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清醒夢
玉貴妃得到消息,成國公府的孫少爺病死了。
她早知道那傻大個是不中用的,從長相到言行舉止,處處透着一股子痴獃的憨憨氣息,可萬沒想到,居然如此無能!
「……但凡晚死幾天,先把親事定下來,南康侯府礙於臉面,也得讓明容安分的在家裏待上兩年,真氣死我了!」
她越想越惱,下意識的喊:「沈令——」
汪公公湊上前,陪着笑臉道:「娘娘,是我,小春子。」
沈大人調去金翎衛有一段日子,可貴妃娘娘還是經常叫錯人名。
汪慶春並不介意,因為,他本就是沈令提攜上來的。
沈大人是多厲害的人物吶。
若說身為九五之尊的皇帝是天下男兒的夢想,那麼,沈令就是天底下所有太監夢想的終點。
沈大人剛進宮時,只是在內廷干雜活的小嘍啰。
後來,他先是得到貞妃娘娘賞識,在貞妃宮裏待了不到一年,又來到長春宮,從此青雲直上,前途無量。
他和從前司禮監的馮公公又不一樣。
馮公公得勢,將人死命往下踩,生怕別人冒頭,奪他的權。
沈大人是厚道人,除了優待心腹,其他鬱郁不得志的陌生人求到他面前,他也願意拉扯一把。
如今他掌大內金翎衛,比真男人還威風,還霸氣,可算給萬千宦官爭了口氣。
玉貴妃瞄他一眼,「那人到底怎麼死的?」
汪公公道:「咱們王爺踹了他一腳——」
「你這蠢東西!」玉貴妃怒道,「巽兒輕輕踢他一腳,他自個兒腳滑,摔進水池子裏,與本宮的兒子有何干係?送他出宮的時候,他不吐着氣,好的很嗎!」
「是是是,奴才嘴笨,盡說糊塗話。令狐公子是病死的,這風寒發熱最是邪門,挺不過去也是常有的。」
玉貴妃皺眉,沉默一會兒,道:「陛下有幾天不來長春宮,他下了朝,都去哪兒?」
汪公公回答:「陛下平時都在鳳鳴宮待着,不怎麼離開。前些天,長樂公主生了一場病,陛下十分關心,去明光殿看望過兩回。」
「長樂啊……」玉貴妃冷哼一聲,「她,還有她那個娘,不就佔了一張臉皮的便宜?陛下哪兒是去看望她,不過借她的皮相一用,緬懷故人罷了。」
汪公公道:「禧妃娘娘就一個孩子,長樂公主再得寵,到頭來,也沒什麼用處。」
玉貴妃不吭聲。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玉白的指尖。
她又想起許多年前的一天,這雙手緊緊抱着永壽,肌膚和骨頭都冰涼,使盡全力也留不住孩子的性命。
她的女兒在她懷中長眠,一閉眼,再未睜開。
心口尖銳的刺痛。
汪公公察言觀色,慢慢道出她心頭所想:「永壽公主若在,哪兒輪得到長樂公主受寵?貞妃的長陽公主在時,陛下也更喜歡長陽。長樂公主只是得了一點運氣。」
「……可不是嗎。」玉貴妃輕笑,笑意發冷。
只是運氣好。
輕飄飄一句話,卻叫她半生含恨。
又有誰知道,其實,她寧願舍了這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只為換取永壽的一絲氣運,換那孩子平安的留在她身邊。
*
公主和禧妃吵架了。
自從成為長樂公主的伴讀,明容記不清楚,她們母女吵過多少次。
每一次,總是公主將禧妃氣得半死,禧妃有時哭哭啼啼,有時發脾氣,公主都不理會她。
公主不哭不鬧,沉默而倔強。
明容從未見過這樣的母女,尤其是公主,爭吵起來,句句扎心。她數落母親,比對陌生人刻薄百倍。
這天,明容來找公主,撞上禧妃氣沖沖離去。
在此之前,太醫剛給公主診過脈。
太醫說,公主已然無恙。
可公主的氣色還是難看。
明容說:「我帶課堂的筆記給你。」
公主不為所動。
公主自然不用在意功課跟不上,她特別聰明,是不複習也能考第一名的天才。
明容還是帶來了筆記。她是公主伴讀,這是她的責任和義務。
她翻開筆記的封皮。
紙上一角,畫著一隻包子臉,十分威武神氣,一拳打倒怪物。
長樂問:「這是什麼?」
明容指着揮舞拳頭的小包子,「是你啊,公主。」
長樂無語,又問:「那怪物呢,我打的怪物又是誰?」
明容說:「是傷風感冒的病症,你一拳把它打倒,病就好了。」
長樂淡淡一笑:「傻瓜。」
她望着包子臉的自己和四腳朝天的病魔,半晌,突然開口:「我聽說了令狐沛落水的事。」
明容想起令狐沛死了,有些不自在。
她輕輕嗯了聲。
長樂的視線移到她臉上,緩緩的問:「那些相思情書……真是他寫給你的么?」
她問得極慢,眼神又極為認真。
明容一愣。
叮!
