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本座於你共葬
那緊握着的拳頭在謝一方一次次妥協一次次忍耐之下鬆了開來,他頭是垂着的,臉色難看得不像話,輕顫着的嘴抖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一己私慾,不顧大全……那你們給個時間吧,什麼時候……要等到什麼時候?」
「還請謝公子稍安勿躁,至少要看看有什麼動靜吧。」
「這是葉沉的領地,哪都是危機,指不準台階上就有埋伏呢?」
剛來勸謝一方的和尚抿了抿唇,開口道:「就先在原地等一會吧,逼宮不是件小事。謝公子憑你一己之力要與那魔頭一戰,怕是凶多吉少,還是等到大夥確認沒危險后在一塊上去吧。」
是的
三千階梯之上,魔宮殿堂之中,坐着的人乃九五至尊的帝君,縱使謝一方修為逆天,可還是擋不住葉沉的三招。
不然,他豈能容忍他的師尊被葉沉挖去金丹成了個廢人被軟禁在魔宮數載年!
當真是欺師滅祖,死後理應飛灰湮滅不配入輪迴之道。
謝一方閉上眼,痛苦呢喃着:「行了,你不必多言,你們跟還是不跟隨便,我的師尊不能再等了,也沒時間等了,葉沉那畜牲囚禁了師尊多少年!如果不是因為你們……幫你們脫離苦境,又怎會……」
「我們沒說不救扶搖仙尊啊,只是早幾分鐘晚幾分鐘的事,難道就要因為你,平白無故中了那魔頭的招,慘死在此?!」
另一人拉了下上面語氣咄咄逼人的修士,他頗為誠懇道:「還請謝公子諒解下。」
一朵巴掌大的雪花從天而降,落在謝一方的肩頭,雪漸漸下大了,白了他的青絲,濕了他的衣衫。他卻只是緊抿唇瓣,不願多言,一意孤行踏上了眾人所說的「有埋伏」之路。
人心本惡,善的定義便變得越發迷茫。
謝一方忽而就替他那個古板的仙尊感到不值得。
太不值得了。
階梯很長,像是沒有盡頭,卻也很短,僅一柱香的功夫,謝一方便走到了魔宮殿堂前。他盯着緊關的大門,伸出手,指尖微顫地推開。
入目,空蕩蕩。
殿堂里只有陳舊的擺設物和幾根粗礦的圓柱放在那,最上邊的座椅上,根本沒人!
葉沉不在這!
那他在哪?還能在哪!宮殿之外,數萬名修士已兵臨城下,葉沉絕不可能在這節骨眼上憑空消失,除了出面一戰或被誅殺,他別無選擇。
許是怒氣攻心的緣故,謝一方呼吸略顯急促,他那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眸,此刻已沾了不少怨恨。
他從正門進,從偏門出,在葉沉的地盤上四處溜達,一路看到些不知名的野花正百花齊放煞是好看。
他手中的本命劍因為隨着靠近野花而隨之發出輕微的顫抖。
「連你也在怕他嗎?」
葉沉蹙眉不悅,垂頭掃了眼白霄,結果白霄劍顫得更凶了。
「……」
他本欲再言,直至再次抬頭,一切不言而喻。
在百花叢中有一塊石碑,上頭刻了字。字跡潦草狂野,像是發泄般隨手寫的……「葉錦華與從妃之墓」。
旁邊放了狗皇帝最愛喝的梨花白和自個兒最愛吃的東西。
謝一方怔怔地盯着看了一會,心下一驚:世上的人巴不得盼他早點駕崩,但無人膽敢當他的面,咒他死。這墓碑應是他自己立的。
所以……他現在是快要死了?!
