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師(上)
老虎也不知什麼時候把璽兒丟在路邊。他就這樣昏躺在路上過了一夜。
第二天,一個和尚下山化緣時發現了他。和尚上前摸了摸胸口,發現還有些餘溫。於是將他背回了寺廟。
寺廟的方丈此時正在禪房中與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品茶下棋。
和尚推開禪房的門。跌跌撞撞地將璽兒放在兩人面前,講述了經過。
二人一聽,也顧不得還未下完的棋局,合力將璽兒抬到卧室,找出被子給他蓋上。
方丈讓和尚去燒碗熱湯,自己和老人查看孩子情況。
方丈之前是位郎中,會些醫術。抬起璽兒手臂,為其把脈。但不多時,方丈緊皺眉頭說道:“真是奇怪了,這孩子現在明明這麼虛弱,但脈搏卻比常人還要快。這是我從未見過的了。”
一旁的老人聽后默不作聲。轉身從抽屜里拿出一塊毛巾,用熱水打濕后,蓋在璽兒頭上。
過了一會兒,和尚端來熱湯。方丈將璽兒扶起,老人端着碗慢慢地將湯餵給他。
不久,璽兒蘇醒過來。睜眼看到身邊的三人,不由大吃一驚。翻身縮到角落,警惕地盯着他們。
和尚見狀,忙向他解釋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表明自己並無惡意。
璽兒看着他們,猶豫了一會兒,才慢慢從角落出來。
老人問他為何會昏倒在路旁。
璽兒搖了搖頭,說道:“只記得昨日與家人春遊時被老虎叼走,不知什麼時候意識就模糊了,醒來后就到了這裏。”
交談時,老人發現他口音和本地人大不相同。於是詢問他家住哪裏。
璽兒答道是太原。
眾人聽后都很詫異。
方丈說道:“這裏是蘇州,離太原可有好幾千里呢。”
璽兒滿臉不可置信。
方丈打開窗子讓他自己來看。
璽兒扒起窗戶框,踮起腳朝外望去。
只見一排排白瓦青灰的牆面,整齊地排列在水路兩旁。形態各異的拱橋,橫跨在蕩漾的流水之上。水路,街巷,穿插在房屋之間。正是一派江南水鄉之景。
璽兒雙眼恍惚,雙腿發軟,癱坐在地上。只感覺這一切就像是做夢一樣。
想到自己一夜之間就與父母相隔千里,不得相見。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方丈見他這副模樣,實在於心不忍,提出讓他住在寺院,每日跟着和尚們打坐化緣。
老人聞言否決了他的提議,說道:“老傢伙,快打消你這念頭。一個五六歲的娃娃,從小錦衣玉食。忽然讓他當和尚,他怎麼受到了這份清苦?”
方丈說道:“老友所言自然在理,可如今他這般境況,你又能讓他到哪去呢?總不能讓他露宿街頭吧。”
老人抬頭思索片刻,說道:“不如,讓他在我那道觀暫住幾天吧。我的幾個徒弟都神通廣大,若要他們幫忙,不愁不能將這孩子送回家鄉。”
方丈聞言露出欣喜的神情,說道:“阿彌陀佛,那就有勞老友了。”
老人捋了捋鬍鬚,俯身對璽兒說道:“孩子,可憐你這麼小小個人就獨自流落他鄉,無依無靠。
如今我們救了你,定不會讓你去流浪街頭。
我的道觀是個好住處,我帶你到那裏住下。之後再派人去打聽你父母消息,如何?”