【系統提示】
1.「是他寫的,他承認是他自己的字。」(長樂公主好感+0)
2.「我姑姑叫我拿了信去對付他。」(長樂公主好感+100)
明容驚呆。
這好感增加的方式聞所未聞。
僅僅一句話,一次就加滿全部好感值。
令狐沛是不是親手寫的信,對公主來說,這般重要麼?平日裏卻也沒見她有多在乎他,況且——
明容翻查人物列表,意外的發現,公主對她的好感,始終停留在零。
她無法理解長樂公主。
明明對她那麼好,給她提建議,幫她想辦法,為什麼好感值會是零?為什麼只要回答一個問題,又能滿格?
明容的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
那個完美的答案牽扯到皇后。
如果信不是令狐沛所寫,如果被公主知道……她不敢選。
長樂看着她,淡然道:「我知道了。」
明容張口:「我——」
「回去罷。」長樂合上眼,「我想休息。」
【系統提示:趙慈好感值+0】
*
一下午,明容心不在焉。
傍晚,她陪皇后一起吃晚飯,剛放下筷子,外頭響起太監的高嗓門:「陛下駕到!」
明容一驚,忙站起身。
皇帝從暮色中走來,恍如寒冬重臨。
皇后屈膝行禮,聽得他一句「免禮」,才抬起頭,「臣妾不知陛下這時辰就過來,還請陛下恕罪,臣妾這就吩咐廚房——」
「不必。」皇帝道,「朕用過膳。」
「……是。」
皇后見他坐下,遞給他一盞熱茶。
皇帝端在手中卻不碰,一旁的小太監走過來,用一根細細的銀針試探茶水。
明容大開眼界。
那是他妻子親手倒的茶,他信不過,還要銀針試毒嗎?
難道被害妄想症竟是遺傳性疾病?
父親遺傳兒子,狗太子也是滿腦子總有刁民要害朕的念頭。
皇后見怪不怪,隨口找話題:「陛下從鳳鳴宮過來?」
皇帝道:「明光殿。」
皇后順着他的話又問:「長樂公主的病可好些了?」
皇帝:「無礙。」
皇后的階段性沒話找話結束。
皇帝側眸,目光凝注在一聲不吭的小姑娘身上。他罕見的主動開口:「你是常去未央殿的那個……」
皇后聽他提起未央殿,微微皺眉。
明容硬着頭皮道:「臣女明容見過陛下。」
皇帝頷首,「退下罷。」
明容便告退。
離開前,她看了皇帝一眼。
作為皇宮的主人,大曜的君王,他當真冷得像千年不化的冰雕,欠缺最基本的人味。
這也是他和趙秀的本質區別。
與他相似的太子,那少年的眉眼之間門,沾染蠱惑人心的妖氣。
*
深夜,電閃雷鳴。
雷聲滾滾,又一道驚雷在窗外炸響,彷彿近在咫尺。
明容冷不丁的驚醒。
大雨傾盆而下,雨聲和風聲交織,銀白的閃電一瞬照亮夜空,緊接着落下的便是隆隆作響的春雷。
驚心動魄。
偏在這時候,明容收到去見長樂公主的小任務。
暴雨夜,還在打雷呢。
明容只遲疑片刻,便決定赴約。
她想,公主也許害怕打雷,又不好意思跟人講,只在心裏盼着有人能陪陪她。
冬書被吵醒,好說歹說,勸不住明容。
她們披上外衣,打着傘,冒雨來到小院門口,不遠處,恰有另一行人匆匆經過。
冬書及時拉住明容,躲在門后。
燈影搖曳,暴雨中,人影也飄渺。
那是……皇帝。
這麼晚,他也有急事出門嗎?
