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出殯
擱棺七天,終於到了趙員外和孟氏合葬出殯的日子。
林待之同柳飛趕到時,兩具棺材早已一前一後起杠出行,送葬隊伍排起長龍。
草龍銘旗孝燈在前,嗩吶的哀樂跟在香亭紙橋後面。
趙孟兩人原先府上早已家破人亡,也未曾誕下一兒半女。所以披麻戴孝的是二房長子趙無忌,手持招魂幡,走在靈柩前面,身旁皆是同輩兄弟。
引路的法師帶着一眾同門在一旁揚起白紙,嘴裏念念有詞。
其餘十來婦人及他們親友緊隨其後,跟着送葬。
人群當中的王管家不經意間瞥到了路邊的柳飛,忙不迭轉過頭去,權當不認識這相貌堂堂、修為高絕的煞星。
「他認得你?」林待之看向隊伍後面眼神閃躲的王管家,衝著柳飛說道。
「是趙府管家。」柳飛說道。
「我們跟上去。」
兩人就這麼光明正大混入了送葬隊伍當中。
好在趙員外二十多年來商場沉浮又娶了一大堆小妾,結交的朋友和攀親帶故的勢利人不知道多到哪去,反正誰也不認識誰,一時也沒人在意兩個不守規矩的男子。
一隻手搭上王管家肩膀,他心跳停止半拍,一回頭便臉色驟變,堆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柳……柳少俠……」
柳飛和氣向他介紹:「這位是靈樞處實權第二大的人,林大人,他和我一樣,都同裴總務司關係匪淺。」
靈樞處有多厲害現在的人多半不得而知,但重點在於同裴家小姐關係匪淺上。
哪怕他是個乞丐,也沒人敢低看一眼。
「草……草民見過林大人。」王管家恭謹拜見。
「我看過你的戶籍資料,聽說王管家二十年前就和趙員外認識了?」林待之隨口問道。
用官家專門的話就是,問話前兜對面的底總沒錯,以智珠在握的狀態去套話是張府尹最慣用的手段。
王管家富態的臉堆出的笑容凝固,半晌才支吾着接話:「小人是當時和少……少時的老爺在流民中認識的,老爺人很好,發達了之後還不忘提攜老朋友。」
「少時的老爺?」林待之笑笑,道:「王管家倒也不用太過緊張,有什麼話好好說就行,我和柳兄也算小輩,心思不可能有你們這些商賈家庭來得深沉,不過隨便問問,不會刻意套話的。」
「謝……謝過林大人。」王管家呵呵笑着,抹去頭上冷汗。
二人便跟在送葬隊伍里同王管家嘮了起來,當問起趙家的生意時,王管家卻也只知道一些皮毛。
他說:「以前老爺在的時候,府上主要的轉運生意都掌握在老爺一個人手裏,旁的家人,也不過都是做些其他的添頭行業罷了。現今老爺一時間不在了,兒女妻妾們一時間爭得不可開交,誰也不太服誰。本來大夫人若是在還算好,可誰想也跟着一併去了,沒留下個血脈骨肉,這叫人如何是好。」
「那這些天船商正常運營呢?」
「都是大少爺在負責。」
「那王管家你可知道,趙氏為什麼要跟着殉情嗎?」林待之看着他的眼神,冷不丁問道。
「啊?」王管家一愣,半晌低下頭去,語氣悲戚:「再如何說,夫人同老爺也是二十多年依靠着走了過來,生前既不離左右,死後又何必分東西?」
「這是趙員外的原話?」林待之試探着問。
「大人慧眼如針,小的佩服。」王管家猛拍馬屁。
顧不上同王管家繼續深入探討趙員外的一幫孝子賢妻,林待之又問以往船商的生意往來都是同誰做的。
「是都水清吏司郎中鄒大人的商行。」
「多少年了?」
「鄒大人船行一直都是同洛城龍頭往來,這在行業內早就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所以從趙氏船行接受原先孟家的船商起,雙方就開始合作了。」
都水清吏司是工部下轄機構,官商只要是合作而非勾結倒算不上什麼大事,雖然難免有朝廷官員以權謀私的事情,上面的人多半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這麼一說事情倒是有趣起來,趙員外是即將官拜禮部員外郎,如今又和工部扯上關係。
看樣子還得去這位鄒大人的商行去看上一看。
細聽他們對話的柳飛,在王管家說完這句之後,終於找尋到一處可以讓他抬杠的地方,覺得自己可以插上嘴了。
於是湊到林待之耳邊低聲說了些。
林待之聽完搖頭笑笑:「官員經商雖說條令不許,但這些年來一向也沒出過什麼事,那些尸位素餐的傢伙又怎麼會嫌棄錢多呢。就拿裴家來說,西城那塊,好幾條街都是他們家的。還有張府尹,他不也包下一片桃園賣桃花酒嗎。」
王管家頭埋的上次更低,冷汗不停,心道這也是自己能聽得話?
