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血風鈴
東宮來人,太子有請。
趙弘想好了一千一百個推拒的借口,太子閉門不得出,一時半會兒的,倒不怕他找上門來。
他剛要開口,東宮的侍衛呈上一物。
一枚帶血的玉扳指。
趙弘遍體生寒。
玉扳指不是什麼昂貴的玩意兒,這一枚用了有些時候,一側留有磨損的痕迹,是他往日裏射箭套在手指上的。
他認得。
他帶何六偷偷去未央殿,三箭射完,他取下玉扳指,交給何六。
何六失蹤了。
從早上起,就沒見過他的人影。派人去找,滿皇宮搜過來,一無所獲。
如今,東宮的侍衛帶來何六保管的東西,玉扳指上有一滴凝固的血。
何六在太子手上。
那狗東西屈打成招了嗎?他都說了什麼?
趙弘變色。
侍衛道:「三皇子,太子殿下想見您。」
同一句話,趙弘不再拒絕。
他不得不赴約。
趙弘頭一次孤身到東宮。
很多年前,他與兄弟們來過一趟,彼時太子病重,卧床不起,他們結伴前來問安。
那會兒,他還小,不記事。
今日再來,他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想,太安靜了,東宮為何如此安靜?
沉默的不是風聲,不是流水與落葉,而是人。
東宮的下人走路都輕巧,生怕驚動一朵花,一株草。
他們臉上沒有表情,眼神麻木,舉動如牽線人偶。
趙弘穿過庭院,不知不覺也放輕了腳步。
太子在書房。
少年獨自坐在上首,單薄的肩膀搭着一件長外衣。
趙弘見了他,想把門帶上,兩名侍衛從門口進來,越過他,站到太子身後。
他們腰間佩劍。
趙弘一怔,諷刺的想,是他糊塗,太子怎會與人獨處一室?
趙秀防兄弟像防家賊,自從回京路上遇刺,疑心更是日漸深重。在他眼裏,自己和真的刺客相比,區別也不大。
趙弘拱手行禮,勉強笑道:「太子。」
他頓了頓,正欲問安,少年一眼掃來,如同一片飛雪刺入血肉,輕盈冰冷,令人心肺生寒。
「……這時節,再過不久,便是春夏交替的日子。」趙弘自知理虧,賠笑,「到時小病小痛的總是免不了。太子留在東宮,也能安心休養。若嫌悶,兄弟常來同你作伴,就怕你嫌我嘴巴笨,不會講話,哈哈,哈哈哈。」
他乾笑。
其實,他打心底覺得沒什麼大不了。
太子從不是追逐熱鬧的性子,就算不禁足,十天半月不出東宮,也是常有的。
這次就是丟了幾分面子。
這薄薄一層面子,無影無形,卻比金子貴重。
趙秀道:「你嘴巴笨?孤看未必,對着父皇,不是很會講么?」
趙弘臉上發燙,心裏陰冷。
趙秀的目光一動,玉英當即將磨損的玉扳指放在書案上。
「孤一直以為,你雖然莽撞,但是敢作敢當,光明磊落。」少年以手支頤,好整以暇地看着面紅耳赤的庶兄,「何時竟變成了無膽鼠輩?」
「太子的意思,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你沒認出玉扳指,那你來東宮作甚?」
「我,我只是關心——」
「老三。」趙秀打斷,眉眼淡漠,語氣帶着嫌惡,「父皇不在,你做戲給誰看?你怕何六落在孤手裏,你怕他招認,你蠢嗎?孤有心拆穿你,在鳳鳴宮,當著父皇的面,早就做了。」
趙弘茫然。
趙秀平靜的道:「這事落在孤身上,不過禁足一月,落在你頭上,可要砸穿一個窟窿。」
趙弘呆了呆,若有所悟。
趙秀忽然勾唇,「父皇那兒,孤替你擔著。」
