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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晨曦初露時分。

姜稚衣在瑤光閣寢間床榻上悠悠醒轉,看見頭頂熟悉的、雕樑畫棟的彩繪承塵,眼皮輕輕一顫,眼神瞬間黯了下來。

趴在腳踏守了一夜的穀雨連忙上前,又驚又喜:“郡主您可算醒了!”

卻見姜稚衣平日白裏透紅的臉像染了病氣一般灰敗,一雙水杏眼也神采全無,好像丟了魂兒似的,壓根兒沒聽見她說話。

“怎麼了郡主,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姜稚衣雙目失神地抬起手,指尖慢慢撫上心口:“這裏疼……”

穀雨大驚失色。

昨日驗傷的女醫士發現郡主後腦勺磕了個包,說診脈暫時不能斷定有沒有內傷,若郡主醒來以後沒有其他不適便無大礙,只需敷藥消腫即可,若有異常則需再行診斷。

不過,醫士說的異常是頭暈噁心、神志不清之類的,怎的這還疼去心口了呢?

“奴婢這就去請大夫!”穀雨慌忙站起身來。

“不必了,大夫醫不好我……”姜稚衣氣若遊絲地搖了搖頭。

“那誰能醫好您?奴婢去請來。”

“他不會來了,他已經不要我了……”

一滴清淚從姜稚衣眼角唰地滑落下來。

“郡主,您別嚇奴婢呀,誰不要您了?怎會有人不要您呢?”

姜稚衣偏過頭剛要開口,一動脖子卻先疼得呻|吟出聲。

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姜稚衣捂着脖子,眼淚決堤了似的往下流:“若非他不要我了……怎會對我下如此重手?”

穀雨拿着帕子慌手慌腳去給她擦淚:“是是是,沈少將軍真是太過分了!您說您遇上那麼多山賊也不過磕了個包、蹭破點皮,渾身上下的傷加起來都比不上脖子這一下,竟叫您昏睡了整整十個時辰……”

穀雨嘴巴動得比腦袋快,說到一半才猛地一停:“……您剛說什、什麼?”

這、這是“要不要”的事嗎?

姜稚衣顫抖着輕吸一口氣,面露回憶之色:“若非他不要我了,大軍凱旋那日茶樓底下,他看我的眼神為何如此陌生?”

穀雨:“?”

“他還用那樣冰冷的語氣問我是誰……”

“回京這許多日,他都不曾上門尋我,我去軍營找他,他還讓人撒謊說他不在,故意避而不見……”

“昨日我與他當面對峙,他也翻臉不認,好像全然忘了我們的過往……”

穀雨:“???”

穀雨努力跟進着這些聽上去十分熟悉,細想起來卻相當陌生的事,驚得嘴一張差點掉了下巴:“過、過往?什麼過往?是奴婢想的那種——過往嗎?”

姜稚衣沒再說話,仰躺着默默流起淚來。

穀雨張着嘴瞪着眼愣了半天,試探道:“難道……您與沈少將軍不是外邊傳言的對頭……?”

她才新來府上幾日,看郡主與沈少將軍分明就是一對冤家呀!

姜稚衣虛弱地抬起一隻手,搭着穀雨的手腕坐起來,沉痛地閉了閉眼。

她又何嘗願意與他當這“對頭”,卻是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在外做戲……

正是主僕二人各懷心事的沉默之際,一名婢女叩開了寢間的門:“郡主,沈夫人和沈少將軍來府上看望您了。”

姜稚衣眼淚驀地一收:“什麼?何時來的,他在哪裏?”

那叫小滿的婢女慢吞吞還沒答,姜稚衣掖着帕子揩揩眼角,又自言自語起來:“他來看我,沈夫人也來了,難道……難道是來提親的?”

“???”

一轉眼,剛剛還柔弱如小白花的病美人已經生龍活虎跳下床榻,提着裙裳一陣風似的奔了出去。

穀雨和小滿愣在床邊大眼瞪着小眼,片刻后——

“郡主您的鞋!”

穀雨提起姜稚衣的趿鞋追了出去,追到寢間門口,卻見三名身形彪悍的僕婦圍上了姜稚衣。

“郡主傷勢未愈,這是要去哪兒啊?”打頭的僕婦殷切笑着。

姜稚衣蹙眉後退兩步,回頭看向穀雨:“哪兒來的髒東西?”

穀雨還沉浸在姜稚衣方才彷彿變了個人的震撼里,一看她來了平日的脾氣差點接不上茬兒,一愣過後才上前:“哪裏來的刁仆!郡主去何處還需向你報備?”

那僕婦覥着臉一笑:“自是不需的,只是郡主有傷在身,不宜下床走動,夫人也是關心郡主,才命我等過來照看……”

“大夫都沒說這樣的話,我新來不久,竟不知府上夫人還通曉醫術?”

