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本座大抵是瘋了

第19章:本座大抵是瘋了

月亮,如白色的妖精,在雨後的夜空中瞪着僅有的一隻眼睛。

葉沉猛地醒過來,像黑暗裏給人狠踩了腳,又像是胸腔壓着股氣沒喘勻。伴着喉頭辛辣的刺痛,他揮手間,打碎了東西,一睜眼,是狼藉的陶瓷片混着清水。伸手碰碰,已經涼了。

許是撞見了噁心人的事,他趴在床邊,捂着嘴作勢乾嘔了兩下。

「咔擦」

右手邊,床尾一聲脆響。

葉沉以為出現了幻聽。

「咔擦」接着又是一聲,是什麼人在磕瓜子。

葉沉打眼往右,屋內燃着蠟燭,木窗子沒關緊,風吹得燭光搖曳,幾近熄滅。修長纖細的手骨拿着不太合適的紙袋子,瓜子壓在薄唇之上,那人半依着床欄,好整以暇望着窗外。

他看人家,人家也轉過來看他。狹長的狐狸眼,似有若無落在他的身上,柳眉上揚,磕的微紅的薄唇動了動,難得的露出點笑模樣。

「喲,可算是醒了。」

那男人捏細了嗓子,提高了音調發出的調戲聲,頗有些放蕩的意味,「你差點錯過了關於你家那位的消息。」

不大尊敬的口氣,倒是有幾分熟悉,葉沉沒怎麼多想,認出此人乃是心魔,他把頭點點:「什麼時辰了?」

「快四更天了吧。」心魔不緊不慢地說,他的聲兒壓得極低,生怕給旁人聽了去,邊說邊把瓜子仁磕得脆響,「扶搖仙尊跟個老頭子談了差不多有一個時辰。」

前幾次,心魔皆以黑霧的形態出現在葉沉面前。眼下,瞧見了模樣,這傢伙長得清秀俊美。灰白的嘴唇上是高挺的鼻樑,再往上是勾魂的眸子,眯着眼或者閉眼的時候給人一種笑臉盈盈的感覺。

大抵風情萬種來形容他最適合不過。

「我……怎麼回的涼舟堂?」葉沉對任何美人沒什麼免疫力,不由多看了幾眼。

他的小動作,惹得心魔笑意越濃:「被人抱回來的唄。」

葉沉蹙眉,面色凝重中透着遲疑,未曾開口,倒是心魔冷哼了聲:「怎麼,你還想自個兒夢遊走回來?」

他噎住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葉沉垂着眼睛,越說越小聲,到後來乾脆低下頭,不說話了。

「什麼?」心魔聽不清,朝他湊。

很近了,葉沉把眼抬起來,乾淨透徹的眸子泛着清淺的波光和一絲惶急躲閃。

「哦,想問是何人將你抱回的?」

在心魔的注視下,臉皮厚的用針都戳不破的臨天君,此刻臉紅得像只煮熟的蝦蟹。心魔不屑一笑,「除了你那位,還有我,誰還願意跟你這天煞孤星有牽扯?」

葉沉幾乎是脫口而出:「本座前世雖惡貫滿盈殺人無數,但今世,一切尚未發生,什麼都能改變。」

心魔忽而欺近,神情憐憫。

「你什麼意思?」葉沉瞬間覺得自己像個跳樑小丑,被眼前這人看笑話。

他往後讓了讓,好和這人拉開距離。

心魔瞧他說不出話,空較勁,他抖着嘴唇笑了笑:「重生的,不止你一人。你該要小心身側人。」

這話是何意!

「師尊也是重生的?」葉沉猶豫着。

「可能。」心魔抽了身,坐回原來的位兒,抓起瓜子,「但不確定。」

若小師尊真是重生,那麼之前種種的不對勁都有了個合理的解釋。但倘若她不是重生呢……

葉沉心思重重,順着心魔的視線望去,恰好能看到從冉和二長老徐方。零星碎語,聽了會,理不出個頭緒。

他扭頭問心魔:「他們在聊什麼?跟本座說說。」

心魔像聽到天大的笑話般,眉眼一彎,眉腳吊得老高,「帝君也有求人的一天。」他撒開手,一小把黑瓜子落在葉沉手上,「扶搖君的過去她講了點,我聽不太懂,反正後面講的是她想清理門戶,估計看不下去烏煙瘴氣的長老院了。」