「……太子大恩,兄弟定當銘記於心!」趙弘大喜,彎腰,一揖到底,「將來,太子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儘管開口,刀山火海,義不容辭!」
「是么,孤記住了。」趙秀漫不經心的,「眼下倒有一事,需要你辦。」
「太子請講。」
「你去長寧宮找明容,真相如何,你一五一十的說清楚。」
「……」
趙弘猶豫不決。
這事好辦,舉手之勞,問題出在明容。那臭丫頭是傻的,今天她敢上鳳鳴宮告御狀,明天她就敢把他的事情宣揚出去。
趙秀輕聲問:「不願意?」
「不,當然願意,就是……」趙弘為難,「就是明容妹妹——」
「你叫她什麼?」趙秀聲音驟冷。
趙弘一愣,咳嗽了下,慌忙改口:「明姑娘天真單純,心裏裝不住秘密,她如果知道,萬一對人說了,恐怕不好。」
趙秀道:「該怎麼勸她,孤教你。」
趙弘舒了口氣:「那再好不過。」他聽太子說完,又行了一禮,「我這就去向明姑娘坦白,告辭。」
「明早再去,還有——」
趙弘回頭。
趙秀抬了抬眼,面無表情,「不準凶她。」
*
傍晚,皇帝來到明光殿。
上一次寵幸禧妃是在什麼時候,他想不起來,也許是一年前,也許是兩年前,他記不住。
今晚,他見禧妃,並無風月之心。
他白天處罰了太子,晚上就得到禧妃宮裏坐一坐,目的只有一個,安撫將軍府。
禧妃是葉家送進宮的舊人。
時隔多年,禧妃又一次接駕,表現得比初次侍寢還緊張,手腳都不知道擱哪兒。
皇帝道:「你坐着。」
她便坐下。
皇帝抬手,兩名小太監抱來一堆等待批改的奏摺,整理好了,放在桌上。
他坐在燈下批摺子。
禧妃閑不住,一會兒問:「陛下,您渴不渴?妾身為您倒杯茶,兩年前的試毒銀針還在,就是放久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一會兒又說:「陛下,您批摺子,手累不累,肩膀酸不酸?妾身給您揉揉。」
皇帝道:「坐着,別開口。」
禧妃只能閉嘴。
才清靜不久,皇帝一轉頭,卻見她對着空氣擠眉弄眼。那似曾相識的五官,呈現出各種扭曲古怪,叫人發笑的模樣。
他如坐針氈,渾身不快,於是質問:「為何作怪相?」
禧妃指着自己的嘴唇。
皇帝不耐煩,「准你回話。」
禧妃這才答道:「請陛下恕罪,方才有一隻小蟲子亂飛,嗡嗡怪叫,一下子鑽進臣妾的耳朵,一下子又叮上臣妾的眼皮,臣妾不勝其擾,故此與其鬥智斗勇——」
「夠了。」皇帝冷冷打斷,又問太監,「什麼時辰?」
「回陛下,亥時一刻。」
皇帝起身。
禧妃愣了愣,「陛下,您這就走了嗎?」
皇帝道:「忙你的。」
禧妃手足無措,「可臣妾沒什麼要忙的啊!」
皇帝不回頭,背影挺拔如松。
禧妃站在宮門口,站在宮燈投下的昏暗光芒之中,目送他離開。
她臉上淡淡的,不曾多加挽留。
*
深夜,一燈如豆。
何竺道:「鶯鶯送來了三皇子的箭矢。」
趙秀坐在窗下。
窗外小雨。
夜色深沉,燈籠的光芒在風雨中飄搖,少年半邊臉沉入黑暗。
何竺接着道:「殿下,鶯鶯還說,明姑娘曾經給趙檢喂葯。那葯非宮中所有,也不似民間藥房所售,見效奇快。等到太醫過去,趙檢的傷口已經不流血。」
趙秀淡淡的想,小神女的仙丹。
他本以為,他會更興奮。
畢竟,這個消息幾乎證實了他先前的猜測。
明容的確有仙藥,也許能續命延壽,且不會像將軍府的靈藥,吃了疼個半死。
可他意興闌珊。
他只在想,明容怎麼喂的葯?
她可曾碰到趙檢的臉,趙檢的嘴唇?哪根手指碰了,手掌心擦到了嗎?