“這……夫人也是為郡主安危着想,郡主昨日出門遇到山賊,夫人心裏頭跟油煎似的,真真是后怕!眼下外頭不太平,郡主還是待在屋裏最為妥當……”那僕婦說著又拱上前來。

穀雨護着姜稚衣,嫌惡地連連後退。

三名僕婦揣着笑臉將兩人擠回了屋,啪地合攏了房門,窸窸窣窣給門上了鎖:“夫人眼下正在正堂待客,一會兒便來看望郡主!郡主且好生歇息着!”

*

兩炷香后,瑤光閣高聳的院牆下,穀雨扶着長梯,心驚膽戰望着頭頂的人:“郡主,這牆也太高了,您當真要上去嗎?”

姜稚衣頭也沒回,抓着長梯的扶欄毅然決然地一級級踩了上去。

平日裏連一粒灰塵都入不了眼的人,為了見情郎竟連窗都能爬,牆都能翻了……

想來夫人派來的那幾個黑心僕婦也是萬萬想不到,向來眼高於頂,自矜身份的郡主還有這樣的一面,根本沒在窗和牆這兩處設防……

穀雨不可思議地抬頭望着,覺着這一幕怎麼瞧怎麼彆扭。

一轉眼,姜稚衣已經一鼓作氣爬上牆頭,卻停在最頂上一級階梯,一副卡住了的模樣。

穀雨一顆心吊得更高了些:“……郡主,您是不是不會翻牆呀?”

不會翻也是正常的。

不,不會翻才是正常的……

“本郡主翻過的牆比你走過的路還多。”姜稚衣撂下話,蹲在梯子上細細喘了會兒,直起身子往下一望,一陣頭暈目眩,好半晌才緩過這勁兒,抬起腳跨去對面。

金燦燦的小蠻靴在空中懸了半天,愣是沒能踩下去。

怎麼翻去對面來着?突然想不起來了。

“……三年不翻,一時生疏罷了。”姜稚衣抓着扶欄又蹲了回來。

“那您要不還是下來吧!奴婢方才問過小滿了,她說沈少將軍今日不是來跟您提親的,只是探望您的傷勢罷了……”

“什麼叫罷了?這是他回京後頭一次主動找我,怎能罷了!”

穀雨還想再勸,忽聽牆外傳來一道溫和的女聲:“犬子下手沒輕沒重的,幸而郡主無事……”

姜稚衣身形一頓,貓着腰壓低身子,露了一雙眼探出牆沿去。

牆外斜前方過道上,沈家那位繼夫人正與她舅母並肩走着,一邊走一邊說著話。

兩人身後安靜跟着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少年。

這儼然是心有靈犀的雙向奔赴了。

他定是發現她被舅母關在了房裏,便像從前那樣來牆外接應她,他果然不會不記得她。

那昨日……姜稚衣思索了下,應當是因為旁人在,他才那般做戲?

也是,她近來幾次與他相見都有閑雜人在旁,那些違心之言怎可盡信!

姜稚衣自我寬慰了一番,眼看三人停下了腳步,立刻朝那頭揚臂揮了揮。

不料原本側對她的少年似乎剛巧看到了另一邊什麼風景,微微轉過身去,成了背對向她。

緊接着,沈家那位繼母朝鐘氏頷了頷首:“既然郡主還在歇息,妾身與犬子便不打擾了。”

怎麼這就不打擾了?

郡主沒有歇息,郡主不需要歇息!

姜稚衣一着急,飛快摸了摸腰間。

方才梳洗穿戴得匆忙,這會兒身上也沒什麼環佩玉器的飾物……

姜稚衣抬手摸摸髮髻,取下一支珠釵,從上頭拽下一顆玉珠,瞅准方向丟了出去。

小小的玉珠滾落在少年身後一丈遠的地方,沒有激起一絲波瀾。

兩位婦人仍專心說著場面話。元策仍靜靜眺望着遠方。

姜稚衣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珠釵,又挑了顆個頭大的珍珠,拽下來再丟。

終於“啪”一下砸中了元策的腳後跟。

元策負在身後的手輕輕攥握成拳,閉了閉眼。

是冬靴太厚感覺不到?

眼看他毫無所動,姜稚衣捉襟見肘到極點,拽無可拽,心一急乾脆使勁將整支珠釵一把丟了出去。

珠釵飛射而出,尖銳的釵頭直衝元策后心而去。

姜稚衣臉一白,在心底大呼一聲糟了!

幾丈開外,隨着後背勁風襲來,元策負在背後的手倏地一抬,五指一張一把攥住了來物。

姜稚衣一口氣松下來,後背冷汗涔涔直冒。

正說著場面話留客的鐘氏嘴一停,詫異看向突然一個大動作的元策:“沈小將軍這是怎的了?”