準備拿起遞來瓜子的葉沉,聞言,整個人形如晴天霹靂。心口像有一塊大石壓着,他費力地喘息,伸出手,很想扳着那肩膀讓他看着自己的眼,把前半句話說清楚。

她的過去,他一直想知道。

卻到底沒這個膽量……

葉沉幽幽地把頭偏到一旁。

心魔剛提到的劉寧寧是個棄嬰,好心的二長老收留她放在了清虛門養大,沒有太大幾率成為細作,故此長老院的可能性更大。

前世的從冉是空有虛名的掌門,所有的決定權都在長老們手裏,而老掌門的死也與那幫子長老們逃不了瓜葛。

難怪從容阻止她徹查此事……

「掌門,現在長老院裏只剩下五位長老了,原本的六位之中有一位不是人……這件事還是別查了。他們也只是尋仇,仇尋完了……也就不會有人死了。」

隔着老遠,葉沉聽到徐方的勸阻聲。

二長老其實早就想離開救世,但念在老掌門與自己有過一段的情誼上才沒走。從冉聽得出長老話中之意,正因如此,她的心情更加糟糕了。

「本尊的徒兒已經有一個遇害,繼續放任不管,是不是意味着要死第二個第三個?」

涼舟堂的院很廣,廣到什麼地步,能透過這小窗直接看到主殿。葉沉和從冉的距離,算不上太遠,他懷着心事偷聽他們間的談話。

十月正是桂花好的時候,嬌媚的金燦燦在月夜下一團一團,一簇一簇,薄霧輕紗一樣罩在從冉頭頂,有些枝丫生得矮,似少女白皙的小手輕搭擦着她肩頭,撩撥她半披散下來的長發。

葉沉在屋裏頭看着,那片桂花陰下的薄背。

他想碰,手抬了一半生生縮回,一不小心,越軌的念頭流轉在眼間,給心魔撞見。

「你怎非和她糾纏不清了。孽緣,當真是應了孽緣二字。」

心魔頓了頓,良久沒頭沒尾,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句,好似壓抑着什麼,悄聲說:「但她是真的待你好。」

葉沉聽見了,一時間沒有懂,有些東西是要頓悟的,像撥開焚燒起的裊裊生煙,又像寒冬結起的薄冰赫然破碎,他猛然懂了。

自己跟小師尊,不正對應了塵世間所言的孽緣?

一種註定逃脫不掉的關係。前世他們的開頭糟糕透頂,結局雙雙赴死悲劇收場。今世有了個好的開頭……那麼結局呢?

他突然沒法想像,如果小師尊再次死在自己的面前。什麼亂七八糟的羈絆,什麼匪夷所思的孽緣,要在這樣的情況下形成婆娑凄迷的美麗。

估計,他會瘋。

他真的會瘋。

喉間的乾澀使他喪失了說話的能力,葉沉苦苦地眨巴着眼,望那明月星辰遙不可及的人兒時,眼神是凄涼落寞。心魔對於人情冷暖的感知過於麻痹,瞧了失態的他許久,沒看出個所以然來,當他是想着什麼傷心事了。

然而就是這麼個蔫了吧唧的人,唐突之下,站起身來,眼看快要奪門而出,他忽而轉了個身,跌跌撞撞走回床邊。彎着腰,藉著微弱的燭火,在地上找尋着鞋子。

慌張地,他抓着往腳上套,套了半天套不上,發現鞋穿反了,趕忙套另一隻腳。

葉沉今晚的舉動太反常了,好比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那種想告白又怕被拒,悶在心裏頭,又怕心上人不知曉的苦楚。

他穿好了鞋,重新將頭髮束好,對着銅鏡左看右看,確認無誤。一開口,竟多了幾分羞澀:「她在喝酒,我出去,去看看,哪怕一眼,就一眼也行的。」

心魔看他的眼神更古怪了:「……」

涼舟堂的偏殿上輩子是謝一方住的,一想到那人通過小窗戶能夠窺視到師尊的一舉一動,一股子說不出的難受攪得他亂糟糟的。腳上的鞋子踩着碎石,多用幾分力,成了粉末。

前方是主殿,從冉坐着在喝悶酒,繃著臉。葉沉跟她隔着一兩步距離,那麼大的院子,奈何灑下的月光暗淡得很,光暈朦朧還不如燭火照明。稀罕的,照在樹梢上,有種古舊的美。

從冉隨了她哥的性子,雖沒那百花園,種得花草並不少,葉沉藏在樹后,躲她的視線,偷偷望着她。

「既來之,何不與我共一醉?」

喝酒的美人看向一處,那堆草動了動,眼下無風,除了葉沉還能有誰?