「尸位素餐。」柳飛點了點頭,突出他話里重點。
林待之瞥了他一眼:「後面兩個不過打個比方,可別到處說。」
「小人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聽見……」王管家喃喃自語,不敢驚動二人。
正在這時,一身穿白色喪服的少女從人群中狂奔而出,徑直便撲倒了第一個棺材上。
事出突然,送葬隊伍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
「爹!女兒不孝,來給您送行了!」少女眼淚汪汪,哭的叫一個梨花帶雨。
護衛們一時間面面相覷,對這憑空多出來的小姐,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
長子趙無忌離得最近,一時間也愣了神。
看了好一會,從未聽說自己有個失散多年的妹妹的他果斷下令,讓護衛把這前來碰瓷的賤婢扔出去。
「你們憑什麼趕我走,你們憑什麼不讓我送爹最後一程!」清秀少女紅腫着眼,在護衛的掣肘下大呼小叫。
柳飛眉頭微皺,看着這荒唐一幕,手卻不自覺放在了新的吟龍寶劍上。
林待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不必着急:「一昧替弱者出手,難免理虧。不妨先看看是是非非再說。」
柳飛想了想,確實有道理,沒弄清楚事實就給人家葬禮鬧翻,難免有損陽德。
隊伍早就因為清秀少女的鬧事而停了下來,周圍圍觀的群眾也越來越多。
趙無忌臉色陰沉,覺得這樣難免鬧出什麼流言蜚語,於是揚起手,示意護衛放那女子下來。
他看着面容清秀的少女,沉聲道:「你是什麼人?」
「我是爹爹的女兒!」少女語氣悲切,帶着哭腔說道。
一向蠻橫慣了的趙公子眼角狂跳,恨不得一拳打死這說話語無倫次,看着便像找茬的女子。
但細看她還算俊俏的容貌,一時間怒氣也消了幾分,耐着性子道:「我是問你叫什麼,家住哪裏,爹娘何人。」
少女聽明白了他的話,委屈道:「我叫付雙雙,家住寄月湖東岸的小山下,我不知道娘親是誰,爹爹在那。」
說著,小手指了指眼前的棺材。
聲音不大,但左右的群眾都聽得到,一時間議論紛紛。
「棺材裏的不是趙員外么?這女孩怎麼姓付?」一個大娘小聲嘀咕。
旁邊的相公壓低了聲音:「蠢婆娘,這都不知道,趙員外那家產可多着呢,兒女留下也不多,攀親帶故的就算吃着點殘羹剩飯也抵得上咱們忙活大半輩子。」
「趙員外不是叫趙汝復嗎,名字裏左右不也正帶個復字,人家叫付雙雙,說不定還就是外面偷養的女兒呢?」又是一個青年說著。
「誒誒誒,這話怎麼說的,合著生個孩子跟別人姓是吧?沒出息的東西!」旁邊的老者踹了他一腳,罵道。
趙無忌聽着附近的竊竊私語,頓時大聲道:「大家也都聽到了吧,這不知從哪裏來的瘋婆子,非得要進我趙家的門,擺明了是想訛一筆錢財。也並不是我趙家小氣,只是她這種玷污先父名聲的事情實在讓人覺得晦氣。我趙無忌就算是把錢扔給各位父老鄉親,也不能讓這賤婢拿走分毫。大家說是不是。」
圍觀群眾一聽有錢可拿,呼聲漸起,紛紛應和:「是!」
於是趙無忌吩咐護衛給周遭人灑去碎銀,一時間圍觀百姓紛紛亂作一團。
他臉上勾起一抹殘忍而冷厲的笑容,舔了舔因多天弔唁而略顯蒼白的唇,低聲對剩下的護衛說道:「打斷她的腿,送回府上。」
護衛隱約猜到平時驕縱慣了的少爺想幹些什麼,試探道:「老爺才走不久,這樣恐怕不大合適吧?」
趙無忌瞪了他一眼,護衛僅存的微薄正義感頓時蕩然無存。
護衛抽出棍子,走向了少女。
送葬隊伍後方的柳飛聽覺敏銳,自然沒有錯漏。
林待之鬆開了他的肩,不再制止。
就當柳飛準備出手的時候,一個溫柔動聽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她縱然不對,但你們不也同樣可惡嗎?」
包括紛紛鬧鬧的圍觀百姓,所有人第一時間都被這如同清泉叮咚的聲音吸引,轉頭望了過去。
一個輕紗遮面的女子揮手打飛了護衛的木棒,扶起了受到驚嚇的少女。
她目光靈動,輕聲說道:「她既是你的妹妹,如此齷齪心思,即使是野獸,也算得上有違人倫吧,更何況作為萬靈之長的人類?」
又來一個瘋女人?你們怕不是串通好的吧?
