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凡人之策
在不可能看見終點的旅途中，束縛黑川羽的世俗繩索被浪流沖刷，很快淹沒在了無止境的長河中。
一個人如果脫離了理性的道德和感性的牽絆，沒有事物可以成為他的枷鎖，也意味着沒有地方可以讓他休息停留。
所謂的永生會將人逼瘋，直視由無盡惡意彙集的深淵時，心靈也會被影響，滑向失控的淤泥中。
黑川羽努力創造拴住自己的繩索，盡量減緩失控的速度，他雖冷眼旁觀製造樂趣，卻不會將真正溫柔的人編入悲劇的角色，也沒有煽動戰爭殺害無辜，而是選擇了獨自出行。
瘋狂無法避免，那就變成一個矛盾的瘋子。
與產屋敷耀哉談話回來后，黑川羽繼續蹲在自己規劃的池塘邊壘着石子，腹部的紗布被他隨意地纏繞了幾圈，現在正因為這種不走心的姿勢，破裂的血管互相擠壓，在疼痛中重新滲出了鮮血。
壘高的石子不出意外地掉在地上，黑川羽就撿起來重複之前的動作，他的雙眼放空，明顯是在發獃。
他不光是在想方才的談話，還在想自己刻意遺忘的記憶。他覺得主動丟棄的東西，就沒有撿回來擦擦土重新使用的必要了吧。
「啪。」
此時地面上的石子已經完全看不出是迷你池塘，已經被壘成了歪歪扭扭的「井」，隨着高度的提升搖搖欲墜，最後全部倒塌下來，滾落一地。
黑川羽空茫的神色褪去，這才像是醒過神來，看見面前的狼藉他低笑了一下，而後伸手將多餘的石塊拿下來，很快又恢復了最開始那個不規則形狀的池塘雛形。
黑川羽輕輕咳嗽幾聲，滿意地直起身，他對自己的繪畫和構造技術一直有着極高的自信，他打定注意這就是挖池塘的草圖了。
微醺的夕光將他挺拔的身影拉長，眉眼模糊而溫柔，就像是垂憐世人的俊美神祗。
蝴蝶忍來的時候入眼就是這樣一副茜色的繪卷，但當她看到黑川羽衣衫上洇開的血跡時，她柔和的笑容頓時就變得毛骨悚然起來：「黑川先生在做什麼？」
黑川羽聽到蝴蝶忍的聲音，下意識捂住傷口，卻沾了滿手的猩紅，他無奈地咳嗽了幾聲：「我想在院裏挖一個池塘。」
話音剛落，他就看見蝴蝶忍額頭蹦出青筋，背後隱隱冒起黑氣，正當他以為蝴蝶忍會生氣的，蝴蝶忍卻深吸口氣，彎身輕聲道：「抱歉黑川先生，竟然在換紗布的時候離開，我實在是太失責了。」
她被仇恨和隱藏多年的憤怒沖昏了頭腦，紗布換了一半就急匆匆地離開了，等她冷靜下來立馬趕來拜訪，如今在黑川羽明顯重新撕裂的傷口時，心中頓時升起巨大的愧疚之心。
...如果是姐姐她，一定會處理地比自己更好吧。蝴蝶忍覺得自己彷彿又變成了當年那個小女孩，拯救不了重要的人，只能在心中憎恨着惡鬼，同時也憎恨着無力的自己。
原來是因為這件事，黑川羽眸底的湖光泛起暗流，在夕照中露出難以被察覺的幽深，面對蝴蝶忍的歉意，他卻沒有多說安慰性質的話語，而是邀請她進屋為自己上藥。
黑川羽的房屋維持着他接手的樣子，只是多添了一套茶具，桌子上從東京買來的蜜餞還封在鐵罐里，他對玩家們出售的東西帶着天然的好奇，但是身體狀況不允許他一次吃太多，只能偶爾拈一顆解解饞。
他衣衫上的血跡看起來觸目驚心，但撕裂的範圍並沒有很大，這讓蝴蝶忍的神色好看了不少。
青年的身軀蒼白修長，除了新添的傷口外一道疤痕也沒有，薄薄的肌肉覆在骨架上，可以察覺到其中蘊藏的爆發力。
「謝謝你帶來的關於上弦之二的情報。」蝴蝶忍低首為黑川羽重新上藥，眸光低垂着，神色在陰影中看不真切。
黑川羽笑着感慨道：「沒關係。其實我能理解蝴蝶小姐的感受。」
「失去親人的仇恨，對自己無能的憎惡，對於惡鬼的憤怒，這些感情一直被壓抑在心裏吧。」
「......黑川先生難道也。」蝴蝶忍訝然地睜大了雙眸。
黑川羽輕輕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
「我沒有親人，也沒有仇人。」他說到這裏，好笑地自嘲：「我加入鬼殺隊的目的應該和你們都不同吧。」
「我想在這裏找到活下去的目標，蝴蝶小姐。」
蝴蝶忍停下手中的動作，攥緊白皙的手指：「黑川先生......」
黑川羽的笑容帶着安撫的力量，讓蝴蝶忍被憤怒啃食的內心奇迹般平和下來。
他繼續道：「我因為身體情況遇到過很多的醫者，但沒有人像蝴蝶小姐這樣，你壓抑着自己的仇恨，救了很多人。」
黑川羽說到這裏，發出一聲柔和的輕笑，碧色的雙眸盛着兩盞溫柔的夕光：「我相信所有的人都很感謝你，當然也包括我。」
「蝴蝶小姐變成了一個很優秀的人，和你的姐姐一樣，她一定很開心。」
「......」蝴蝶忍沉默下來，臉上的陰霾彷彿被暖光破開了積雲，第一次沒有仿照她的姐姐，而是露出屬於自己的率真笑容：「真是溫柔啊黑川先生。」
