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花尖刺
二零一六年,十一月廿五日。
宜出行,宜沐浴。
宜明小容慶祝生日!
牆壁上掛着一本小冊子,記錄日期,節氣和吉凶宜忌。
最後一行字,卻是那自稱為明小容的丫頭,親手寫上去的。
落筆歪歪扭扭,橫不是橫,豎不是豎,如稚童練字。
她也確實只是孩童。
趙秀看着夢中的小神女。
未知的異界,未知的年號,唯一熟悉的她。
明小容又要過生日了。
趙秀記得,她的五歲生辰是在高樓大廈的頂層度過的,腳下是川流不息的燈海和奇形怪狀的鐵皮車。那時酒池肉林,賓客滿堂,好不熱鬧。
這回,明小容在家中慶祝生辰。
大清早,僕從一見到她,便笑眯眯的向她祝賀。
有人說:「小姐生日快樂!」
也有人說:「容容又大一歲,六歲啦!」
竟然直呼主子的閨名,真沒規矩。
明小容不介意。
十一月,大寒天,她的家裏溫暖如春。
明小容穿着粉紫色的長裙,裙擺鼓起如傘狀。
她穿行在宮殿般的室內,如一隻翩躚的蝴蝶,輕盈快樂。
她似乎從來沒有任何的煩惱。
畫面一轉,趙秀來到一間書房,紅木傢具為主,地毯都是深沉的紅色。
明容的父母在關門密談。
明容爹問:「你現在去接那孩子?」
明容娘手持一疊厚厚的紙張,紙白如雪,字是工整的墨黑。
她愁眉緊鎖。
明容爹關心她:「阿苓,你還好嗎?」
「……」明容娘沉默一會兒,道,「沒事,只是不敢相信,那麼好的一個人,突然就沒了……」
「那個叫程程的孩子,她真是你家贊助過的貧困生留下的女兒?」
「嗯,不會錯,十幾年前的舊事,但我對她的印象很深。走出大山的貧困家庭的女大學生,一條腿殘疾,卻比任何人都樂觀,堅強,努力。我和她說過話,臨走時擁抱了一下。」
明容娘垂眸,語氣沉重。
「沒想到那是最後一面,再次看見關於她的消息,是在新聞上。她結婚後被長期家暴,平時做兩份工維持生計,因為操勞過度,死於一場車禍。她的丈夫酗酒,在她死後繼續虐待他們的女兒。一個月前,他醉酒墜樓,那小女孩成了孤兒。」
明容爹輕拍她的背脊,溫聲道:「去接她吧。」
明容娘不動。
明容爹說:「你想收養那孩子,我全力支持你。」
「這不是一件小事——」
「如果你認為是正確的,就放心去做,別猶豫,不要等到將來才後悔。」
「……」
明容爹見妻子沉默,又說:「我知道你擔心容容不能接受。她一直是獨生女,在家裏還好,有你管教她。在我爸媽和你爸媽那兒,她無法無天慣了。我覺得,多個姐姐陪她,她不會那麼寂寞,是好事。」
「我們不是容容,沒有辦法替她思考,替她決定。」
「所以,我預約了心理輔導。」
「原醫生?」
「對。」
這段話掐頭去尾,可趙秀仍然拼湊出了事件的真相。
他瞭然。
六歲的明小容,將要迎來陌生的姐姐。
難怪五歲生辰宴,她還是眾星捧月的唯一焦點。難怪她坐鐵鳥翱翔長空之前,她爹親口說,只有她一個寶貝女兒。
這姐姐是收養的。
她的爹娘出於泛濫的憐憫之心,打算收養一個從未見過的孩子,而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外人之女,將有資格分走原本只屬於明小容的家產。
明容爹曾經對女兒說,每年會購置兩套比鄰的宅子,一套給明小容,一套給她的姐姐。
這一切,對那位孤女而言,是天上掉餡餅,做夢都求不來的福氣。
對於明小容,卻是飛來橫禍。
明容知道她失去了什麼嗎?