趙無忌剛想發飆,卻對上了蒙面女子動人的眉眼,再看那曼妙誘人的身姿,雖然不曾見全相貌,但許久未開葷的他一時間也愣了神,半晌才說道:「姑娘有所不知,這賤……見多了這種事情,她無非就是覬覦我趙家家大業大,想訛上一筆錢財,同我並沒有什麼血緣關係。若是平時也就罷了,但這送葬的日子,平白來污我父親名聲,如何叫人不生氣?」
「但你想法總是不對的,就算她當真犯了錯,也不該這麼對待。」女子沒去過多和他爭辯,只是換了個角度闡述問題。
她的聲音很輕,但卻十分堅定。
趙無忌順着她的話仔細一想,竟然有些憎惡方才慾念橫生的自己,剎那間便有想要懺悔、跪地反思的舉動。
他回頭便準備托侍衛給人道歉,然後送上一大筆銀子。
伸出的手驀然停住,他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心道自己莫不是中了邪,何苦要干出這等荒唐行徑?
「大家都看到了,這兩個女子光天化日之下阻攔我父親下葬,若是錯過吉時,我趙無忌不是有愧先父和大娘?」趙無忌神色悲慟,沉聲道:「來人,把她們抓起來,扭送官府!」
女子嘆了口氣,小聲嘀咕:「為什麼都這麼喜歡打打殺殺呢?」
就在這時,林待之俯身在王管家耳邊說了幾句話。
一時間王管家臉色大變,滿臉的不可置信。
林待之壓低了聲音:「你是當年付家的人吧,這麼多年了,趙汝復待你不薄,你也不希望我將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在這個場合說出去吧?」
話音剛落,中年富態的管家肥肉亂顫,冷汗齊出,驚恐不定看着眼前眉目清朗的年輕探靈師。
「看着我做什麼,還不去救一下你們家小姐?」
王管家忙不迭點頭應是,小跑向趙無忌而去。
柳飛尚且停留在蒙面女子出現的驚喜當中,扶着林待之的手腕,熱淚盈眶,飽含深情喃喃自語:「就是她,就是她,林兄你知道什麼是緣分嗎……你知道什麼叫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嘛……」
林待之輕拍開他的手,並沒有說話。
另一邊,一眾親友只看見趙府管家顛着圓滾滾的肚子,顫巍巍跑到大少爺身前耳語了幾句。
趙無忌立馬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隨後神經質乾笑了兩聲,半晌恢復平靜,狠狠瞪了之前清秀少女一眼,嚇得她直往蒙面女子懷裏鑽。
趙無忌吩咐隊伍繼續前行,不必再管這些破事,免得錯過下葬時辰。
林待之從人群中脫離,準備去看看名叫付雙雙的少女。
柳飛徑直跟上,快步走到林待之前面,心中醞釀待會該如何同女子搭腔。
「你好啊,採花賊。」蒙面女子看到了迎面走來,三分落拓、七分瀟洒的英俊男子,眼中帶着笑意。
柳飛一個踉蹌,差點沒栽倒在林待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