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兒子得走阿爸路

第一節 兒子得走阿爸路

戰爭永遠是一把火,燒起來無止境,最後將奄馬河以東的部族也牽扯進來,足足打了大半年,節制北疆的王室庶長子秦綱得到龍青雲的幫助,用狄南堂三千人馬蕩平燕山賊,放任龍青雲掃蕩黨那人,才將戰爭的尾巴收住。

就在戰爭要結束的時候,狄阿鳥在一次戰鬥中受傷,又淋了場雨,染上破傷風,身體僵直,飯都吃不下去,若不是他的叔父招來一位“撒拉”名號的薩滿救治,怕已經被長生天收回去。

狄阿鳥乘坐馬車,從戰場上回來。老的薩滿陪同、觀察他的病情。他也就在馬車裏晃悠,平靜得只咧着嘴巴笑,最後被送到高超的郎中胡八袋面前。

接下來的日子裏,狄南堂還是沒有回來,而是移兵向南。朝廷和外邦的大戰雖然接近尾聲,內部尚不平靖,商州兵尉王勛、儒府封臣天機山薊河嶽次序反叛,浪頭如火如荼,朝廷正值用人之際,還授了狄南堂一個六品武職。但是他走後,站在朝廷一邊的狄部、雪山族龍氏開始空前膨脹,以打促和,並將納蘭部納入了聯盟,朝廷上的官員卻很少有人知情。戰敗的黨那人一部分依附納蘭部,一部分依附狄南良,更多的還是依附上朝廷的代言人龍青雲。龍青雲更依靠征伐之便,兩次會盟,第一次在包蘭戰場,第二次在蒽楚湖畔,順利將潢東兩岸藩鎮部族一一統合,盡有潢東和南北黑水流域,疆土萬里。

朝廷的官員們只知道藩鎮龍青雲糾集各部酋長,送來各族的貢馬,商討一系列互市的細節,要朝廷做到“有章典可循,以杜絕貪詐”。

他們當成幾部的首領立了大功,索要朝廷的回饋,並不以為然,尤其是秦綱,感念龍青雲關鍵時候的義助,聽說龍青雲的幼弟有病,還將自己的醫生派去幫忙診治。

雖然沒有阿爸在身邊,還是有很多人來照顧,龍青雲都為他請秦綱派去的御醫出診了。但是最後,狄阿鳥既在用胡八袋的偏方,也在用中原郎中的宮廷秘葯,啃着白頭蜈蚣,吃着續命散。

不知是不是因為年齡小容易恢復,他一點一點地從疾病中熬過來,恢復到活蹦亂跳的狀態。

這一回他又要回去放牧,家裏大人、小孩全都合起來笑話,說:“你的羊呢?最小的那一隻呢?!”

在戰爭中牧場的兵力不足,為了針對黨那人分散的特點拉動快戰,牧場是連少年營都動用了,狄阿鳥更是指揮過少年營直接參戰,幾場殘酷的戰爭打下來,他的性格更加剛硬。在阿媽那兒討不錢和羊來,還得到大大小小的一氣嘲弄,他仍然不改自己的想法,乾脆到要羊倌的地方為別人放,希望能掙些錢來,可以從頭再來。

往後的日子,他都是在早晨起來,東家拉出來一群,西家拉出來一群,湊起來湊個千兒八百隻,和其它羊倌一起,嗨吆吆地奔走。

因為是在鎮子附近,大夥也就悠着勁。

他們到底也不明白狄阿鳥放羊的癮這麼大,正在議論着,狄阿鳥的騎術得到印證之後,就不再為人放羊,改為牧馬。馬不比羊,都是在遠處放,而且放起來一走就是幾十里,馬倌要伸着長長的套桿,晃成一條游蛇,奔得像箭,比羊倌要辛苦,不過酬勞也比羊倌要豐厚得多。

因為年齡的緣故,論做馬倌,狄阿鳥只能做二倌或者小倌,跟着彪悍的騎手,他阿媽也就放心任他的馬跑。

狄南堂走了幾個月,狄阿鳥也幾個月見不着父親,只知道新阿媽帶着幾名騎兵,隨着信人去陪他,有時閑下來,就陪着阿媽、阿妹,騎上馬往南遛幾趟,望星星,望月亮,總是漫不經心地懷疑說:“阿爸娶新媳婦,是不是不要舊妻幼子了?”