明容模糊的記起,不知聽誰說過,聖上從不在鳳鳴宮之外的地方過夜——可這也太勉強了。
突然!
銀色閃電撕裂夜空,天地一片慘白。
驚雷斬落,正劈在路旁的樹上,剎那之間門,火光一閃,巨大的威力將參天古木攔腰折斷,大樹轟然倒下,只差一線距離,便擊中行走的帝王。
提燈的太監受驚,啊的叫了一聲,燈籠脫手滾落。
唯獨皇帝,他視若無睹。
他頭也不抬,腳步都不停頓,自樹葉之上跨過,便如這倒下的大樹只是隨風飄落的一片葉子。
為他打傘的太監腳下一滑,摔了個大跟頭,眼看閃電又劃破夜空,驚慌叫道:「護駕!護駕!」
皇帝這才站定。
大雨淋濕他的衣袍,飄搖的燈光灑落,他容顏蒼白,瞳孔漆黑。
「護駕?朕只恨這道雷劈岔了!」皇帝冷笑,聲音在長夜中凄冷。
他揚長而去,丟下被雷電嚇破了膽的太監,在他身後倉惶追趕。
皇帝離開很久,明容和冬書才敢出來。
明容邊走邊回頭,望向那早已消失在大雨中的挺拔背影,又看着橫在路上的古木殘骸,想起大樹着火的瞬間門,仍心驚膽戰。
於是越發不解。
聖上……當真怕死么?
喝茶都怕有毒的人,卻在雷電和火光之間門安然自若。
*
長樂又做了那個夢。
同一段往事,總是不停的不停的重放,帶她回到最脆弱的歲月。
那也是一個漫長的雷雨夜。
娘親失寵,身患重病。
貴妃下令將她們關在明光殿,任她怎麼哭喊,宮門紋絲不動,沉重如山。
她看着娘親昏昏沉沉,在病榻上煎熬,生命一點一點流逝,氣息愈漸微弱,卻什麼也辦不到。
房裏只有她們兩人,金璃都被隔絕在外。
她怕極了,怕呼嘯的風聲,怕雨聲,怕打雷,怕這黑夜漫長得永無止境,也怕黎明到來,娘親隨時咽下最後一口氣。
她用盡全力拍門、抓撓,掌心拍紅了,指甲斷裂,流出血。
終於,娘醒了。
被傷病折磨得奄奄一息,失去人樣的女子,只對她說了一句話:
「長樂,算了罷。」
娘說算了。
怎麼算?
就讓她在這裏,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生母死去,算了?
那一刻,她清晰的感知,她不僅恨貴妃,也恨娘。
為何總是惹怒父皇?
為何不肯對父皇多用一份心思,為何不知如何取悅他,只會一味的惹他厭煩?
為何讓她們娘倆落到這樣的境地,卻叫女兒認命?她都要死了,也不掙扎!丟下女兒一個人去死,她無所謂嗎?
她之於娘親,又算什麼呢?
她咬牙,扭過頭,繼續哭喊,聲嘶力竭。
黑夜將盡,門開了。
長陽不忍心,瞞着貞妃和貴妃,偷偷叫人打開宮門。
她抓住二姐的手,嗓子沙啞:「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長陽搖頭,在她耳邊悄聲道:「能救她的人,在鳳鳴宮。」
父皇才能救她們母女。
於是,暴雨夜,她在冷清的皇城奔跑,從明光殿到鳳鳴宮,差一點就被侍衛抓住,她居然躲過去了。
她跪在鳳鳴宮外,跪得筆直。
大雨滂沱,她渾身濕透,冷得發抖,心卻如烈火。
她要自救,只有自救,才能救娘。
父皇從殿內出來。
她不哭不鬧,臉上流淌的是冰冷的雨水,灼熱的淚被她吞在腹中。她看向父皇,平靜的道:「母妃病了。」
這樣才像葉皇后,不是么?
