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十年生聚

第二節 十年生聚

一幫少年簇擁一團亂走,高聲喊叫:“蟋蟀頭黑鬼,我們給你單挑!”

狄南堂和同住在一個館的大鬍子官員一起從吏部回來,只見門吏尋了個板凳,跑去看少年打架,往前再一瞥,無可奈何的狄阿鳥又一次被阿媽推出來。這大鬍子姓張名國燾,和狄南堂在戶部認識,死硬的脾氣,他是動不動就說:“我們靖康國就毀到這上頭。”口頭語連狄阿雪都學了去。他和狄南堂正談論着朝中事,看到這一幕,心裏詫異,往前一指,問:“怎麼回事?!”

狄南堂笑了笑,說:“還不是孩子們鬧著玩兒?!”

狄阿鳥看見父親回來,連忙向阿媽告了聲急,說是要“阿爸的批准”。

眾少年人多勢眾,又是欺負到興頭上,照樣不見走,當著別人父母的面大叫狄阿鳥“膽小鬼”。

狄阿鳥突然繞過他們,朝院口奔去。

人人當他是請示阿爸或者訴苦的,卻沒有想到,他越過狄南堂,停到門吏的面前,一臉嚴肅地說:“滋擾官眷,是民擾官。門吏阿爺,你放任他們進吏舍行館,是丟了職守,還不趕快趕他們走?”

門吏好似得到多大的樂趣,坐在凳子上笑,說,“他們也都是官宦人家。”

狄阿鳥問:“那他們住不住行館?放不住行館的人入行館鬧事是不是失了職?”

張國燾贊同狄阿鳥的話,心裏暗暗稱奇,見一大群大大小小前頭走了,後頭上來,欺負人一樣在人家一家人面前鬧騰,而人家一家又是邊遠地方的,就出面替狄阿鳥說:“門吏,你這確實就是失職,你今日能放少年,明日焉能阻攔殺人放火之輩?!區區少年皆知是非,你羞不羞?”

門吏被燒着了一樣,一下子跳起來,大聲說:“你趕呀,他們殺人放火了嗎?是強盜嗎?我孫子就在裏面。”

張國燾對付刁吏有一手,冷笑道:“那你兒子要是強盜,是不是就可以進來殺人放火?”

“我兒子是戶部省主事曹,比你大得多。”門子臉紅脖子粗地說,“你殺人他還不殺人呢。你們這些外官就愛誣陷人,取人錢財,一肚子男娼女盜!”

狄南堂看門吏的話又把張國燾激怒,慌忙拉扯張國燾,不要他再說下去。

張國燾卻是拉不住,轉回來厲聲喝問:“我怎麼個男盜女娼,我家世代清廉,我先祖是烈士,我也是咱大靖康國的模範官員,容你這宵小褻瀆?去看看,我家現在還有當朝聖上親書的牌匾,我官是小,可也是堂堂七品,天子親點。這男盜女娼可是瀆官,你再多言一字,等你對簿公堂。”

“你,你!”門吏一口氣喘不上來,坐下來揉胸口。

“你什麼你?褻瀆朝廷命官,以下犯上是死罪,本官不願與你計較。”張國燾冷冷地道,“快把人給我趕走,只給你三數!”

張國燾冷喝:“一!”

狄阿鳥看到他們好像要打架,也為事情的發展震驚。

門吏別過臉,但隨後還是站起來,兩隻手向簸箕一樣上下揮舞,罵咧着沖向少年們。

張國燾笑一笑,掙脫狄南堂過去扯着狄阿鳥走。

他們和狄南堂一道回去,家裏的人還瞪住狄阿鳥,龍藍采顯得氣憤,找了狄南堂就告狀說:“看你兒子,竟不敢給人打一架,不知承誰的懦弱,還虧得我哥哥當他親生兒子一樣看待。”

張國燾卻稱讚:“嫂嫂此言不當,不逞匹夫之勇,孺子可教。”

狄南堂聽說門子說他兒子是戶部曹,想也是個難剃的頭,笑笑,摸摸兒子的腦袋說:“是呀。跟着他阿叔去打仗也沒怕!這是長大啦。”

他招待過張國燾,耐心等待着戶部的消息,一天一天地過着,果然發覺門吏的惡意越來越強烈。

這天傍晚,他出門回來,就聽到門子和一個雜役在一起談論,念念有詞,指桑罵槐,說有個芝麻大的小官,竟帶滿家眷入住行館,貪盡了朝廷便宜。狄南堂卻離得很近,聽得親切,覺得他話中指的是自家,也知道背地裏有人議論,自己走過去讓人家不知道自己聽到沒有,反生尷尬,便咳了一下。

門吏回過頭,看了個真切,卻不收斂,甩着扇子“嘿、嘿”笑了兩聲,露出板牙沖狄南堂嚷:“大老爺生氣了,要發火?”