眼看又是一個冬天,狄南堂終於帶着龍藍採回來。

他穿着花花綠綠的衣裳,束着扁平的腰帶,而龍藍采則扎着巴巴髻,左穿右衽,使得誘人的袍裙像是在反穿着,周圍大大小小的小孩都跟着看,嘖嘖地吆喝,連狄阿鳥和狄阿雪也不禁發愣,圍到跟前,故意問:“阿爸。你的袍子呢?打仗打爛了,可也不能穿女人的衣裳呀?!”

狄南堂只好告訴他:“你父親立了大功,朝廷賞的錦袍。”

狄阿鳥眨着眼睛,細細看這怪異的錦袍,想一想,記得以前的上國使臣也沒有穿,極懷疑阿爸做了很大的大官,趁阿爸脫下來,和舅舅龍青雲見面,鬼鬼祟祟地領着弟弟妹妹穿,不小心還踩了兩個泥腳印。

狄南堂從龍青雲那兒回來,狄阿鳥本來害怕他知道自己弄髒他的袍子,見他臉色不太沉靜,坐下來想事情,也就溜了,溜出去見到龍琉姝,從她那兒知道,阿爸和龍青雲舅舅鬥了氣。很快他二叔也來,三叔也來。

好多親朋舊友都來。有的吼。有的嘆氣。

以狄阿田的話說:“二三人輪戰大伯父,問他為什麼穿女人的衣裳。”

狄阿鳥好壞見了不少世面,也怎麼說都是她的阿哥,明明白白地知道:阿爸要歸國,到朝廷做官。

親戚只有他伯爺爺支持。朋友里只有田先生支持。

狄阿鳥心裏也變得矛盾,覺得作為一個有志向的小孩,應該回朝廷效力,但是卻受不了和親友玩伴的分離。因而他見叔父們說他阿爸:你怎麼能貪圖這些榮華富貴呢?!連忙跳出來,覺得阿爸不對。反過來,阿爸再說:我為國效力,怎麼不行?!他也急急更正自己的看法。

遊走於兩邊絕對不是容易的事。

狄阿鳥不得不失去原則,特別是去龍青雲舅舅家玩,往往龍青雲的一番道理灌輸下來,狄阿鳥就會忍不住,反對阿爸說:“是呀。他這麼做不對。”然而一回家就站到阿爸跟前,添上自己的思考和私心,說服阿爸說服到一半,臨時改變立場,點頭支持:“阿爸,我也願意回國……”

這樣搞下去,狄阿鳥都覺得自己都成小人了,暗想:阿爸是少數,要不,支持他,遛回國看一看再說。

然而來召阿爸的公文冬天來不了,開春時也沒有來,事情就暫時擱置在這兒。

狄阿鳥也因此在心底暗笑,覺得阿爸是一廂情願,而朝廷早就把他忘到九霄雲外。他盤算起回去放牧的事,眼看着很快就要攢夠錢,正要着手準備,朝廷毫無徵兆地派人來信了,要他們進京。

狄阿鳥聽阿爸的打算是要在備州掛個職,現在聽說要到京城,也有一種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感覺。

時間在催着。

狄南堂花費一個月的時間,將許多的產業分歸於龍青雲,許多產業分歸狄南良,又將很多以前的巴牙、門客,部下一一安頓下去,只留下一些怎麼驅趕都不走,也沒有家室牽累的十餘人。

在父老鄉親們拱騎相送中,他帶着至親,和一起想回故鄉一趟的大伯,匆匆踏上前往中原的路途。

狄阿鳥也只好和親友夥伴傷感拜別,帶着許多的不舍打馬跟上,無奈地說:“兒子得走阿爸路。”

他的言外之意是說,阿爸要上京,自己也要跟着走幾千里路。

他們過屯牙,走野虎嶺,遇到了來結交的豪強盧九公,雙方擺酒言歡一場,花落開認了他為乾爹,母子二人被盧九公的妻子挽留,要小住了一段,緊接着狄南堂說自己“公車、驛站”所行安全,又讓自己的巴牙們風風光光護送自己的大伯回家鄉。