葉初不會六神無主,哭哭啼啼。
她是縱橫疆場無所不能的大將軍,是葉家的傳奇,大曜的驕陽。她的肩背永遠筆挺,她不會卑微哀求。
如她所料,父皇面對她,晃神了。
他是在看她么?
不,他透過她的眼睛她的鼻子,一定見到了久違的故人身影,又因為那鏡花水月的幻象,生出惻隱之心。
父皇根本不在乎她們母女,就像他不在乎宮裏的任何人。
她們活着是擺設,死了是冊子上的一行字,他不會多給半個眼神。
但他不捨得拒絕葉初。
果然,父皇開口:「扶公主起來。」
自那天起,明光殿又變得熱鬧。
復寵的不是母妃,是她。
她受到重視,二姐姐死後,她成了最得聖心的公主。
但那又怎麼樣?
每一個日夜,她深陷在無邊的恐懼之中。
長陽病逝,從得病到撒手人寰,近一年的光景,父皇來看她的次數很多,卻只是走馬觀花的敷衍。
二姐的所有痛苦,他看在眼裏,他的眼神冷漠。
直到二姐死,他沒有掉一滴眼淚,甚至裝不出動容。
父皇疼愛長陽,只因為她笑起來有幾分葉皇后的影子。可她病了,病得難受,再也笑不出來。
二姐心灰意冷。
長陽臨死前,在她耳邊悄悄說了兩句話,就像當年教她去鳳鳴宮找父皇。
她說:「以假亂真是騙人的,假的永遠成不了真的,妹妹你記住,這世上最不值錢,最容易取代的,是贗品。」
她說:「父皇瘋了。」
夢魘如泥沼,長樂墜入萬劫不復之地。
她不能醒。
其實,清醒了又如何,醒來也是一場噩夢。
她活着只為一個目的,她想帶娘親離開這四面八方無處不在的深紅高牆,離開父皇,離開名為皇宮實為牢獄的地方。
這只是奢望,不可能成真。
她太清楚,因此絕望。
這些年來,壓抑着,忍耐着,恐懼深埋心底。它不會消失,時間門是飼料,它被餵養成一頭肆無忌憚的巨獸。
她早就瀕臨崩潰。
能和誰說?
母妃?
那是死到臨頭也沒有志氣,沒有一絲求生意志,想把她拋棄在人世獨自離開的膽小鬼。
沒有人。
在她即將失去希望,放任恐懼將她擊潰的時候,宮裏來了一個人。
明容什麼也不懂,無知即是勇氣,勇氣生出力量。
她看着那丫頭莽莽撞撞,闖了不少禍,惹了許多人,總能逢凶化吉。
這樣的氣運令她在絕望中再一次的心生希冀,她甚至暗暗的想過,也許連接夢魘與現實的那場雷雨終會結束,明容是晴天。
可明容猶豫了。
她問,令狐沛的信是他自己寫的么?明容遲疑。她的猶豫就是答案。
她不怪明容。
這宮裏,信任能殺人,誰也不該信任誰。
終究是她苛求。
*
金璃揉揉眼睛,認出冬書,驚怒交集。
「你是明姑娘的丫鬟,大半夜不睡覺,發什麼瘋呢!驚擾了娘娘,你該當何罪?」
冬書的傘被吹壞了。
雨水從她的頭髮滴落,她好聲好氣的賠笑:「金璃姐姐恕罪,雷雨作怪,公主大病初癒容易受驚,能不能……請娘娘去瞧瞧公主?」
其實,是姑娘要她務必來請禧妃。
她也知道這時辰求見娘娘是痴人說夢,且會被怪罪,因此心虛。
金璃氣惱道:「公主和娘娘的事,輪得到你一個長寧宮的來指手畫腳?我看你失心瘋了!」
一陣狂風掃過,門砰的一聲撞在牆上。
門開了。
金璃回頭。
禧妃從殿內走出,明明沒睡醒,外衣都忘記披上,卻嘟噥:「長樂最怕打雷,我得去找她。」
*
「公主,公主!」
夢中的少女雙眉緊蹙,神情痛苦。
明容輕拍她手背,「公主——」
少女睜開眼,反手抓緊她。
長樂猛地坐起來,大口喘氣,就像溺水的人剛浮出水面。
燭火明滅。
她急促的呼吸,盯着明容,啞聲問:「怎麼是你?」
明容說:「下大雨,又打雷,我不放心,過來看你。」
她收到任務來陪伴公主,還要叫上禧妃。
她正想說冬書去請禧妃娘娘了,一道閃電劃過,她看清公主臉上的淚痕,於是那道閃電彷彿也落在她心間門,困擾了她一整個白天的迷霧消散。
