該是小三元的,這的確是很風光的。”
“不過呢,也只有一陣子。你我都知道,真想揚名立萬,就需得繼續考鄉試,會試,殿試……如此方能一展抱負。”
院試就是個最小的起點。
沈雋意倒了杯茶水,茶水衝擊杯壁發出嘩啦啦的聲響,耳邊傳來樓下學子們的歡欣笑語,期間還夾雜着熟悉的話語聲。
他慢慢問道:“重考你們是打算如何做?”
晏廷心口咯噔一聲,盡量讓語氣平穩,“那就得重新召集學子再做安排,還得上表朝廷,闡述事實,作廢成績,然後再……”
說到這,他停住了。
沈雋意抬起頭,對上他的眸子,微微示意。
晏廷忍不住嘆了口氣,“賢侄,心中到底如何作想?倒不必這般試探。”
“不過,這次考試
倒也是一波三折。前頭你們雲麓書院的眾多學子都中了葯,無緣榜單者眾多。”
“所以,倒是許多其他地方的學子還能得上名次,其中不少都是考數次不中者,倒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沈雋意沒有答話,他垂眸望着茶水,然後啜飲了一口,這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就讓晏廷心中愈發緊張。
半晌,就聽他說道:“若是上報朝廷重考,對晏伯父等人可有何影響?”
晏廷:“……換成以往,興許是摘官或者是牢獄之災。但想必阿容與你提過國子監之事……”
“現在朝中分列派系,水火不容,不過意外,我等將成為最大的靶子,為這朝堂之爭付出些血肉……也是理所應當。畢竟是我等的疏忽。”
晏廷說完這話后,整個人驟然都鬆懈了下來,癱軟在圈椅上,彷彿精氣神都被抽離的頹然。
沈雋意何嘗看不出他的賣慘,指尖輕輕摩挲着茶盞。
客棧里的茶盞算不得好,摸起來略有些粗糙,茶葉也很是澀口,卻也隱有回甘。
沈雋意拉回神智,驀地開口問道,“那麼,您們願意付出什麼代價呢?”
晏廷一愣,驟然坐直了身體,見還有得談,他目光炯炯,“你想要什麼?能力範圍內,我們自當滿足。”
其實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只剩下雙贏。
沈雋意固然能選擇重考,但這徹底就得罪了人,再來嘛,他也的確不需要個小三元了。
這是上官鴻臨行前
與他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