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無字

第35章 無字

明容的眼睛腫了,鼻尖微紅。

她不停地吸鼻子,悶頭走路,如同寒霜打蔫了的小花,可憐巴巴的。走幾步,不慎打個哭嗝。她用手捂住嘴,手背上有一塊凝固的深色血跡。

長樂心想,好可憐啊。

天地日月為證,她真是這麼想的,可她看着明容,忍不住笑出聲。

好可憐啊,像被拋棄、被欺負的小奶貓。

明容轉過頭,瞥她一眼。

她第一次聽見公主的笑聲,卻是在嘲笑她。

她生氣,小聲埋怨:「你為何不早點來救我?」

長樂反問:「你哭什麼?太子哥哥打你——他叫人打你了么?」

她看向明容手上的血污。

「沒有。」明容藏起右手,「太子的血,他吐血了。我害怕,嚇哭的。」

「我想也是。太子哥哥不讓人進去打擾,他勢單力孤,病體羸弱,哪兒制服的了你?只有你壓着他毆打的份。」

「……」

明容好一會兒不吭聲,只盯着繡花鞋的鞋尖,許久才抬頭。

牆角的大樹悄悄地長出嫩綠的新葉。

耳旁回蕩少年低沉的嗓音:「……墳頭草都已經青翠欲滴。」

他的聲音偏軟,偏溫潤,因為經常咳嗽,有時聽着便覺得沙啞。

可他的語氣永遠陰森,滲着狠毒。

冷漠又瘋狂。

明容後悔極了。

她剛才絕對是腦子裏的哪根弦崩斷了,才會與他理論,妄圖灌輸他現代人平等交流的理念。

太子是古人,更是封建時代金字塔尖的人,「平等」兩個字,想來是他最嗤之以鼻的。

以後再撞見他,她一定牢記沉默是金的至理名言,再不多說一句話。

「公主。」明容遲疑,「剛才,你的太子哥哥……他好像有點難過。」

門開啟的一剎那,她回過頭,看見少年紅着眼睛緊盯她,那神情怨恨又委屈。

錯覺嗎?

長樂道:「不可能。」

對,就是錯覺吧,他妹妹都這麼說。

明容鬆了口氣,問道:「為什麼?」

「因為太子哥哥是儲君,將來要當皇帝。皇帝不會難過。」

「皇帝也是人啊。」

「君王受命於天,是為天子,和凡夫俗子自然不同。」

「你的父皇不會難過嗎?」

「不會。」

長樂答得乾脆,反倒叫明容驚訝。

她說:「不管是天子還是俗子,都有喜怒哀樂。如果——」

她本想說如果聖上失去你,他會難過,但這話不吉利。於是,她改口:「先皇後過世,聖上就很難過。」

「那是十年前。」長樂平淡的道,「父皇現在已經不會再難過。在我之前,父皇最寵愛二姐,前些年二姐得病,吃了好些苦痛,最終還是死了。貞妃哭得凄凄慘慘,任誰聽見都心酸,父皇愣是一滴眼淚都沒掉,從頭到尾就看着她哭。」

明容無法理解。

她想了半天,說:「可能聖上心裏難過,不願表現出來。」

長樂不語,突然笑了笑:「如果我死了,也會是一樣的結局,父皇絕不會顯露半分悲痛。你要不要和我打賭?」

「不賭,你別烏鴉嘴。」明容說,「哪有人賭這個的?」

長樂沉默。

明容想,公主的封號叫長樂,她卻一點也不快樂。

她說:「公主,你太悲觀,凡事總往壞處想。」

長樂冷漠,「是你傻,所以樂觀。這樣也好,世上的人,只有瘋了傻了才能真的快樂。」

她看着小伴讀。

明容又不垂頭喪氣了,瞧着與往日並無不同,就像方才在東宮受到的驚嚇,只是做了一場大夢。

長樂低哼。

「——哭了笑,笑了哭,不知所謂。」

*

裴太醫來看過,開了一副藥方。

秋月服侍太子喝下。

太子仍在昏睡,神志不清。

玉英和秋月無聲地從殿內退出去。

「殿下還好嗎?」何竺問。

「睡著了。」秋月道。

玉英皺眉,「怎麼弄成這樣?」

何竺攤開手,嘆氣:「吵架,吵得厲害,我們在殿外聽見明姑娘哭喊求救。」

玉英:「那你不早點進去?」

何竺白他一眼,「太子吩咐無他命令不得開門,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不從啊。」他對着玉英挑眉,「唉,只恨爹娘沒能送我一張玉英大人這麼俊俏的臉,要不我也可以陪公主暢談風花雪月,不用干站着守門。」