狄南堂這才知道他有意挑釁,微微笑笑,不作理睬。

回到家中,一家大小都說去看看夜市,去看前兩天說要開的什麼“論劍大會”,狄南堂也想讓他們開開眼界,表示同意,只是帶些錢備着用。出來的時候,門口圍了三五個做雜務的,門子還是大大咧咧地給他們說狄南堂一家的事,參合了吃飯,做事,包括平日的衣物,嘲譏之色流露於表。

家裏人都聽到了,頓時都察覺出了他樣的味道。

龍藍采大怒:“你一個奴才,也敢狗眼看人低?”門吏“嘖嘖”兩下,大聲說:“沖我有發火?打人不成?!一個從六品了不起?!我那兒子還是正六品呢,願意住就在這兒住,不願意住,搬出去!”

狄南堂自然知道龍藍採在家肆無忌憚,無人敢這樣較勁,不讓她鬥氣,只笑吟吟地跟狄阿鳥說:“人家兒子是正六品官員,老子底氣就硬,看到了,要爭氣才是!”接着又給門子說:“說我不合規矩,住進來的時候就該提醒一下,我也就不往裏住,你何必背地裏指桑罵槐呢?”

旁邊的差役不敢圓場,只跟老門子說,“我去掃地了!”,“我要回家了!”

幾個人走出去,狄阿鳥還感到可氣。

他張牙舞爪地說:“我將來就做七、八十來品的官,見他正六品就給嘴巴子。”狄阿雪連忙慌忙提醒他:“七、八十來品就小得沒品了!”狄阿鳥大不忿:“小得沒品也要見正六品就給嘴巴子。”

說完拉着阿爸,阿媽繼續走。

風月呵呵一笑,俯在狄南堂的耳邊說:“這等刁滑之徒,恐怕吃了別人的賞錢,要給人騰房子,故意激怒咱們,讓咱們搬走,不必理他!”

狄南堂品味風月的話,覺得猜測有些道理,給家人打氣:“對,不要理他,逛街去。”

一家人走在街上,雖然燈火慢慢上來,光線很足,周圍也很熱鬧,卻還是有點兒悶悶不樂。

狄南堂覺得別人的嘲笑傷了他們,安慰說:“各地都有各地的習俗,咱們的衣食用度,他沒見過是他膚淺,你們不高興什麼?”

狄阿鳥立刻同意,大聲說:“他們和我們沒什麼不一樣的,時間久就好!”

他阿媽想拾起打架的事兒,就這個“時間久”氣呼呼的。狄南堂見她們不高興,攬了一個往旁邊的小吃攤上推,說:“來,來,吃吃這個!”

花流霜站到跟前看住了湯圓,用手一指,問:“這圓的是什麼?”

龍藍采猜測說:“羊肉丸子吧?!”

說完伸長胳膊去捏人家沒有下鍋的。

狄南堂把她的胳膊拉回來,連聲說:“湯圓。過年過節才吃,既然也有賣的,我們一人來一碗!”

狄南堂笑着說,接着縱容兒子、女兒。拉長聲音喊,“來一碗!”

狄阿雪也學着他的聲音喊了一句。

幾個人笑着圍住小桌坐,等着小販把冷涼的湯圓送到面前來。

湯圓的糯米不知道被什麼磨出來的,細細的,沒有一點糝子,涼湯上面撇放上綠豆,薄荷,梅子,還添了幾勺子酒稃子,甜甜酸酸,帶着令人酣醉的酒味。一家人都感到愜意,眼看天貓了幾滴雨水,小販們忙着撐大傘,涼風一股一股的,興頭都起了來。龍藍采不知道怎麼回事,有些想吐,用手捂住嘴巴。

狄阿鳥慌忙給她捶脊背。

花流霜連忙靠近狄南堂的耳朵說話,把狄南堂說成一張紅臉,喝湯掩飾。

狄阿鳥一口喝完湯,拍着肚子站了起來,指着旁邊搭起來的“論劍”檯子說:“我們去看看吧。”