璽兒聽后,抹了抹眼淚,哽咽着點了點頭。
老人端起碗走到牆邊,用手指蘸了蘸剩下的水,抬手在牆面上畫出一扇門的形狀。
拿起拂塵對着牆面連掃三下,那幅圖畫竟漸漸顯現出門框來。一轉眼,就變成一扇真正的木門。
將其推開,眼前是一片雲霧繚繞的山林,景象與寺廟周圍截然不同。
老人向方丈拱手告辭,帶着璽兒跨過門檻,身形逐漸消隱在雲霧之中。
那扇木門也隨之關閉起來。此時,牆面上除少許水漬外,再看不出有其他異樣。
撥開層層山霧,二人行至一道觀門前。
觀門兩旁站立着兩個狐首人身的石像,穿着與常人無異。
見到老人前來,兩個石像齊步將觀門打開,俯身恭迎兩人入內。
道觀十分簡陋。兩邊的牆壁由於年久失修,已經倒塌的不成樣子。一些殘留下來的,也遍佈裂痕。道觀中間有一所破舊的木屋和兩間草房。其中一間草房的屋頂上,茅草零零散散,露出下面殘破的支架,一副隨時都會坍塌的樣子。
璽兒明顯對於老人口中所說的“好住處”十分不滿,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
老人並沒有在意他的情緒,拉着他來到一所草屋前。掀開垂簾,一股夾帶着竹子清香的涼風迎面吹來,使人神情氣爽。
璽兒定睛一看,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個在外面看來不過五步就能邁到頭的草屋,裏面竟有着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翠竹林。
老人用拂塵對着竹林一掃,立刻就有一條石頭鋪的小路出現。
兩人沿着小路走去。不久,便見到了一片荷塘。荷塘兩旁站立着兩位青衣女子,老人稱呼她們為狐奴。
老人命兩個狐奴為璽兒沐浴更衣,完事後將其帶到廳堂,自己在那裏等他.。說完便化作一股青煙消失了。
兩個狐奴為璽兒脫去滿是泥垢的衣服,將他帶進荷塘。
璽兒驚奇地發現,荷塘中的水十分溫暖,隱約還可以嗅到淡淡荷葉的清香。捧起淋在頭上,瞬間感到有一股暖流自上而下湧入全身。先前的疲憊感在此刻煙消雲散,渾身舒暢至極,如同脫胎換骨了一般。
狐奴為璽兒清洗好后,帶其走出荷塘。身上的水珠在雙腳落地那一刻,全部化作白霧消失不見。
狐奴拿出一身墨綠色的衣裳俯身給他穿上。璽兒感覺這衣裳比絲綢還要柔軟卻比紙還要輕,穿在身上既暖和又舒服。
狐奴帶着璽兒穿過竹林,來到一處大宅院中。院內的房屋由紅木建造而成,看上去格外精緻美觀。
璽兒推開廳堂的門,進到屋中,見到桌子上擺滿了珍饈佳肴。要知道,從昨日晌午到現在,除了寺廟裏的那碗熱湯,這小傢伙再沒吃任何食物。他此刻興奮地兩眼放光,一路小跑着來到老人身旁,迫切地詢問是否可以用餐。
老人擺手示意他再等等,還有兩人未到。
璽兒不禁有些失落,但也只能遵從老人的要求。
過了一會兒,隨着一股淡淡的花香穿過房門,瀰漫在空氣中。一位約十八歲的女子推門而入。
她身姿窈窕,着一件粉白色施腰小襦,襦面點綴着朵朵桃花。微風拂過她那烏黑及腰的長發,髮絲在花間搖曳,飄散。一雙纖纖玉手將它們輕輕攏起,挽在耳後。露出一張美麗的面容:粉面朱唇,明眸皓齒,目光溫婉而柔和。
女子向老人拱手作揖,道:“師傅安好。”聲音格外輕柔。
她起身見到滿桌子的美食,不禁疑惑問道:“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嗎?師傅竟然做了這麼多好吃的。”
老人笑而不答。
女子發現老人身邊還擺放着一把椅子,於是走上前查看。一低頭,瞧見了與桌子一般高的璽兒。
女子連忙道歉:“方才真是失禮了。不曾想,這裏還有一位小客人啊。”
璽兒這時,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飯菜,卻不能動筷來吃。轉眼瞧了瞧老人,也沒有要用餐的意思。美食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卻遲遲不見第二個人到來。璽兒索性扭過頭去,將目光移至別處。可肚子卻在咕嚕嚕地叫個不停。
女子被他這副模樣逗樂了,拿出一塊花糕遞了過去,俯身捏了捏他的小臉,說道:“小傢伙,先吃這個墊一墊肚子吧,我大師兄還要等會兒才能到。雖說到人家裏做客可以吃到不少美食,可也不能讓自己餓着肚子就來了呀。”
璽兒捧着花糕,有些受寵若驚。不過馬上便站起身來,拱手恭恭敬敬地對女子說道:“王璽謝過姐姐。”
女子見狀笑道:“你這小傢伙,可真討人喜!”扭頭望向老人,“師父,就讓我坐在璽兒旁邊吧,我來為他夾菜。”女子說道。
老人點頭默許。
女子起身揮了揮手,一把椅子隨即朝這邊移動過來,停靠在女子身後。
璽兒捧起花糕大口吃起來,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
女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待其吃完,拿出手帕為他擦了擦嘴,問道:“小傢伙,你從哪來?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來做客?”