再往京城,已經只是連風月在內一家六口。

因為戰亂,即便是官道和驛站,路上也時時出沒盜賊,十四歲的狄阿鳥就總是一副家族保鏢相出場,披甲跨刀,到處搖着手,見賊吶喊,見路人問好,見稀奇古怪的東西就摸口袋裏的錢,不日過關出花陰,趕到路德,撞到剛剛打完勝仗,將大棉人趕出國土的皇帝從慶德回京。

他們看着花茫茫一片等待的人群,裡外三層,翹首期待,也好奇地跟着注視,只見山呼萬歲中,車馬水龍,從人衣黑,兵士四撥,有的佩弓箭、執長槊,有的拿骨朵兒(類似狼牙棒),有的帶短刃,一伍伍,一列列,走路時整齊一致,立刻被震撼得合不攏嘴。

不日後再到京城,長月更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雖然剛經過戰亂,還是老遠能見到長月城青黑色的城牆,城闕奇壯巍峨,護城河環城相連,進到城裏,更見無比寬廣的大道熙攘難行,青牛、白馬拉着七木香車,鸞鈴串串,尚能在高角飛檐,鱗次櫛比的層層房舍看到而後知道是哪一種的高大建築,當真讓人疑是天街所在。

長月是座人口超過百萬,浩如中大陸明珠。

光亮閃爍之地,自然也是商人出沒之所,狄南堂對此地並不陌生,家中也有生意設在這裏,生意上的故交也多。

他來的並不聲張,也不曾登門拜訪,可風聲還是從產業上的僱人那兒給走漏掉,京商和備州的大商人幾乎都知道“順商”神秘的東家來了京城。狄南堂締造的“順商”已經跨礦藏,畜牧,糧,布,茶,瓷等行業貿易,不只收購行,還在關內關外設立數十家通貨鋪,十餘家規模不小的錢莊,五家車馬行,各種擦邊生意亦不在少數。由於牽扯的行業廣,這就是一個相當大的圈子,紛紛主動打聽。

馬行,貿易行里的老交情很多也都只聞名未見面,派人通過生意中人相邀來照面。

狄南堂心中清楚,這些人只是生意上的交往,美其名曰“接風”,是要在商言商,沒有什麼私人友誼可言的,只是推辭,而後住進推託說“凈腳了”。商人的最下層就是那種行販,背着大箱大簍,擔著貨架,到處叫賣,而且許多都是這樣一步步發家的,而一旦退出來,不是像綠林豪傑一樣要凈手,而是要“凈腳”。別人卻不認為他要“凈腳”,只是覺得他花錢買-官,擺脫賤業,也就不再相邀。

然而,生意上最大的夥伴落日牧場卻是不同。

二十年以前,兩家就開始來往,相互關係也勾得深,人家一再作請,他真是沒法推辭的盛情,就去了一次。

然而他真的退身出來,生意上的事交給他的弟弟,等於分了家,使得落日黃家的主人們感到失望。

他赴宴回來,老遠看到狄阿鳥,狄阿雪坐在路邊看人,看牛車,一人手裏捧着一隻碗,在揪裏面的麵條吃,不由心酸感懷,下馬牽着到他們身邊,吆喝說:“快回去,看看你們,吃麵條用手揪!走,快回去!”

狄阿鳥和狄阿雪都在發愁。

狄阿鳥說:“阿雪想玩一會,可是我們都沒地方去的。”

狄南堂笑道:“我們回行館問問有沒有可以遛馬的空地好不?看,好多人都在看你們。”

“能看掉鼻子么?!”狄阿鳥故意伸頭看路說,“我們也在看他們呢。”