他如受驚的倉鼠,想要掉頭就跑,但兩條腿沒這打算,死死地扎進泥土,動彈不得半分。耷拉着腦袋,葉沉窩窩囊囊地說:「徒兒做了個夢……」

「夢見師尊不要我了,說我是魔教之子,乃天下禍害,是世間容不得的存在,說我……」哽咽的聲兒發不出了,葉沉以烏龜爬行的速度緩緩從黑暗中走到她的面前。

從冉給自己倒了杯酒,小抿一口,看似漫不經心問道:「還說你什麼了?」

「品性劣,質難琢……」葉沉的頭垂得更低了,怪可憐。

從冉不理他了,左手半摟着枕在腿間的白貂,細心地揉着。貂叫「小九」,見是仙君的徒兒來像是很歡喜,結果一瞧是葉沉,立馬變了臉色。

「師尊……」葉沉可憐巴巴地叫喚着。

「坐吧。」從冉動了動唇,嘆道,「你先前定是欺負過它,不然它怎這般不喜歡你。」

石桌子上擺着個盤,盤裏有甜點,卻未曾動過,放着的酒壺,葉沉看到她第三次給自己的杯中盛滿,而後又給自己倒了酒,杯子推來,他的眼睛像是定在她身上了,一動不動的,好半天才眨了眨。

之後摸着杯子抬起頭,還是那叢桂花陰,還是這個人,意味卻不一樣了,鬆懈下來,像是不設防。

二人是並排坐着的,石凳子分明有四個,他偏選了個離從冉近的。他的手摩挲着杯壁。心有歹念,想伸出手,離着一寸半寸,哪怕是虛妄地隔空觸碰。這時候從冉只要掃他一眼,就能把他酷似火海的渴望看得清楚。

葉沉舉杯敬從冉,一口悶。哪知入喉的不是所謂的美酒香甜可口,相反,此酒滾辣,一路燒到胃裏。

縱使千杯不醉的能人,喝多了,也會醉的!

「咱不喝酒行不行?」他咬着唇心疼道。

「不喝?」從冉念着他說的話,眼微許是光暈的緣故,又或是酒勁上了頭,葉沉看着是酡紅的,她聲音略澀,「喝了酒,會壞身子。可不喝酒,心要壞的。」

「不會壞的,我暖你。」葉沉糊塗地嘀咕了句。

從冉沒反應,愣神般盯着杯里的酒,看得出神,眼尾更紅了,「倘若我非那天上的仙兒,是落人間然自在,段不會為俗塵灑一物,只為美酒動心弦。」

人人皆知,救世的掌門嗜酒如命,愛不釋手。不知她愛的到底是這美酒,還是喝醉后,飄飄然醉醺醺的感覺。酒量深似海的她每次都要灌上幾罈子酒,才生得出醉生夢死。

月光還是那樣昏黃,去了雕飾沒戴佩劍的從容,單薄得近乎柔弱,衣領口子扯了幾個,鬆鬆地掛在身上。她的脖子很白,許是常年沒見着光。葉沉不可自拔地盯着那地方看,與其說看,倒不如說膽怯地瞄了幾眼。

對方輕微地動了下身,他慌得瑟瑟握着杯子,着急地去倒酒,餘光見到她小拇指上有一顆痣,是紅色的。

「二長老……他是想離開救世的,如果他沒跟爹爹有過交情……」從冉說著葉沉聽不懂的胡話,「他要是走了,我身邊就沒人了。死的死,走的走,竟都把本尊給拋下了!」

「塵埃染盡,半身傷,無人問我粥可溫,無人與我立黃昏。」

心有戚戚然,光如淚綴在她的眼尾。

葉沉想把她攬在懷裏,手還沒來得及離開杯子,他果斷往嘴上送去。

有些事一旦做了,要驚世駭俗。他前世是不顧及她的感受,放肆折辱她,而今要把她放在心尖兒上,愣是連親切的相擁都不敢做了。

「真慫,你還是我認識的那位臨天君嗎?」心魔慫恿。

葉沉橫下心來,借酒壯膽,居然伸手,把從冉的簪給摘了。她的頭髮是半披着,上邊原先盤着的發束在頭頂上打了兩個旋,瀑布一樣墜下來,披散在肩頭,接住了弦月灑下的光,遮在頰邊,綺麗的,讓人有幾分唐突了佳人的驚艷。

從冉吃了一驚,真的發怒了,訓斥的話就在嘴邊,一個熊抱將她撲倒在地。

「咚——」的一聲。

白貂衝著葉沉齜牙咧嘴,他一記冷眼看去,它打了個顫,弱弱地看了眼仙君,心中應是默念了什麼,倉促逃去。

葉沉的雙手撐在從冉兩側,把她禁錮在自己懷中,俯視她。

「怎麼?」她一笑,他的魂仿若都被勾了,「想以下犯上?」

葉沉:「我只是……」只是從來不曾從這樣的角度,看到過這樣的你。

當初紅花開滿山,他有時候會看到那白衣黑髮的背影靜靜地站在桃花樹下,花瓣落在肩頭,她沒拂去。

人前,她貴為仙君需得救死扶傷積德行善,人後,她亦是如此,即便虛名而已,仍坐穩救世掌門之位數百載。

那時候的葉沉總是想着,如果重來一世,他能有幸看到那人年輕時候的樣子該多好。

「有的,你身邊有人的。」何苦加這一句呢?他沉默了一陣,放輕聲音,「你有我,我一直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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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徒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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