自己又做了件多餘的事，就當是償還之前救了自己的人情吧，黑川羽看着她的笑臉，在心中想到。
心結打開后，蝴蝶忍的氣息明顯比一開始愉悅了很多，她這次帶了新的傷葯，動作輕快地幫黑川羽敷到了裂開的傷口上，之後她像發現了什麼疑惑道。
「黑川先生似乎對疼痛的感覺不高。」
治療外傷的葯哪裏都好，就是觸碰到傷口會有一陣讓人酸爽的刺痛。即使是善於忍受的人，也會蹙着眉頭顫下身子，但是蝴蝶忍可以感覺到黑川羽流暢的肌理半點也沒有繃緊，反而一直處於放鬆狀態，如果不是她對葯的氣味是刻在骨血里的熟悉，還以為自己拿錯了藥瓶。
這種體質，天生就適合成為戰士，蝴蝶忍想着就聽見面前的青柱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低笑，裹挾着濃濃的諷意，讓她一時間恍如置身寒潭中，渾身都瀰漫起涼意。
！
她迅速抬頭再看，黑川羽的神情一如既往溫和，夕照映過他的眼眸，碧色的湖泊上點綴着金色的碎光，溫暖依舊。
是錯覺吧，蝴蝶忍不由想，她漸漸將心神重新放鬆了下來，將紗布慢慢纏上，過了一會她才聽見黑川羽笑語道：「天生如此。」
他還是最純粹的人的時候，也為肢體分離的劇痛而哀鳴過，經的死亡不只是種種意外，還包括最為可怕的人性，那些□□裸地惡意，現在看當時在死亡面前瑟瑟發抖的自己，是多麼弱小又可悲。他冷眼旁觀，早已學會把□□和靈魂切割成兩個不同的整體，如果不學會適應，光是在病痛中就已經崩潰了。
天生？
黑川羽卻沒有再給蝴蝶忍繼續問下去的機會，反而漫不經心地拋出了問題：「最近鬼殺隊收納了很多新的隊員嗎？」
「並不能全部都算新的隊員。」蝴蝶忍略加沉吟，欣慰道：「不過鬼殺隊的確有了很多新的力量，壯大了不少。」
果然因為神明的介入，所有人都不會對這種現象產生疑惑，玩家們被正常化了。
黑川羽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許，低聲誘導道：「蝴蝶小姐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
「為什麼只有短短兩天，鬼殺隊增加的人是幾年的總和。」
「單因為惡鬼變多了嗎？」
「的確...」
鬼殺隊一直都是一個隱秘的存在，為什麼會在這幾天被頻繁提及和拜訪，這絕對不合理。
蝴蝶忍的思緒越來越混沌，彷彿陷入了不見底的泥潭，她的思緒飄遠，在很快就要捕捉到致命的矛盾點的時候，另一個聲音忽然暴力地闖入了她的腦海，在她耳邊發出不斷的低語。
快點回去，你還有任務沒有完成......
快回去......
回去吧......
黑川羽發現蝴蝶忍的雙眸忽然失去了神采，她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起身朝外走：「對，我還有事情沒有完成......」
「蝴蝶小姐？」黑川羽凝起眉出聲喊道。
蝴蝶忍動作僵硬，對黑川羽的聲音恍然未覺，她的身軀彷彿被控制了，修復BUG的神明投下一縷意識，將她一步步帶離了這裏。
那雙紫色的雙眸如同無機質的寒冰，最後回看了黑川羽一眼，無神的眼中此時閃過一絲冷芒，暗含着警告。
哎呀，被發現了。
黑川羽眨了眨眼睛，回以一個自若地溫雅微笑。
「......」
被神明操控的身體這下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黑川羽目送着她的背影，彎身咳嗽幾聲，忽然輕輕道：「所以我的金手指，難道也是你贈送的嗎？」
為了取樂，他和自稱「神明」的傢伙簽訂了契約成為最特殊的NPC，不過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認認真真地遵守規則，不死是一切的根源，即使如黑川羽，在這幾百年裏也心生過憎惡之情。
只有親身經歷過永生，才知道沒有終點的旅途是多麼讓人絕望。而神高高在上，肆意玩弄人類的命運。
無論是不是這個神贈送的金手指，他在點擊開始遊戲的時候，就已經打定主意要大鬧一場了。
他要將神的遊戲攪得天翻地覆。當神發現自己驅使的螻蟻破壞了規則，會怎麼懲罰瀆神者呢？
黑川羽的面容被光影切割為兩半，一半為明一半為暗，室內一片寂靜，半晌聽見一聲愉快的輕哂：「神明大人，你會想要殺死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