玉英懶得理會。

何竺見秋月走了,湊近道:「說正事。我剛在想,殿下被那小丫頭三番五次的頂撞,卻不趕盡殺絕,只怕當真對她有點意思。」

玉英:「與你我無關。」

「有關。」何竺說,「我覺得,不如通知府里一聲?叫三爺、四爺知曉,也好暗地裏敲打南康侯,讓他管教自己的女兒。明姑娘再氣殿下兩次,真出什麼大事,咱們擔當不起。」

玉英不答。

何竺想了想,「正好快到月底。將軍府的葯還沒送來,我回去一趟。」

玉英:「葯拿着,話少說。」

何竺:「春天到了,我可是為了殿下萌動的春心着想!」

玉英猶豫,望着緊閉的殿門。片刻,沉聲道:「殿下的事情,不該你我過問的,別插手。」

*

睡夢中,趙秀胸口悶痛。

他清楚大悲大怒之後,病情再一次惡化,也清楚身在夢中,除了忍耐,他無能為力。

這具身軀,不是殘廢,更似殘廢。

趙秀看見夢中尚且年幼的自己,不過三、四歲的稚齡。

難怪這個夢如此安靜。

與其稱作夢境,這更像是沉眠多年的回憶,突然蘇醒。

十年前的他,比起現在也好不了多少,三歲了,走路仍蹣跚而行,走幾步,停下來,咳嗽一陣。

宮女在身後追趕呼喚,他不回頭,咬牙走向殿門。

鳳鳴宮。

他在一扇打開的窗戶外,望見母親。

雪衣素顏,不染纖塵。

烏黑的長發用一根梅花簪綰起,發簪通體瑩白,唯有花瓣一點墨綠,宛如綠梅花開。

這根發簪,連同《山河萬里圖》,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二遺物。

玉簪一直被他鎖在寶箱之中。多年後,前往南康侯府的路上,他買了一根相似的,送給了一個討厭他的小丫頭。

窗內是母親,窗外是他。

一窗之隔,是他今生與母親最近的距離。

冬日寒風刺骨,他又開始咳嗽。

「兒子給母后請安!」他一字一字道。

沒有回應。

從他有記憶到母親死去,每一次請安,換來的都是沉默。

他固執地站在窗下,固執地盯着那生下他的女子。

為什麼?

葉初並不討厭小孩子,她對滿宮妃嬪的兒女都好,為何獨獨不待見他?

他是她的獨子,是她的親生骨肉!

她卻至死不曾對他說過一個字。

趙秀冷冷地看着這一幕。

年幼的他在寒風中站立不穩,劇烈地咳嗽。

母親無動於衷。

他的母親是大曜最尊貴的皇后,是葉家天縱奇才的少帥,戎馬半生,一世輝煌,人人敬仰,人人愛戴。

他從小聽着葉初的傳奇事迹長大,也許是出於母子天性的好感,亦或出於對英雄的仰慕,他曾經無比渴望得到她的認同。

不,他只要一個字,一句話,什麼都好,只要對他開口!

終究只是無望的奢念。

「殿下,回去罷。」絳兒輕嘆道,「天冷,您又病着,不必天天來鳳鳴宮請安,奴婢這就叫人送您回東宮。」

那是鳳鳴宮的掌事大宮女,她帶來了母親的逐客令。

幼童的眼圈慢慢地紅了。

他的牙齒咬在嘴唇上,咬出血痕。他盯住窗內的人,聲音虛弱,語氣卻強硬的道:「兒子明日再來!」

然後,他扭頭,又步入風雪之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很快便摔倒。

宮女和太監來扶他,被他一把推開。

他在大雪中掙扎前行。

天地蒼白。

……

醒來后,才一會兒的功夫,夢境已經忘記大半,隱約只記得,那年冬天總是下雪,蒼茫的大雪覆蓋了他的狼狽。

趙秀睜着一雙漆黑的鳳眸,無聲地凝視虛空,目光清醒。

此刻的東宮便如夢中那場漫長的雪,安靜而寒冷。

當初送明容玉簪,不過隨手之舉,未及深思。如今才明白,為何下意識的便送出了綠梅簪。

天下女子何其之多,明容和母后卻有一個共同之處——

她們都恨他。

*

明容對公主道別,回長寧宮吃午飯。

走在路上好好的,空中忽然飄下來一件粉白色的東西,輕輕軟軟的,散發若有似無的香氣,冷不丁地覆蓋面龐。

「呀!」

明容受驚,急慌慌地亂抓。

冬書安撫道:「姑娘,別怕。」

明容緩過一口氣。

那飄落的東西原來是一條綉着蓮葉和錦鯉的手帕,十分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冬書蹙眉,「這條帕子……」

話音未落,上空響起爽朗的笑聲。

明容仰起頭。

白衣少年坐在屋檐上,對她揚眉,「自己的東西,怎麼認不出來?」

冬書恍然頓悟,「是了!姑娘,這是您的手帕,當時掉在虎園,到處找不着。」

明容想起手帕掉在臉上的驚魂一刻,又見少年惡作劇得逞,得意洋洋的,心中不快,一本正經的教育他:「高空拋物很危險,下不為例。」

趙巽淡哼:「活人還怕被一條綉帕砸死?膽小鬼。」

明容說:「我要回去吃飯。」

她剛走一步,便聽少年喚道:「慢着。」

趙巽輕輕一躍,從屋頂下來,落在她背後。他搶過冬書手裏的帕子,不停地往明容眼睛上、臉上揮動。

明容連連後退,「你幹嘛!」

「上次你不就這麼對我的?」趙巽理直氣壯,「我也幫你去去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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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總在夢中對我求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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