當然不。
這丫頭一無所知。
在庄園裏,在人造水池邊,她又唱又跳,與便宜姐姐親近的很。
她的父母將金山銀山的財富大方的贈予外人,她不但不懂得提防對方,還與那人推心置腹。
……多傻啊。
趙秀想起他自己的兄弟。
他只有趙巽一個弟弟,剩下的都是浪費國庫財力養着的累贅,也是隨時會捅向他的利刃。
他主東宮,所謂的「兄弟」,比敵人更危險。
一旦有機會,他們對他下手,絕不會留情,就像他若要殺了他們,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明小容六歲生辰這一天,母親帶回家一名叫程程的女孩。
程程只比她大三歲,相比起來,卻是南轅北轍,天上地下,全然不同的生命。
程程沉默,沉鬱,怕人,怕光。
趙秀想,這孤女和他一樣,太早見到大人陰暗的一面,對這塵世厭倦又厭煩,習慣了生活在黑暗之中,久而久之,光反而變得刺眼。
可在庄園裏的程程,並不是這性子。
所以,她的轉變從何而起?
明小容對於多出來的姐姐,起先覺得好奇。
她和程程講話,她說,姐姐,我是明小容,你可以叫我容容。
程程卻不怎麼回答,偶爾開口,也只有一兩個字。
程程夜裏難眠,她總是在夜深人靜時,躲在被子裏哭泣。
白天,她異常的沉默,當明容轉過身去,她面對明容的背影,眼神之中流露的,除了羨慕,也有自卑和痛苦。
這種情形之下,被抓去見大夫的人,卻是明容。
趙秀覺得,明容的爹娘怕是腦子不好。
明容每過幾天,都會去見「原醫生」,也就是異界的大夫。
原大夫的醫館實在詭異,她的病人沒一個斷手瘸腿的,全都四肢健全,瞧着十分壯實,只是精神不好,有的走在路上,突然抱頭痛哭。
趙秀便明了,這些人得的都是離魂症,癔症,也就是瘋病。
可明容又沒癔症。
明小容來看病,總是十分隨意。
她抱着膝蓋坐在沙發上,原大夫給她吃糖,吃很多東西,明小容開心的不得了。
……真是給點甜頭就燦爛的小傻瓜。
原大夫問:「這周怎麼樣?」
明容說:「姐姐還是不理我,她也不想來見你,她都不講話。」
原大夫笑了笑,「明容你呢,你怎麼樣?」
「我?」明容歪着腦袋,想了會兒,「我的壞朋友撒謊欺負我。」
「撒謊?」
「她說,爸爸媽媽有姐姐,就不要我了,姐姐會把爸爸媽媽都搶走——她撒謊。」明容低哼,「我才不相信,她當我三歲小孩騙呢,我早就是六歲的大人啦!」
原大夫又笑。她問:「你覺得她騙你?」
明容點頭,「當然,姐姐來我家住下就不走了,怎麼可能把爸爸媽媽搶走?是爸爸媽媽把姐姐搶來了,家裏又多一個愛我的人。」她低頭吃糖,嘟噥,「姐姐現在不太愛我,她不理我,但她以後會愛我的。」
原大夫注視小姑娘,目光十分溫柔。
她說:「容容,你的姐姐受傷了。」
明容驚訝,「在哪裏?」
原大夫抬手,指向心口,「在這裏。」
明容放下她的糖,思考一會兒,堅定的說:「我會把姐姐心裏的傷口治好。」
原大夫微笑,「那容容要加油哦。」
明容走後,這位原大夫對她的父親說:「明先生,容容下周不用來了,她不需要接受我的輔導。」
明容爹開口:「原醫生——」
原大夫搖了搖頭,「你的女兒,她才是一名優秀的醫生。」
明容爹愣住。
明容時不時地便去找她姐姐。
程程不理她,她也不在乎,她一個人能說很久很久的話,還能自問自答,真叫人啼笑皆非。
慢慢的,程程習慣了她在身邊,由她去了。
半年後,有一天夜裏,程程縮在被窩中流淚,房門打開一條縫隙。
杯弓蛇影、草木皆驚的孤女嚇了一跳。
門縫裏鑽出一個明小容。她說:「姐姐,別怕,是我。」
程程躲回被窩。
明容叫她:「姐姐,姐姐。」
程程說:「……這麼晚不睡覺。」
明容輕扯她的被子,「我知道你晚上都在哭。」
程程不語。
明容又叫:「姐姐,姐姐。」程程不理她,她鍥而不捨,「姐姐,你看我。」