自掘墳墓,不再反抗決意赴死。
以葉沉的行事作風,哪怕還剩一口氣都會死拼到底,怎會輕而易舉投降自盡……
謝一方不再多想一頭扎進夜色,向著後山燈火通明的清心殿大步掠去。
隨後,毫不猶豫推開闖入側殿。那門像是封存已久,發出沉悶的「吱呀」聲。葉沉措不及防被吃了一嘴的灰,眼下,暴躁地一手捂着摳鼻乾咳,一手在半空中揮舞。
「你來了?」
一道低沉嘶啞的聲至上傳下,無悲無喜,只有失落的感覺。落到謝一方的耳里,顯得極為諷刺。
「師尊呢!」
「什麼?」
殿堂坐着的人換了個坐姿,手撐着頭,頭上帶着的冕旒微晃,珠簾撞在一起,遮了大半張臉,慵懶至極。
世人都罵葉沉是修真界的敗類是三頭六臂的魔頭,但他的模樣長得是真的好,明凈皙的臉龐,透着稜角分明的冷俊,黝黑深邃的眼眸,泛沉迷人的色澤。一副乖巧良人樣,騙去了扶搖仙尊的憐憫之心,養徒為患。
謝一方被他這行為刺激得不清,呵斥道:「葉錦華!我問你,我們的師尊呢!」
「哦,你說從冉啊……」葉沉緩緩睜開睏倦的桃花眼,「怎麼剛見到我就要去見你的小師尊?作為師弟的我很傷心呢。」
謝一方慍怒地直視葉沉,看着對方蒼白的肌膚,消瘦的面龐,已經猜到他是服了毒藥。
他道:「五十年前,你喪心病狂血洗修真界自立為王的那天就早該想到眾叛親離,與天下為敵!」
葉沉說著,笑出了聲:「這位置我不照樣坐了五十多年?」
謝一方:「……」
看着謝一方吃癟樣,時間仿若回到五十年前,葉沉面前的是他敬愛又暴脾氣的師兄。於是,他不給臉面地笑得更大聲了。
可礙於他剛不久喝下劇毒,想猖狂笑會都已做不到了,他靠在椅背上,看透世態炎涼的黑眸,隔着如水歲月,落在了謝一方身上。
葉沉收斂笑意:「算下時日,你們也已好久不曾見面。涼舟堂,救世的涼舟堂里,師尊在那,不過……人已經死了。你要再不過去,等……等本座也死後,靈力一斷,她的屍體會化為烏有。」
「你的身體?你對師尊用了禁術!」謝一方身形一僵,他不可置信往後退了一步,「她可是你師尊!你的良心呢!」
「我和她有着天理難容的恨,我豈能容忍她活在世上?不過念在師徒一場,我把她的屍體保存的很好。」葉沉忍着肚裏腐爛的劇痛,緩道。
謝一方紅着眸:「她待你不薄,你卻毀她所有,你還是人嗎!」
葉沉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哼一聲,不屑道:「本座還是她徒弟那會,我犯錯,哪次不是遍體鱗傷?當著眾人面,逼我下跪認錯,讓本座顏面無存。恩斷義絕後,她幾次三番阻攔我,壞我大業。她待我不薄?謝風,這算是哪門子的不薄啊。」
謝一方張口無言,他的身子在打顫,白霄感應到主人的情緒波動,不待它試圖安慰,他痛苦搖頭,嘴中呢喃:「不是的……是你沒看清。」
葉沉,但凡你放下所謂的仇恨,去認真回想下過往你會發現師尊其實是個嘴硬心軟的人。
她是用過藤鞭把你抽得體無完膚,卻在後一個時辰差我送葯。
她是讓你丟盡了臉面。你又怎知,那一夜,她房間裏的燈亮了整整一宿。
她是三番五次阻止你坐上帝君之位,其實是不想讓你成為千古罪人,背負罵名入土。
種種原有苦衷你皆不知,只看了表面恨了一輩子。
有太多的話如鯁在喉,謝一方是個年氣方剛的小夥子,他不知該要怎樣說,才不會把解釋說成斥責。
到頭來,他只哽道:「她脾氣是差了點,說話難聽,可就連經常出入我們門派的寧寧都知她待你很好,你怎會誤解成這番模樣……」