一些銅鑼手打着銅鑼遊走於東市的角落,邊走邊吆喝,大夥看看碗空了,紛紛起身,留下狄南堂付賬。

他們來到檯子邊,發現就是什麼“論劍大會”,而且周圍也聚集一些人,已經要開場,也連忙找好位置,翹目等待。

由於來得及時,一家人站的是頭排。

狄阿鳥躍躍欲試,老想翻過面前結的繩子跑上擂台,看一看架子上的陳列着的寶劍。龍藍采拉着他的小辮子,等他齜牙咧嘴,叮囑說:“別去出醜,人家還不讓看呢。”

風月扭頭解說:“你看到場地了嗎?好好看看,多見識多長智慧!看這安排就能清楚,上面的座位是應邀而來的人,裏面的繩子場地,是給以武論劍的。”

狄阿鳥不解地詢問:“以武論劍,比劍呀?”

風月解釋說:“紅粉贈佳人,寶劍贈烈士,只有武人才能顯出寶劍,是要有比試。”

狄阿鳥高興地說:“我呢?他們肯贈我么?”

風月笑了笑,指住檯子中央的那個獨立的檯子:“這應該是壓軸的幾把寶劍,有一種說法,那是越老越古的劍越鋒利,肯定是上了年代的,倒不知道是他們收藏的,還是自家有傳承,幾代前冶鍊的。”

四周的人慢慢越來越多。

一些是特地為了這個“論劍大會”而來奪贈品的,一些是湊熱鬧的,他們把地方圍得水泄不通,躍躍欲試,顯出一種壓迫感。狄阿鳥聽着風月給他介紹,四處轉着亂看,一下兒撞到一堵帶着汗水的胸膛。這是一個粗壯的男人,扎了個粑粑髻,束了塊方塊形的青布,鬢髮亂雜,看起來敦實中帶有幾分粗獷。他把鼻子抽了抽,忍不住說:“你的頭髮怎麼味道這麼重?”

狄阿鳥看看,再比比,漢子比他高不多。

他也是見人熟和的傢伙,撞撞人家胳膊,笑一笑,回答說:“我扎的辮子多,抖起來得好久,洗少了,腦汗味!”

漢子更正說:“不是,是羊肉味!我是殺豬的,不會聞錯!”

狄阿鳥看看風月,回頭呵呵還了一笑,心虛地說:“是有一點點。”

漢子說:“熱天吃羊肉,你也真會吃?”

狄阿鳥有些委屈,他已經很多天都沒吃羊肉。

龍藍采則回頭看看,不滿地說:“吃什麼肉怎麼了?一樣有力氣!”漢子沒想到和一個大小子說話,把人家大人注意力拉來,有點結巴地說,“我不是笑你弟弟,羊肉性熱,夏天吃了不好!”

龍藍采也沒想到人家不是嘲弄,張口結舌,好久才說:“我兒子,什麼我弟弟。”

漢子有點不相信,試着比一比,見狄阿鳥只比自己只低一點點,仍是不敢相信,卻連連點頭。

這時候,台上已經有了動靜。

一個驢臉尖頭的男子一步一步地跨出來,身後幾個從人從他旁邊穿過,列在檯子的兩邊。

狄阿鳥一眼看到那男子如同邊上帶了兩個鉤子一樣的嘴,心裏暗笑,偷偷指給身邊的漢子看。這個出場的男人卻沒有相貌帶來的猥瑣,客氣地說話:“蔽人姓丁,祖承歐冶子,世代鑄劍。今逢鋪子開張,邀請各方兄弟,四海好漢坐以論劍,諸位能來參加,已使篷壁生輝,過謝了。”

他抱了一抱拳,回身退走,連聲說:“我們邀請到了幾位嘉賓,有我們威名赫赫的冠軍侯健將軍——門下的治軍校尉唐大人,還有些江湖上的朋友,像大名鼎鼎劍俠郭解和洪武教場的石教頭。大家不為他們的到來喝個彩嗎!”

男子說到最後,恭身迎接。

十餘個武夫打扮的漢子從後台進來,走入剛才列出的座位。

男子們逐個介紹他們,每一介紹就換來一陣歡呼。

狄阿鳥有些疑問:“江湖朋友是哪裏的朋友?!”

風月給他解釋:“就是市井!”

台上那丁姓男人突然大喝:“劍,兵器中的王者!”一下將他倆的議論打斷。

狄阿鳥抬頭,只見他在台上四處走動,大聲喊道:“學武之人!下乘者強身健體。中乘者行俠仗義。”到處問人:“大家說是不是?”再轉過頭,看看有沒有人搭腔,台下果然有人喊道:“上乘者呢?”