元策面無表情地將珠釵攥進掌心,看向鍾氏:“無事,沈某尚有公務在身,先行一步。”

鍾氏狐疑地看了看他掩在後背的那隻手:“哦,是這樣,那沈小將軍還請自便。”

元策頷首示意告辭,轉身大步離開。

“他懂我暗號了!”姜稚衣低頭一看腳下這礙眼的牆,眼一閉心一橫一腳跨了過去,險險抓住牆對面另一把長梯往下爬,落地后,在腦海中計算了一番路線,匆匆拐進了一旁的小路。

穿過路盡頭那扇月門,果然看見元策迎面走來。

姜稚衣心中一喜,快步上前。

元策眉頭一皺,一個掉頭轉身便走。

姜稚衣一愣之下剛要喊他,注意到他離去的方向——

此處正是路口,舅母一會兒回院子會從這裏經過,往假山那兒去才更穩妥一些……

還是阿策哥哥想得周到。

姜稚衣當即跟着掉了頭,拐進了另一條“曲徑通幽處”的小路。

那頭元策走到假山邊上,正要繞行,又見那假山後鑽出了一團粉影。

“……”

元策腳下一停,手指微微用力,掌心的珠釵折彎成弓形。

對面姜稚衣也是一頓,近鄉情怯般,隔着些距離遙望起他來。

似因做客之故,少年今日打扮要比平日斯文一些——烏髮以墨冠全束,鬢角利落乾淨,一身玄色窄袖翻領衫,領襟露一截淺緋色內襯,襯得人神采飛揚,腰間鉤飾流動着溫潤的光澤,又恰到好處地為他那長飛入鬢的劍眉,昭若日月的星目壓下些許鋒芒。

三年邊關風沙並未蹉跎他丰神俊朗的好相貌,反令他身姿愈見修長挺拔,更添幾分風發意氣。

真真是不枉她三年的苦等……

姜稚衣再也等不住了,歡歡喜喜上前去,剛張嘴發出一個“阿”字——

“郡主如此上躥下跳,可是昨日傷得太輕了?”

姜稚衣喜上眉梢的笑容一垮。

還沒來得及傷心,先一眼看到元策身後不遠處洒掃的僕役們。

好不容易見上面,在一群僕役跟前還要如此嚴謹地做戲嗎?

姜稚衣撇撇嘴,眼看他沒有半點玩笑意思,只好配合著擺出盛氣凌人的架勢:“沈少將軍自己動的手,是輕是重最清楚不過,哪兒來的臉反問本郡主?”

元策眯起眼打量她兩眼,身後握緊的拳頭遲疑着稍稍一松:“郡主方才的暗器下手也不輕。”

“我不是故……”姜稚衣脫口而出一頓,“本郡主又不曾傷到你!”

“我將後背留給郡主,郡主還傷不到我,難道是我的錯?”元策從鼻腔里哼出一聲笑來。

“……”做戲便做戲,何必做得這麼真呢,還怪傷人的。

姜稚衣嘴一癟,抬起眼來委屈巴巴看向他。

元策警兆突生般後撤半步:“……只要郡主不再有唐突之舉,臣也無意傷害郡主。”

姜稚衣深吸一口氣,努力冷笑出一聲:“昨日本郡主不過是受驚失態,還想有下次,想得美,你讓我唐突我也不唐突!”

“如此便好,”元策緊繃的身體鬆懈下來,抬了下手,“那麼郡主此刻可以讓行了嗎?”

“不可以!”姜稚衣眨眨眼思索了下,揚揚下巴,“你拿走了我的珠釵,我是來要回的,免得來日讓人瞧見,髒了本郡主的清譽!”

“放心,臣對郡主的清譽毫無興趣。”元策捏着珠釵的手反向一用力,將折彎的釵子又掰直回去,攤開手給她。

姜稚衣朝不遠處瞟了眼,見僕役們都在埋頭洒掃,快快上前接過了他掌心的珠釵。

元策剛要收回手去——

那纖細的指尖忽然在他掌心輕輕撓了一下。

元策手心一麻,驀然抬眼。

面前的少女唇角一彎,沖他輕眨了下左眼,將一樣什麼物件塞進他手心,隨即羞答答轉身跑開了去。

元策僵在原地,盯着那含羞帶怯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緩緩低下頭去,看見了一張字條——

“阿策哥哥,一別經年,九天之上星辰之多,道不盡我對你的思念,高山之下磐石之重,比不上我心之堅。今夜落雪之時,煙雨湖畔,願與君把臂同游,執君之手,共赴白首。你的衣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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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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