“回姐姐,”璽兒態度依舊十分恭敬地回答道:“我是太原王家之子,本是與家人一起外出遊玩來着。期間,被一隻從山林中跳出的猛虎叼到了這裏,而後被您的師傅所救。”
奇怪的是,女子並未對這神奇的遭遇露出驚訝的神情。相反,她面色坦然地聽着他的講述,似乎已經預料到他會如此回答。方才的詢問更像是為尋求對某件事情的確認而提出的。
“哎,可憐的孩子!”女子摸着璽兒的頭,嘆息道。
璽兒那時還並不理解這話中的深意,僅僅將其看作是女子對他流落他鄉的憐憫。
“不過,”女子轉而說道:“倒也不用太擔心此事。我在太原有一位故交,可以幫忙尋找王府。既是世家大族,他一定有所耳聞。璽兒且放寬了心住在這裏,一有消息,姐姐便來通知你。”
兩人正交談着,門外忽然雷神大作。頃刻間,天空下起瓢潑大雨。一條巨龍衝破雲層朝這邊飛來,身形有遮天之勢。
巨龍在宅院上空盤旋一周,化作一匹深紅色的馬踏着雲落下。馬背上跳下一位男子。他身形材魁偉,披一件玄色風衣。微整衣衫,大步走向廳堂。
一進屋,便面向老人,拱手道:“徒兒拜見師父。”聲音雄渾有力。
璽兒看着男子,心中暗道:“這想必就是老人的大徒弟了。”仔細打量着他,發現他的頭髮已經泛白,面色盡顯滄桑,額頭還依稀可見一道道皺紋,想來已經不年輕了。
老人令其入座。
男子一抬頭,正好與璽兒四目相對。他那雙閃着金色光芒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即便是到了現在,王璽已經成為管理一方天地的狐神。他還仍能回憶起那時的感受:就像是被一把鋒利無比的寶劍指向面門,不禁令人膽寒。
璽兒慌忙低下頭去,再不敢多看他一眼。
老人示意眾人可以開始用餐。
女子將菜肴一一夾至璽兒盤中,自己並不怎麼吃。眾多菜品中,有一道清蒸螃蟹。璽兒沒見過,更沒吃過。拿起筷子戳了戳,發現這東西一身硬殼,不知從何下口。
女子此時正拖着下巴與另外兩人閑談。說笑間,不見璽兒再要夾菜。一扭頭,見其正盯着盤中的螃蟹發愁。
女子立刻會意。伸手拿起其中一隻,把它從中間掰開,露出裏面白嫩的蟹肉和淌着油的蟹黃。蟹肉統統剝進璽兒身前的盤子,蟹黃則遞給了對面的男子。
璽兒夾起一塊放進口中,細細咀嚼:那細嫩的肉質和鮮美的滋味相互交織在一起,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味覺體驗。
盤中的蟹肉很快便被吃凈,可璽兒還不盡意,請求女子為自己再剝一個。
女子婉言制止道:“好吃也不能多吃,蟹肉性寒,吃多了可要腹痛的。”言罷,用湯勺盛了一碗熱湯端給璽兒,說道:“按說,吃了螃蟹再喝些黃酒是最好不過的,可你年紀尚小,酒自然是飲不得的,且喝碗熱湯暖暖腸胃吧。”
璽兒接過湯碗,向女子投以感激的目光。後者笑着捏了捏他的耳朵,轉頭繼續與兩人聊天。
他們談論的話題不一而定。天上、地下、世間、世外、神仙、妖怪都在話題範圍內。
璽兒在一旁默默聽着,從他們對彼此的稱呼中漸漸確定了他們各自的名字:緊挨着自己的女子名叫西閨,坐在她對面的男子名叫虜芎。至於老人,不曉得其真實名諱,只聽得他自稱為尊。
所說的內容,璽兒大多聽不太懂,但他對此並不在意。比起這個,他更喜歡待在這種氛圍里,看着人們聚在餐桌前,一起聊天,一起說笑,心中不由得生出陣陣暖意,很舒服,也很愜意。
飯菜吃得差不多了。三公命狐奴將桌子收拾乾淨,吩咐虜芎與自己一起打掃一間屋子供璽兒居住。西閨則拉着璽兒來到後院玩耍。
璽兒對於這位溫婉的姐姐有着一種莫名的好感。
倒不是因為她給了自己花糕或為自己剝了螃蟹。
更為主要的是,她帶給自己一份屬於家人的關愛。不論是和自己說話,為自己夾菜,又或是捏自己的臉蛋與耳朵。
她像極了一位對待天真孩子的母親。目光溫柔似水,每一個神情,每一個動作都透露着濃濃的慈愛。
西閨抱起璽兒,從一處高坡縱身跳下。璽兒嚇得要叫出聲來,將頭深深埋進她的懷中,顫抖的雙臂緊緊抱住她。
過了一會兒,並沒有璽兒想像中的碰撞。他膽怯地扭扭頭,發現自己與西閨正浮在半空,身體像一根蓬鬆的羽毛,一搖一擺的飄落進桃林。
林中的桃樹開的清一色粉紅色桃花。放眼望去,像是一片粉紅色的海洋,海洋的邊界淹沒在天空盡頭。
二人走進桃林,擁抱着沁人心脾的花香,漫步在灼灼桃花林里。不時從遠處吹來的幾縷春風,讓桃林下起陣陣桃花雨來。花瓣跟隨着袖端,劃出美妙的弧線;微風輕撫過臉龐,帶來盈袖的芳香。所有的煩心事都被拋之腦後,此刻,只想沉浸在這夢的故鄉!