公主醒時不哭,她把什麼都藏在心底,夢裏才流淚。
電光火石,一息之間門,明容頓悟。
公主是那樣極端的人,愛憎分明到極致,信任便是全然交心,否則永遠保持距離。
誰也走不進她的世界。
「早上,你問我的那件事……」明容抬手,用帕子抹去公主的眼淚,「我不知道啊。令狐沛說字是他的,可我沒收過他的信,冬書也說沒見到他的小廝來侯府。」
長樂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冷清。
明容卻覺得她的眼底是暗火。
長樂沉默,直到呼吸平靜下來,才道:「明容,你有沒有試過怨恨一個人?」
明容說:「我只有討厭的人。」
長樂眼裏的光那麼明亮,比閃電更刺目,那是她心底燃燒了多年的烈火。
「你怨恨她,瞧不起她,將生命中的不幸歸咎於她一人,同時又依賴她,心疼她,想救她。天底下,你最愛她。」
明容搖頭。
「我有。」長樂安靜的說,「我想救我娘,我活下去就是為了救她。葉三爺用舅舅一家的性命威脅她,讓她當葉初的影子。她被困在宮裏,然後把我也帶到這間門囚籠。我好怕她太蠢,不明不白的死去,那我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淚水無聲無息掉落,在她手背上碎開。
她的眼淚也平靜。
「大曜公主出嫁不自立門戶,所以我要嫁一個有本事的駙馬,什麼樣的人都好,只有這樣,也許,僅僅是也許,有朝一日,我可以將母妃接出去。這麼多年來,支撐我走下去的,就這一個念想。」
她握緊明容的手,手心儘是冷汗,「父皇瘋了,滿宮的活人在他眼裏是死的,死了的葉初卻比任何人都鮮活,他配不上我娘,他也沒資格當她的夫君!」
她控訴自己的父親,那個天生無罪,不容冒犯的君王。
她口出狂言,將足以致死的把柄拱手送人,她神志不清了。
可她又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明容說:「你愛禧妃娘娘,你要說啊。你總罵她,她是不會知道的。」
長樂慘笑:「她不在乎。她心裏可能想着,死了就解脫了,也挺好。至於長樂,長樂算什麼?」
「她不會那麼想。」
「她會的,不僅想,而且做了。我想活着帶她走,她卻想死了丟下我。」
轟隆隆,雷聲滾落。
「父皇視我為葉初的影子,所以厚待我,可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贗品,一旦有裂痕,與真品的區別越大,就越不值錢,等到徹底碎裂,便是棄品,是廢物。母妃也想拋棄我,她都不願意為我求生。」長樂咬住嘴唇,咬出一絲血,「我這一生,是不是像個笑話?」
明容使勁搖頭。
長樂笑了笑,轉過頭,望向窗戶。
明容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她忽然有一種感覺,她知道皇宮像什麼了。
像她在遊樂場看見的哈哈鏡。
透過它折射出來的人,全都扭曲不堪。扭曲的不是外表,而是心和靈魂。
長樂的病是心病。
她的心在燃燒,放任不顧,遲早焚毀,化為灰燼。
「不是!」明容握住長樂的手,放在自己跳動的心口,「公主,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可憐我?」
「不對,你猜不到,你再聰明,也不能透過骨肉,看見我腦子裏想什麼,心裏又是什麼感受。」明容說,「禧妃娘娘也一樣。猜測不是答案,你不問她,永遠不知道真相。」