……他要把趙檢的臉戳十個窟窿,把他的嘴唇用小刀削掉。
趙秀暗恨。
像鑽了牛角尖,想起就發怒,卻不能不想。
他低哼。
「……殿下?」
少年從榻上下來,鞋也不穿,猛地推開門。
夜風帶着濕潤的氣息,洶湧灌入。
他走入雨中。
「殿下!」
*
明容吃過早飯,正想帶上一些補品,到未央殿看望趙檢,忽然記起來,趙檢已經不住那兒了。
他終於搬出冷宮,搬到臨近的長生閣。
她笑了笑。
又過一會兒,冬書帶來小廚房做的鴿子湯。
兩人剛從屋裏出來,采桃站在台階下,道:「明姑娘,三皇子找您。」
明容驚訝,「三皇子?」
她想起那名衝進鳳鳴宮的少年,皇帝罵他腦子有糞。
趙弘在院門口等候。
明容走過來,彎了彎膝蓋,「殿下——」
趙弘一揮手,對着冬書道:「你退下。」
明容說:「冬書不能走。」
趙弘皺眉,「為何?」
明容:「男女授受不清。」
「……」趙弘無語,「大白天人來人往的,有什麼關係?」
「您有什麼事啊?」明容問他。
她和趙弘只在文華殿見過兩三回,趙弘和長樂公主也談不上多親近,突然來找她,好奇怪。
趙弘瞪着冬書。
這冥頑不靈的小丫鬟低垂腦袋,假裝看不見他吃人的眼神,死活不肯走。
於是,他冷笑:「行,你留下。我今天說的話,若有一字傳出去,我弄死你!」
冬書垂着眼瞼,「奴婢不敢。」
明容把她拉到身後。
趙弘冷哼,又對明容說:「明姑娘,你聽好——」他左右張望,咳嗽一聲,「射傷趙檢的人,是我。」
明容不為所動。
趙弘立即道:「你不相信?我騙你,能得什麼好處?」
明容想,哪有人做壞事,還上趕着承認的?
她問:「真是你乾的,幹嘛告訴我?」
趙弘說:「因為是你跑去鳳鳴宮告狀,你告錯了人,我當然找你。」
「那你昨天不說。」
「昨天父皇在,那麼多的人,我坦白了,能有好果子吃嗎?」趙弘理直氣壯,「宮裏愛玩弓箭的就我和七弟,太子的侍衛出手傷人,會用不易發現的暗器,犯不着明目張胆射箭,平白留下證據——你還是不信?明容,我指天發誓,若有半句虛言,就叫我生兒子沒屁.眼,一輩子倒霉!」
明容想,他那沒影的兒子,真倒霉。
趙弘又道:「明容,明姑娘,小姑奶奶,我又不是聖人,不是***的,我吃飽了撐的往自己身上攬?我——」
「對啊。」明容說,「不是太子乾的,他幹嘛往身上攬?」
「他沒攬。」
「他也沒辯解。」
「太子辯解,倒霉的就是你啦!」趙弘暴躁,想罵她,想起太子的警告,生生把話咽回肚子裏。
太子說,不準凶她。
他深吸一口氣,耐心的解釋:「當時為趙檢請命,間接指控太子的人,分別有皇后,禧妃,長樂,你,還有玉貴妃——」
明容:「還有你啊。」
「……」
趙弘在心裏破口大罵,臭丫頭,臭丫頭!
他忍了,「其中,身份最低的就是你。父皇錯怪太子,不能沒點表示,罪名難道會落在玉貴妃頭上嗎?不可能!橫豎都只會砸在你這顆小腦袋上!」
冬書一驚,神色微變。
明容怔怔的道:「你是說,太子……他不想陛下砸我腦袋?」
可能嗎?
太子會有這麼好心?