兩人時而鑽進草叢抓蛐蛐,時而繞着樹榦轉圈圈;摘下一片雲朵捏作可愛的白兔,揚起一捧落花化為絢麗的蝴蝶。追打嬉鬧,歡聲笑語不斷。從正午一直玩到日落,餘暉下,他們躺在綴滿花瓣的土地上。璽兒向西閨徹底敞開了心扉,他告訴她:“姐姐,我有些不想離開你了。”
西閨笑着說:“那怎麼行,你不回去,你父母可要着急,傷心的!”
璽兒聽到這句話,收起了笑容,坐在地上沉思了許久。轉過頭有些怯懦地問道:“姐姐,你討厭我嗎?”
西閨有些迷糊,但還是溫柔地將他摟進懷裏,貼着他的耳朵,輕聲說道:“傻孩子,你可是姐姐見過的最可愛,最懂事的孩子了,姐姐恨不得將你放在心尖上疼着呢。”
璽兒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從眼角滑落。他抱住西閨,大哭起來。那兩對白嫩的耳朵像是充了氣,一瞬間擴大了好幾倍,最後變成兩對毛茸茸的狐狸耳朵。
耳朵順着髮絲耷拉下來,隨着小傢伙的哽咽聲一上一下的跳動着。
璽兒抬起頭,用那雙淚汪汪的眼睛看着西閨:“姐姐,你願意聽我說嗎?”
後者回應了他一個溫暖的微笑,點了點頭。
“姐姐,你知道嗎?
我生來就被人當成異類,一直在別人家裏過日子。
那家的男人很瘦,卻很粗暴,一生氣便會摔東西。還經常和妻子發生爭吵,有時甚至打自己的孩子出氣。
周圍村莊的孩子也笑話我的身份。性格軟弱的遠遠避開我,性格強橫的會趾高氣昂的欺負我。有時還會三五個人一起,用出一副將軍的走路姿勢來到我跟前,狠狠地朝我吐唾沫。
受不了的時候,會向奶母,也就是那家的女人傾訴。她是個急性子,見我受了委屈,會生氣地拿起竹竿找到那家人理論。
大人們的事情我搞不太懂,雖然他們嚴肅的訓斥了欺負我的人。可第二天我便會遭到更嚴重的報復。
有時,他們會忽然親近我,我對此不明所以,但還是興奮地拿出珍藏的琉璃珠與他們一起玩。可最後,珠子被一顆顆扔掉了,迎來的是更猛烈的嘲笑。
我父親每個月會來幾趟,但也是草草交代給奶媽幾句話便離開了,一刻也不多留。有時候,我想讓他帶我回去,卻感覺與他那樣的陌生,到最後,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晚上自己一個人抱着枕頭哭,也不敢發出太大聲響,免得遭來一頓怒罵。
還有時候……”
璽兒講着,講着,不知不覺躺在西閨懷中沉沉睡去,眼角還閃着一點淚光。
虜芎在這時從遠處走了過來。大聲通知兩人房間已經打掃好了,可以回去了。
西閨扭頭,用手指了指璽兒,示意他小聲點。
虜芎看着她臉上的淚痕和泛紅的眼圈,輕聲問道:“方才我在房間裏聽着你們玩得多麼開心,怎麼現在卻是一副憂傷的神情?”
西閨並沒有回答他,擦了擦眼角,看着懷中的璽兒。
“你看這隻可憐的小狐狸,”她說道:“如果你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孩子,收了委屈會哭着鼻子向你撒嬌,朝你訴苦。
每天都要黏在你身邊,嗲聲嗲氣地叫着‘娘親’。
一旦撲進你的懷抱,便說什麼也不肯下來,”她頓了頓,換了種口氣:“你會狠心拋棄他,從此對他不聞不問嗎?”
“你是說?三丫頭!”虜芎恍然道。卻又嘆了口氣:“哎,她做事總是這麼任性。苦了這孩子,攤上這麼個娘。”
“師父是怎樣打算的?”
“那老傢伙的算盤沒人知道。不過,方才過來的時候,倒是看到了他那隻會騰雲的老虎。”
“不管師父最後怎樣安置璽兒,我都絕不會讓他再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