長樂固執道:「說出口的真相,更傷人。」
「可如果是誤會,一輩子不聞不問不知情,就太遺憾了。」明容站起來,「你等着,我去找娘娘!」
長樂喝止:「別去!」
明容推開門,呆住。
禧妃站在門外。
她的臉色那麼蒼白,如暗夜之中飄來的魂靈。
長樂死死地瞪着母親。雷聲又響起的瞬間門,她別開目光。
禧妃走到床邊,彎腰,想摸一摸女兒清瘦的臉,長樂閃躲。
她站不是站,坐不是坐,張開嘴也不知道說什麼,茫然無措。好一會兒,乾澀的開口:「小慈,你別哭。」
她喚女兒的小名。
長樂說:「我已經不怕打雷,你不用來。」
她怕的從來不是風雨聲和雷聲。
是那一夜娘親流逝的生命,和她自己的無力。
禧妃潤潤嘴唇,太緊張,不知怎麼,竟笑了一聲:「那一年啊,其實你不知道,娘已經跟貞妃說好了,我要是熬不住,她會照顧你的。」
長樂冷冷道:「一拆就穿的謊言,說出來做什麼?貞妃依附貴妃,她照顧我?笑話。」
「那時你才幾歲啊,得罪玉貴妃的人是我,她仇視的也是我,不是你。」禧妃道,「娘沒騙你,貴妃自個兒的永壽沒了,失去親生骨肉,疼不疼她心裏清楚,她不會對你一個孩子下死手。你跟着貞妃,就是貞妃的孩子。」
「你很想把我送人么?」
「……」
禧妃攥着裙角,半天才磕磕絆絆的說:「你、你跟着貞妃,比跟我強。貞妃有成國公府作為依靠,又與貴妃交好。而我,我如果不在,你舅舅便自由了,不用被葉家拿捏,生死受制於人。你也是,你不是很喜歡長陽嗎?娘沒本事,你在貞妃那兒會過得更好——」
「你怎知我就願意過的好!」長樂厲聲打斷,「你怎知我不想留在明光殿,與你相依為命?就算父皇冷落你,滿宮的人落井下石,吃不飽,穿不暖,我樂意呢!」
她的淚水如斷線的珍珠,一顆顆落下。
她雙目血紅,「就算哪天你真的被人害死了,那可好,咱們兩個一起乾乾淨淨的上路。你帶我來這世上,也帶我走罷!」
禧妃一把摟住她,「別胡說,不會的,不會的……」
「你帶我走罷!」長樂哭道,「為什麼拋棄我?我只有你,你怎麼能丟下我!」
「不拋棄。」禧妃抱住懷中的女兒,「娘不離開你,咱們一起好好地過下去,娘一直陪着你,陪你長大,看你出嫁……娘永遠不離開你。」
長樂淚如雨下。
明容安靜地站在門邊。
窗外,雨停了。
【系統提示:長樂公主/禧妃支線[血的羈絆]已完成】
【系統提示:長樂公主好感值+100】
【系統提示:鄒二姐好感值+30】
*
大雨之後,一連幾日大晴天。
趙巽早上悶頭大睡,到中午被母親叫醒。
差點忘記,父皇今天抽查皇子的學業,他得去一趟房。
他先到東宮,找趙秀,兩人結伴前去。
這是他的習慣。
太子在最好,他總是什麼都能答上來的。
父皇出的題目太難,他只要假作深沉,裝模作樣的想半天,然後說一句:「不知四哥怎麼看?」就能糊弄過去。
路上,他看見長樂和明容。
兩個小丫頭手挽手,說說笑笑的走遠,倒讓他驚訝。
趙巽停步,稀罕道:「長樂笑的真開心……奇怪。」
趙秀:「很奇怪么?」
「怎麼不奇怪。」趙巽說,「你見過她這麼笑嗎?」趙秀不答,他又問何竺,「你見過嗎?」
何竺搖頭。
趙秀繼續走,淡淡道:「她有朋友了。」
趙巽好笑:「誰還沒個朋友啊?」
趙秀沉默。
不一樣。
在這壓抑的,沉悶的,爾虞我詐的深宮,在層層築起的不見天日的高牆之外,有一道暖陽以驚人的勇氣,堅定地鑽進長樂心中,為她驅散陰霾。
從此,她與光同行。
留在黑暗裏的人,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