她看向趙弘,「你跟我去見陛下——」
「去什麼去!」趙弘語氣不善,「父皇的命令下了,太子已經禁足,這會兒咱倆再去,你找死啊!」
「如果太子無辜,陛下自會收回成命……」
明容瞥他一眼,無聲的說,應該把你關禁閉。
趙弘突然變得安靜。
他俯視明容,憐憫她的無知,「父皇收回成命,那代表什麼,你可知道?」
「代表陛下關錯了人——」
「代表父皇做錯了。」
明容抬頭。
趙弘的聲音很低,很輕,連冬書都聽不分明。
「父皇永遠不會犯錯。」
*
趙檢在長生閣。
他的肩膀受了傷,一條手臂行動受阻,但是下地走動,完全沒問題。
明容來看他的時候,他正站在博古架前面,盯着一隻價值不菲的古董花瓶,彷彿十分好奇。見到少女,他笑笑,「你來了。」
明容說:「我帶了鴿子湯和豆腐燒豬肝——」
「我不想吃豬肝。」趙檢皺皺鼻子,「我想吃羊肉,牛肉,魚翅和燕窩,我以前從沒吃過,只聽鶯鶯提起。」
「豬肝補血啊。」
「不要緊,我已經好多了。」趙檢說,「還沒謝謝你。你不去鳳鳴宮,父皇也不會准我移居長生閣。」
明容笑了笑,「不用謝,小事。」
她心裏有一點點彆扭,很難形容的微妙感覺。
一夕之間,趙檢變得陌生,可到底哪兒變了,她又說不上來。
他還是他,什麼也沒改變。
明容想,捕風捉影,疑神疑鬼,她才有病。
她說:「你好好休息,保重身體。」
趙檢道:「我不要休息,我休息太久了。在未央殿,除了睡覺,除了發獃,無事可干。我要忙起來,越忙越好,我有好多事情想做。」
明容張了張嘴,沉默一會兒,才道:「也別太累了啊。」
趙檢說:「我有分寸,你放心。」
明容沒話講了。
她放下食盒,說:「那我先回去,改天再來看你。」
趙檢頷首,「好。」
明容走到門邊,停住,「趙檢。」
他在想事情,有些走神,聽見她的聲音,轉過頭,「……嗯?」
明容望着他,「傷你的人,真是東宮的侍衛嗎?」
趙檢一怔,很快答道:「我一直躲閃,沒看清。宮裏的侍衛,穿着打扮,好像都差不多。」
明容說:「可能吧。」
——不是。
他極少離開未央殿,所以不知道,禁軍的打扮自是統一的,只有東宮侍衛不同,因為他們是葉家的親兵,身着銀甲。
站在長生閣外,明容站定腳步,仰望牌匾,眯起眼看了很久。
她想起當初回宮,她帶着一大盒米糕去未央殿。
她坐在井蓋上,看着雜草叢生,荒僻的庭院,看着鶯鶯和趙檢吃米糕。
那時,大家說說笑笑,一點兒也沒有隔閡。
如今,趙檢不再穿着破破爛爛的衣服,他有了新的住處,溫暖的床褥和棉被,還有太監和宮女照顧他。
可為什麼,反而生分了呢。
明容轉身離去。
變陌生的,不是趙檢。
是他們。
*
明容去東宮探監,這可傷腦筋。
整座皇宮,皇帝以外,太子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玉貴妃都比不上,她能送什麼禮物?
太子眼高於頂,什麼也瞧不上。
即便如此,她總不能兩手空空的登門。更何況,她還是去致歉的。
她把事情告訴了長樂公主。
公主聽完,出奇的淡定。
她叫小雯取來幾卷古籍孤本,道:「太子哥哥愛看書,我不喜歡,你帶上罷。」
她陪明容一起來東宮。
何竺在門口等候,放她們進去,進了第一重門,玉英過來,帶公主去看三崽。
明容跟着何竺繼續走,問道:「秋月姐姐呢?」
何竺:「殿下病了,小廚房在煎藥,秋月看火。」
明容怔忡,「又病了?」
何竺瞧她一眼。
明容忙改口:「這實在是太不幸了!」
何竺:「……」
他在寢殿門前停下。
明容猶豫。
何竺問:「明姑娘,等什麼呢?」
明容說:「我進去了……你別鎖門。」
何竺失笑。他點頭,「好。」
明容鬆一口氣。
可她前腳才進去,何竺就從外頭把門拴上了,還落了鎖,她聽得一清二楚,氣得想罵他出爾反爾,又忐忑。
她躡手躡腳地向前。
太子的起居室空無一人,他在房裏。
明容輕輕推門,一推便開。
太子的卧房也是冷冷清清的,窗戶緊閉,床幔低垂。
帳幔之內,一聲聲凄烈的咳嗽傳出來,驚心動魄。
明容放下書,說:「太子殿下,是我,明容。」
沒回應。
明容也沒指望他回答。她深深呼吸,盡量鎮定的道:「早上,三皇子來找我,他說……他說,是他去未央殿,放箭射傷趙檢。」
一陣死寂。
明容清清嗓子,繼續說:「我誤會你了,害你被關起來,對不起。」
咳嗽聲又響起。
明容越發不安,向門口挪動腳步,「我、我帶了幾本書過來,你要不嫌棄,就用來打發時間罷。你還想看什麼書,我幫你找。」
終於,帳幔內的少年說:「過來。」
明容怔住。
他的聲音嘶啞,有氣無力的。
明容提起茶壺,茶水尚且溫熱。她倒了一杯,握在手中,慢吞吞地來到紫檀木床前,低聲詢問:「殿下,你想喝水嗎?」
他還在咳嗽。
「……你沒事吧?」
明容等待一會兒。
太子咳得停不下來,回不了話。
於是,她只能硬着頭皮,小心翼翼地抬手,指尖才碰到床帳,便被人從裏面一把扯開。
她驚呼:「啊呀!」
少年黑髮披散,一襲素白的中衣,衣襟上全是咳出的血,星星點點。他的嘴唇、下巴上也都是血污。
「你、你……」明容嚇得後退,失聲叫道,「你怎麼弄成這樣?」
她想起來,何竺說太子病了。
才一天,就病成這不人不鬼的模樣。
難道,他因為被人誤解,又被皇帝懲罰,忍不了這口惡氣,才突然病倒?