程程慢吞吞地探出腦袋。
明小容在做鬼臉。
她抬起兩隻手,揉自己軟嘟嘟的臉頰,搓圓捏扁。
程程愣了片刻,忍不住問:「你在幹什麼?」
明容說:「逗你笑啊。」
程程呆住。
明容又開始搓她自己的臉,「姐姐你不要哭,你看我,好不好笑。」
趙秀想,好笑,像會變形的雪糰子。
可他是笑不出來的。
就像程程,她也笑不出來。
她的眼淚越掉越快,哭喪着臉,牽起僵硬的嘴角。她說:「好笑。」
然後,她抱住明容,哇哇大哭。
明容的小手拍拍她的後背,輕聲說:「姐姐不哭,容容在,容容保護你。」
趙秀冷眼相望。
——外表像只白嫩嫩軟綿綿,柔柔弱弱的雪糰子,內里卻是無堅不摧的火焰,足以擊潰最頑強的心理堤壩。
這丫頭,真能誅心。
「……明容。」他喚。
小雪糰子聽不見。
趙秀止不住的恨。
程程在最孤獨脆弱的歲月,等來了如火溫暖的明小容。
他的童年,在蒼白的雪和沉默的黑暗之中度過。
他恨父皇,恨母后,恨覬覦儲君之位的眾多兄弟,更恨這蒼天不公,欠了他一個明小容,他卻不知問誰去討要。
「明容!」
她無知無覺。
趙秀抬手,戳她的臉,感受指尖那一絲微乎其微的溫度。緊接着,他的手掌心貼到她的臉頰上,捧住她的小臉揉了揉。
……真是瘋了。
他閉上眼睛。
他遲早有一天會瘋。
*
前些日子下起雨,今日總算放晴。
長樂公主在房裏待得悶了,堅持出來逛一圈,明容便陪她。
其實,若聽太醫的話,公主還得在床上多躺十天半月的才能痊癒,可公主一向執拗,不聽勸。
明容跟在公主身邊,默默地走。
不知為何,公主心情很差,從生病開始,不,也許一直都是如此。
她的心裏總像堆積一座座的大山,又不願意與人談心,喜怒哀樂都自己受着。
「公主。」
長樂回頭,一愣。
她那小伴讀在搓自己的臉。
「公主,你看我。」明容說。
長樂看着她像揉麵糰似的揉臉,只覺得奇怪,皺眉問:「幹什麼?風又不大,你臉上很冷么?」
明容說:「公主,你不要不開心啊。」
她擠壓兩邊的臉頰,於是小嘴嘟起來。
長樂不禁一笑。
明容舒出一口氣,說:「你多笑笑,笑了心情就會變好。」
長樂搖頭。
小伴讀在哄她開心呢。
那傻丫頭知道自己長了一張嬌憨可愛的臉,做鬼臉都讓人喜愛,所以用來逗別人笑。
「明容。」長樂道,「……總是多管閑事,你自己不開心的時候,又怎麼辦?」
「唉?」
「你能逗自己笑么?」
「我以前一不開心就哭,但我已經不想哭了。」明容笑起來,「現在,我會告訴自己,明小容,沖沖沖!明小容,加油啊!」
長樂:「……」
*
趙枕河隨太子出行,在御花園走一會兒。
太子極少有賞花遊園的興緻,比起這些中看不中用的外物,他更喜歡讀書。
今日,他明顯心中有事,出來散心。
剛到一座小橋上,另一頭飄來少女的聲音,輕軟如煙霧,又如夢境。
太子止步。
趙枕河望過去,原來是長樂公主和明姑娘。
公主病了,不知為何會出門,而明姑娘正衝著她做鬼臉,忽而扯臉頰,忽而揉臉蛋。
趙枕河稀奇道:「這是在做什麼?」
何竺道:「明姑娘生公主的氣嗎?為何盡對着公主做怪樣子?」
趙秀沉默。
他心中如有鬼火竄起,妒恨滔天。
明容在哄他的皇妹開心。
小神女自是對所有人都好的,今天逗長樂,明天哄老七,後天也許就去安慰未央殿的廢人。
除了他,人人都好。
趙秀冷笑,抬手摺斷一枝花。
「殿下!」何竺急道,「快放手,花上有刺。」
花上有刺,他一握緊,刺扎入掌心的肉中,鮮血直流,可他一無所覺。
他寧願麻木的是心,而不是這具殘軀。
趙秀不放,握得更緊,血順着修長的手指滴落。
他轉身便走。
*
令狐沛要進宮來了。
明容收到家裏的信,說是那討厭鬼竟然叫他娘帶着聘禮,去侯府提親。
南康侯夫婦不答應,婉言謝絕。
所以,討厭鬼進宮幹什麼?