狄阿雪卻歷來聽話,站起來騎上狄南堂的馬,而且手裏還端着碗,幾乎沒有用手。

不少路人紛紛投眼看過這奇怪的仨人,有人還停了下來,看蠻女吃麵條,吃着、吃着跳上馬騎。

狄南堂把他們吃面的碗要回來,跨街去還,回頭進了館。

第二天他去吏部,把田老先生托自己捎帶的信和物送給他的故人,倒是去見了一些備州鄉黨,不過都是官場上的。

狄阿鳥見他一連幾天不怎麼在館,帶着狄阿雪到處踏街,還認識了門吏的孫子。

門吏比狄南堂大上十多歲,是大姓人家的旁支,兒子在戶部任職,因上司館丞小有品秩,時常不在,全權負責值班、登記,打理內外,口氣里總透着城裏人的不屑。自古以來,公共事務都是採取實行強制性管理,若不是足夠大的官職,他們也不給眼色。

門吏的孫子比狄阿鳥大上一兩歲,衣裳鮮亮,早早地束了發,好似大人。他和狄阿鳥認識的從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開始的。一開始,他是拿狄阿雪為目標,坐在狄南堂住的房子前唱這種思慕歌兒。

塞外民風淳樸,少男少女的事,父母很少過問,人家唱些情歌,大人們沒覺得什麼,狄阿鳥也沒覺得有什麼,幾次上前和他說話,不久就已經熟識。

那個少年也主動約狄阿鳥去玩,只是在一起玩的時候,就該取笑狄阿鳥黝黑的皮膚,似垂髫非垂髫的小辮子了。狄阿鳥辛辛苦苦向他解釋,說自己的皮膚是太陽下、雪地亂跑給曬的,頭髮是為了得到長生天的保佑,阿媽給編的,是改變不了對方的看法。不過,這不應該作為友情的妨礙,難道你一起玩的朋友就沒有嘲笑你的缺點嗎?狄阿鳥對此很大度,還應他要求,讓他玩自己的刀,哪知道刀很快要不回來。催要幾次,早已看他們不順眼的半老門吏就把刀遠遠扔出來。

花流霜聽阿雪一說,就不要阿鳥再和那少年來往。

狄阿鳥卻覺得他爺倆是覺得自己吝嗇,出去買把劍,送給那叫趙蠟的少年。劍送去,兩人又好了幾天,傍晚常一起出來,帶着狄阿雪到處溜達,從而還認識到一堆的少年人。從來都說別人苯的狄阿鳥開始被一群長月少年圍着罵笨,狄阿雪忍不住替阿哥出氣,在爭執中推倒了人,不想卻為阿鳥結下了冤讎。

一群少年每日都要在一排房子前面圍逛,說些“妹債哥償”的話。

這日又是如此,龍藍采正在喂馬,聽到覺得狄阿鳥的表現太窩囊,徑直往屋子裏去,見狄阿鳥正跟着風月讀書,上去把他拉起來,黑着臉說:“去!趕他們走。”狄阿鳥笑着不肯,卻被龍藍采拉着走,慌忙中大嚷:“阿媽,阿媽!阿爸知道了要生氣的!”龍藍採給他塞了一個捅奶的棍子,鼓舞說:“不會的,你也是上過戰場打過仗的人,怎麼能沒有一點血性?去!”狄阿鳥看一看跟着看笑話的風月,苦笑不已,只好低着頭,提着捅奶棍走出去,剛剛踏出來,就面臨一圈少年擲來的土塊。

狄阿鳥抱着手四處獻笑,很快迎來一塊大的土塊。

“大家聽我一言”沒用。

土塊在頭上砸得很疼,狄阿鳥被弄的灰頭灰腦的,連忙往家跑,看到凶神惡煞的龍藍采把守道路,想溜回去,卻找不到溜回去的縫隙,只好向花流霜求救,高喊說:“阿媽。君子不爭匹夫之勇!二阿媽讓我去打架呢。”花流霜見龍藍採的氣大,乾脆一把奪去狄阿鳥的棍子,縱容他去:“把棍子給我,打幾個雞子一樣的弱少年還抱個棒子,丟咱們塞外雍部的人,打不跑打不怕他們,別回來吃飯。”

狄阿雪看他一副為難的模樣,幫他打打腦門子上的土,自告奮勇說:“要不我去?!”

風月先生大搖其頭,尋了個凳子看二母逼一子去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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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黑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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