頓了很久,葉沉悠地抿了下唇,神情淡然,似又在嘆息些什麼:「大概……小師尊是被我誤會了吧……」
「那你……」
「若不是因為她。」葉沉的聲音又低幾分,語速很慢,像是要讓謝一方聽明白似的,「幾百年前我娘臨死前給我的東西也不會弄丟。」
這麼一說,謝一方總算是明白為何那一段時間,師弟會主動提議下山歷練,被師尊駁回后,則是搬出涼舟堂,到外門弟子的休息地。至於師尊雖表面看上去依舊是個沒事樣兒,但若仔細去看,她會杵在一處發獃,一雙手戴上了纏絲手套。
扶搖仙尊——從冉。
他們的師尊拿慣了兵器,殺慣了妖魔,讓她突然有一天拿起繡花針去縫製姑娘家的小玩意兒,逃不掉被針扎得千瘡百孔的命。
她從頭到尾沒吭過一聲,隱瞞得很好,基本天天跟在她身邊的謝一方,只察覺出師尊近幾日休息少了。
腹部在絞痛,葉沉的修為高,毒的藥效來得慢,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肺腑是如何被濁化成一攤血水,血肉被搗碎的劇痛,讓他覺得每分每秒過得都如此艱難。
他想死……
得到解脫。
葉沉額上的青筋微暴起,他強做鎮定,呼出口氣:「行啦,本座再堅持一柱香,便要入土為安了。」
「你放心,本座憐香惜玉得很,師尊她貌美如花,不會把她千刀萬剮,她躺在那……想睡著了一樣。」
謝一方的眼眶濕潤着,他不理解為什麼葉沉要攪得天下大亂,而後再選擇自盡,冥冥之中,像是有所隱情。
喉間一股甘甜湧上,葉沉沒能壓製得住,從嘴角溢出,他咳了幾聲,白牙被血染紅,但他依舊無所謂,還用着打趣的口吻寒暄道:「還不走么?再不走,小師尊就成灰了……」
餘音回蕩在殿中,死寂無聲。
昨日往事如煙,如秋風落葉蕩然無存。
肌肉抽搐的疼讓葉沉出現瀕死前的幻覺,他狠狠咬着唇瓣,睜開剛閉下的眼。
底下已經沒了謝一方的身影。
謝一方在輕功這一方面,屬實了得,魔族的宮殿到人界的救世,對他而言十來分鐘,也就到了。那麼……還有一兩分鐘的時間敘敘舊。
葉沉死前還能再見從冉一面,他撐着破敗的身軀,咬破食指,以地位陣,降自己傳送到千里之外的門派救世。
涼舟亭里
姑娘家的閨房沒有姑娘家的感覺,倒偏是生出了一種素雅乾淨利落的錯覺。
被世人痛恨的帝君就站在世人所敬崇的扶搖仙尊前。
一個站着,褪去了一身桀驁不馴換上了救世的弟子裝;一個躺着,沒了昔日刻板的冷臉只剩下過分的安靜與乖順。
葉沉目光劃過她蝴蝶微憩般的睫毛,紅潤如海棠唇。他的小師尊如睡着一般,容顏依舊不見老,如果她呼吸仍在……
恍如隔世
他附身,蜻蜓點水般吻了下從冉的眉心,沒有溫度,涼的嚇人。他像是發神經般,給一個死人蓋了被子,動作極緩又溫柔。
要是讓魔宮的老僕瞧見,錯認帝君被奪舍。
他對她的情感連自己都分辨不清,是尊敬還是恨意,扭曲的憎惡導致如今的局面。
修真界帝王臨天君,殺戮無數,行政暴力,長達五十多年的鬧劇也該謝幕了。
魔宮殿堂外,數萬名修士朝着清心殿殺去,撲了個空,臨天君不在此。倒是在殿裏,他們發現地上有一行剛寫的血字。
本座在救世通靈台,要本座的頭顱速來!
眾人倒吸口涼氣:狂妄的不可理喻!
火光宛若毒蛇,直竄山巔,可當他們到了救世的涼舟堂里,卻只看到了謝一方跪在一張床前,哭得泣不成聲。
到了通靈台,他們口中的惡鬼魔頭死得不能再死。
之前的所有恩怨,頃刻間,徹底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