難不成,他還想當面再求娶她一次?這於禮不合,料想他也不敢啊。
「他不必求娶。」冬書憂心忡忡,說道,「只要在人前與你親熱一些——」
「我才不跟他親熱。」
「他糾纏你,那也是親熱。他府上的事情,早就傳開了,如今他再糾纏你,只怕姑娘不想嫁,為了保全你的名節,夫人也得與他家議親。」
「那就不保全,他糾纏我,我追着他打,我不要名節啦!」
冬書捂住她的嘴,無奈道:「姑娘慎言。」
明容蹙眉,「……怎麼辦啊?」
冬書不知道。
但皇後有辦法。
皇后將明容叫了去,交代她如何應對。
明容聽完,欣喜道:「姑姑,你真厲害,居然能想出這法子,還拿的到令狐沛的親筆手信。」
皇后只笑不語。
*
令狐沛進宮三天,沒見着燕王的影子。
燕王殿下不僅神出鬼沒,且懶得搭理他,他根本找不到人。
他並不着急。
燕王不想要伴讀,他也不想當伴讀,他壓根就不是為了讀書才到宮裏來的。
第四天,他在文華殿外的花園,等到真正的目標。
明容背着小書篋,手裏還捧着書卷,從石橋上走過。
容容多乖啊。
就她一個姑娘帶着書篋,就她認真來念書呢。小時候就傻乎乎的,長大了也沒怎麼改變。
雖然母親不認同,但他堅信,容容會是好媳婦。
令狐沛雙目發光,三步並作兩步,搶了過去,擋住少女的去路。
這條路並不偏僻,又是放學時候,周圍總有閑雜人等……正合他意。
「容容!」
他伸手,想拉她的手腕。
啪!
書卷敲在他手背上。
橋上一有動靜,四周的人便看了過來。
令狐沛道:「我娘去你家提親,你爹娘不答應,我打算過兩天親自登門,好叫伯父伯母看見我的誠意。」
明容厭煩道:「你走開。」
「容容。」令狐沛開口,「我與你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
「誰跟你青梅竹馬,你自作多情。」
「你跟我來,這兒人多,我知道你害羞。」
明容冷笑。
這混蛋想騙她去沒人的地方,坐實他倆「私會」的罪名。
明容退開一步,「你到底走不走?」
令狐沛不動,只向旁邊窺探的人瞪去兩眼,扯着大嗓門道:「看什麼看?沒見過人家兩情相悅嗎!」
明容說:「你非要這樣?」
令狐沛轉過頭,放低聲音道:「容容,我知道你記恨我和小郡主合夥欺瞞你,可是——」他咬字極重,盯住她的眼睛,目光帶着些許憐憫,更多的卻是捉弄,「你不與我成親,又能嫁誰?咱倆的情分已經坐實,我許你未過門妻子的名分,那是在幫你,你總是好壞不分,不知輕重。我是你最好的出路,你為何不明白?」
「行吧。」明容又退開一點,「你自找的。」
令狐沛一愣。
明容放下書篋,從中翻出幾封書信,拿在手中,揚聲道:「令狐公子,我知你從我見我的第一眼起,就對我情根深種,非我不可,但你那是單相思,我承受不起,只覺得害怕。上次在你家府上,我本想保全你的臉面,私下將你寫給我的書信交還於你,你卻反咬一口。你這麼巧取豪奪,沒結果的!」
令狐沛聽得更懵,「什麼,什麼信?」
長悅公主愛瞧熱鬧,帶着她的伴讀圍過來。
她搶過明容的信,嘻嘻笑道:「我還是頭一次見相思情書呢,快讓我瞧瞧,都寫了什麼!」
蔡姑娘站在公主身後,邊看邊讀:「「明姑娘,新年一見,我對你……魂、魂牽夢縈?你比去年又美上千倍萬倍,我一見到你,便自慚形穢,只想拜服在你鞋子底下當你的……當你的腳凳?為你拂去灰土。」」
她抬頭,望向那漲紅了臉的少年,越看他越像腳凳,無法直視,「倒也不必這麼卑微。」
明容說道:「總是寫這些有的沒的,非要叫小廝送來我家,拒絕一萬次也不聽,可不叫我惱恨!還設計陷害我,逼我成親,我便是一頭撞死,跳入河裏淹死,也不從!」
她跺腳,扭過頭。
譚姑娘道:「明容,你別急,可別再做傻事。」