明容猜測着,不免內疚,「你先喝口水——」
「關心我?」趙秀問。
他的臉色蒼白,瞳孔漆黑,似笑非笑。
明容動了動嘴唇,剛想說話,手腕被他握住,吃了一驚,什麼也說不出來。
趙秀對她笑,目光如水,聲音低沉且柔和:「你心裏盼着我死,又關心我做什麼?我死了,給趙檢讓出位置,你不該稱心嗎?」
明容道:「我沒有盼着你死,我——」
可他的確會死。
書里,他怎麼死的來着?
貌似壞事做盡,落了個凌遲處死的下場。
凌遲處死,那又是什麼死法?
她不是很清楚,但聽着就可怕。
古裝劇里,只有當一個人罪大惡極,皇帝怒極的時候,才會下令凌遲處決。
趙秀緊盯她,一瞬不瞬。
他開口,語調帶着熟悉的嘲諷音:「明容,在你眼裏,天底下都是好人,只我一人十惡不赦。那我死了,不好么?從此,無人擋趙檢的道,他前程似錦,自然忘不了你雪中送炭的情意。你本就盼着他好,恨不得我死的。」
他又開始咳嗽,咳出血,血染衣襟。
素白的中衣,鮮紅的血,交織成觸目驚心的一張畫,宛如蒼白凄艷的大雪之中,點點紅梅盛放,又似褶痕縱貫的白紙上,硃筆凌亂的塗抹。
明容見了那麼多血,腦袋眩暈。
「我沒有,我沒有!」她說。
「你有!」趙秀冷冷道,「你總是不理我,你為什麼不理我?只對別人笑,他們值得嗎——咳咳,咳咳咳!」
明容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但她知道,他再這麼咳下去,會咳死的。
她害怕,從屋裏飛奔出去,殿外的門推不動,她便死命拍門,「來人啊!來人啊!快傳太醫,快叫大夫來搶救!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救命!不是救我,是救你們太子,他真的快不行了,求求你們,誰都行,快來個人罷!」
大門紋絲不動。
屋外,無聲無息。
明容跺了跺腳,又去拍窗戶,窗戶也打不開。
她從殿外跑回去,砰砰砰拍卧房的窗戶,想了想,搬起一張椅子,使出渾身的力氣,想把窗戶砸開。
趙秀倚在床頭,看着她折騰。
明容在救他的命呢。
他覺得有趣,高興極了。
「明容。」趙秀低低的開口,氣息微弱,「我真死了,你在我房裏,你也活不了,何不陪陪我?」
少女回頭。
她氣喘吁吁的,額頭上有汗,雙頰通紅,「你……你說什麼?」
趙秀柔聲道:「陪我死吧。到了陰曹地府,我挖死人的骨頭,給你蓋一間小屋子,你剝無頭鬼的皮,為我織衣服。如此,也算男耕女織——」
「誰要跟你男耕女織!」明容從驚嚇中回神,帶着哭音道,「我不想死,你快叫何竺開門,他只聽你的話!」
「沒力氣。」
「你有力氣恐嚇我,怎麼就沒力氣呼救呢?!」明容跑到他身邊,定下神,急切的說,「太子,你要堅強,不可以放棄,不能失去求生欲!陰間很可怕,到處都是血淋淋的鬼怪——」
少年凝視她,微微一笑,「你陪我,我就不怕。」
明容氣煞。
他死了,她也十死無生,然後呢?