男子沒有回答,回到場地中心取把寶劍,前伸一舉,說:“這一把是先朝丹陽生冶鍊出來的寶劍,切金斬玉,吹毛斷髮。”

大夥愣忽忽地喧鬧幾下,搗亂般地叫着不信。

男子擺了擺手,兩個從人走上前去,抬了一個架子,架子上綁着一張羊皮。

大夥只看到他大袖一展,然後就看到那皮革裂成了兩半。

狄阿鳥頓時覺得除了劍鋒利外,這人的出手快到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劈下之勢有剛有柔,這才幹凈利索,心道:“中原之地。果然卧虎藏龍。”

那男子在眾人的噓唏中抱劍,直站矜笑,大喊道,“上乘者——保家為國!”

他聲音突然加快,卻很有力:“我要把此劍送給陪健上將南征北戰的唐校尉。唐校尉胸口上還帶着未好的箭瘡,是衝鋒陷陣時所留,此真英雄、偉丈夫、好男兒!”

人群如同沸油中加入了熱水,紛紛高喊,“唐校尉!”

狄南堂隔了龍藍採去抓狄阿鳥,問他:“看到了不?這——就是英雄?或保家衛國,或造福一方?”

狄阿鳥情緒高漲,熱血沸騰,覺得自己的毛髮都要豎立起來,慌忙用手去按,脫口回答:“我只是年紀小!”

狄南堂笑笑,覺得能讓孩子受教育,就沒有白來。

唐校尉靦腆地受了劍,想扶附身獻劍的男子,卻有些笨拙。台下的人不停問他好,他摸着汗水四處應着,結結巴巴。

風月覺得他已經被捧殺了,在狄阿鳥耳邊小聲感慨,說:“此子疆場死夫矣。”

唐校尉在四周的鼓勵中,喝了許多酒,感到豪氣大生,大步走進場,抬手起劍,口中吟道:“醉里問山河,關山無限好。隨君行遠邊,戍死志不丟!”吟完舞劍,手中的寒刃如月光傾瀉不休。

台下叫好聲一片。

舞罷,丁姓男子上前,冷冷喝道:“西慶賊子破我關隘,屠我城池,堂堂靖康,豈無男兒?!今日示劍,旦使諸君礪志,修武備愛君父,還攻大棉三百城!”

二年前,大棉人攻來長月,血雨腥風,不堪再提,有人當時就淚流滿面,背後的漢子也哽咽兩聲。

狄阿鳥感到眼角潤濕。這一段時間,他總聽到父親和張國燾講起大棉人的洶湧攻勢、朝廷遭受的破壞有多大,也知道朝廷戰勝不易,但也無能力還攻其土,叫道:“十年聚生養,十年集錢糧,十年修兵戈。十年後報仇雪恨!”

龍藍采立刻在他頭上拍一巴掌,說:“叫嚷什麼?你有什麼仇?”

阿雪也高聲提醒他:“阿哥,加起來是三十年!”

“天下人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狄阿鳥看周圍人都在看他,低聲按頭小聲說,“不是嗎?”接着就朝阿雪嚷:“就你會算賬。為什麼加起來?十年就是十年。”

“這就是你的志向呀,十年內要乾的?”風月笑,“原來不是放牧養馬呀!”

狄阿鳥想想,打仗還是得養馬,就說:“再用十年養馬。”

阿雪樂呵呵地替他算帳:“四個十年,就是四十年,你都老啦!”

狄阿鳥無奈地說:“十年,只有十年呀,怎麼會四十年?”

阿雪弄不明白他是怎麼算的,埋頭算起帳來,這麼簡單的加減,怎麼能算錯?疑問連連。狄南堂一直微笑着看,沒什麼激動不激動的,只是說:“這是典型的商人,把劍坊與國恥連起來了。”

那男子開始一把劍、一把劍地介紹,比較丁家劍與冶鍊大族郭家劍的不同,接著說起中間剩下的那一把劍,說完之後,選出五把寶劍,聲稱將這幾把寶劍送給長月城的好男兒,是好漢的到場上來拿。

狄阿鳥差點真上去拿,直到一條好漢打着赤臂上場,方知道是打架的引子。

正說著,身後的漢子借路,邊往上走邊說:“贏了寶劍,明日我就去投軍。我真想去投軍,身強力壯,怎麼能不去從軍呢。”

台上主持的男子大喜,拉了他站到第一個上場的大漢面前,簡短有力說:“兩條好漢旨在切磋,要把住分寸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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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黑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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