令狐沛回過神,大叫:「我沒寫信,這不是我寫的,這——這字怎麼跟我寫的一模一樣?!」
蔡姑娘涼颼颼道:「怎麼一模一樣?因為是你寫的又不想認啊!」
令狐沛急吼:「字是我的,信真不是我的!我才不當腳凳,誰要當婦人的腳凳,明容你給我當腳凳還差不——」
話音未落,他的咽喉受制,雙腳立地,竟是被人掐着脖子提在半空。
趙巽冷冷道:「這人誰?」
令狐沛脖子被掐住,說不出話,臉色發紫。
長悅道:「七哥,他是你的伴讀啊。」
趙巽冷哼,將人甩了出去。
令狐沛爬起來咳嗽。
趙巽問:「怎麼回事?」
蔡姑娘道:「回燕王殿下,令狐公子糾纏明容多年,寫過好些不入流的書信,以訴單相思之情。如今被拆穿了,他惱羞成怒,亂罵人。」
「令狐?」趙巽想起來,「他是成國公府那個——」
「就是他。」
趙巽斜睨伏在地上的人,目光冷下來,「是你啊。」
不勝和戰無把令狐沛拎起來。
「來了也好。」趙巽說,「倒省的本王找。」
「王爺——」
令狐沛剛開口,只聽撲通一聲,趙巽抬腿,將他踢入池中。
橋上的人紛紛往下看。
明容抓着欄杆,呆了會兒,回頭,「他怎麼沒浮起來?」
趙巽聳肩,懶洋洋的,「暈了吧。」
他一笑,走了。
*
令狐沛落水,被太監救起,不僅成了落湯雞,還差點兒丟掉小命,所幸營救及時,沒什麼大礙,被送回府里休養。
明容原以為,這事就算完了。
十天後,問竹帶回成國公府的消息。
「死了?!」
明容驚愕。
問竹點點頭。
明容的腦子亂成一團,「可、可那天他醒了啊。救上岸以後,他往外吐水,明明醒了,還有力氣罵我呢。」
問竹道:「令狐公子高熱不退,後來一度昏迷,請過許多大夫也沒救下來。」
明容不知道作何想法。
要說悲傷,那肯定談不上。
她只是覺得……很奇怪。
不久前才吵過架的人,直到送出宮還是生龍活虎的,在家躺了幾天,卻死了。
*
「乾爹,令狐沛沒了。」
沈令睜眸。
「書信只能暫時撇清干係,令狐沛活着一天,就會有人提起他和明姑娘,只有人死了,人們才會徹底淡忘。」他放下筆,從桌案後起身,「去領賞。」
十四道:「……不敢領。」
沈令笑:「還客氣上了?」
十四嘆氣:「乾爹,真不敢領您的賞。說來慚愧,人是死了,但真不是咱們下的手,我也不知道是有人搶先一步動手,還是令狐沛就這命數,閻王爺收了他。」
沈令挑眉。
*
東宮。
何竺推門進去,低聲道:「殿下,將軍府傳信,都辦妥了。」
榻上,少年眼皮都不抬,「死了?」
「死了。」
「出去罷。」
「還有一事——」何竺一滯,「鶯鶯那邊的消息,說是近來三皇子殿下常在未央殿周邊轉悠,還帶着他的弓箭,不知想做什麼。」
趙秀冷淡道:「射靶子、射鳥、射死囚沒意思,想換個新鮮的。」
「那不成,未央殿裏面的人出了事,定有人猜測是您做的。以防萬一,我叫人提前阻止三皇子。」
「不,讓他去。」
「殿下?」
「你去將軍府。」趙秀抬眸,「就說,這段日子,若聽見東宮傳出什麼壞消息,不必掛心。」
「這怎麼——」
「去。」
何竺欲言又止,只能退下。
趙秀翻過一頁書。
他的右手纏着一圈紗布。
東宮一如既往的死寂,這沉寂流逝的時間再也無法令他平靜,只讓他一日比一日的煎熬。
明容討厭他,對他的敵意太深,而他無法忍受這樣的日子,那就得在徹底失控之前,讓她改觀。
她不是想管教他么?
他成全她。
趙秀指尖按住微黃的紙張,輕輕閉上眼。
異界的紙是毫無瑕疵的潔白,字體出奇的工整,且是橫寫,與大曜相反。
他和明容在不同的世界,中間橫亘天塹,不僅在夢中,現實亦是如此。
然而——
萬丈深淵在前,他偏要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