她被砍下腦袋,黑白無常拖着長長的舌頭來抓她,地獄裏左一個牛頭,右一個馬面,每個厲鬼都想吃掉她。
明容的心都碎了,神魂俱裂。
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不要!我不要!我要上天堂,我才不陪你下地獄!」
趙秀便笑。
她哭得越傷心,他笑得越愉悅。
他的小神女多可愛啊。
這輩子,他不準任何人欺負她,不準別人惹她哭,也不準別人逗她笑,她哭笑都得對着他一人。
*
長樂抱着三崽,跟隨玉英穿過九曲迴廊。
她擰眉。
太子起居的院落外,聚集了許多人,足有幾十名德高望重的大夫。
有的她認識,宮裏的御醫,他們的學徒也在。還有的多半是民間的名醫,帶着各自的葯童,葯童背着藥箱,準備齊全。
院子外有戎裝侍衛守門,院內只有何竺。
他站得筆直,脊背僵硬。
玉英問:「如何?」
何竺搖了搖頭,神情沉重。
長樂凝神,傾聽屋裏傳出的聲音。
明容在哭。
她哭一聲,便有人笑一聲。她嗚嗚咽咽,那人卻笑。
突然,所有聲音寂滅。
……怕是不妙。
長樂問:「還不進去?」
玉英低聲道:「殿下有命,擲杯為號,茶杯不碎,門不開。」
長樂回頭,看了一眼侍衛戍守的院門。
原來,那些大夫在此等候,就是為了以防萬一。太子哥哥一旦有什麼差池,大夫可以就近診斷,他們連葯都帶上了。
可是,茶杯摔碎的聲音,從未響起。
*
狗太子昏過去了。
他笑她,笑得那麼高興,終於力竭昏迷。
明容坐在床邊,生無可戀。
少年的頭輕輕靠在她的肩膀上,雙目合起,安安靜靜的,像睡著了。
他昏迷,她情急之下,便餵了他兩粒通用藥,這會兒也只能祈禱他福大命大,千萬別死。
明容推他一下。
沒有反應。
她呼喚:「太子,太子?」
沉默。
明容看着他。
那麼漂亮的一張臉,那麼驚艷的眉眼,醒時如同帶刺的花,花瓣淌血,張揚尖銳。昏迷了,卻乖巧,如同水中月,鏡中花,一觸即碎。
他的右手放在被子上,肌膚蒼白,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他那麼瘦,單薄得像紙片。
「……」明容輕聲道,「趙秀。」
還是沉默。
他真的昏過去了。
明容的臉上掛着淚痕,長長的嘆一口氣,無奈至極。
「趙小秀,你做個好人罷!」
*
明容嘆氣。
總在他耳邊唉聲嘆氣的,還敢給他亂起綽號,好大的膽子。
趙秀不睜眼。
他靠在她的左肩上,聞到淺淡的花果香,甜甜的,很清爽,於是恍然的想,夏天快到了。
少女柔軟的髮絲劃過他的臉,她又嘆息。
明容說:「幸好我有葯,不然你真死翹翹啦。」
不,不對。
他賭的從來不是自己的運氣,他只賭小神女心善。
明容不忍心,她做不到袖手旁觀,任他去死,她太心軟。
小神女總是看不見他,對他冷硬,心裏的堤壩築起需要多時,坍塌卻只用一瞬。她給他葯,幫了他,就不能對他置之不理。
終於,等來這一天。
他不再被關在她的世界之外。
從此明月也照他。
——
【明小容日誌·古代歷險記】
乾封十八年,春末。
趙秀說,他可以原諒我,但是我必須每天下了課去東宮,讀書給他聽,陪他解悶。
為了我的名譽着想,帶上長樂,她可以玩三崽,也可以玩玉英,隨她高興。
他把我當成有聲書播音員了嗎?
趙秀還說,他的提議是認真的。
人總要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人的一輩子短短几十載,死了卻要在地底下待成千上萬年,必須早做準備。
他想和我一起去地獄裏男耕女織。
如果我乖乖聽話,他會撿眼珠子回家,串成風鈴掛在窗戶上,送給我。
……
我好像被一個瘋子纏上了。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