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又善又狂
「太慢了,太慢了。」
坐在「清風徐」的堂屋裏,趙肅睿抻着脖子看着圖南帶着幾個小丫鬟提着砂鍋進來,嘴上還在嫌棄。
圖南還沒說話,在後面提着食盒的小包先笑了:
「姑娘,圖南姐姐把這鍋湯足足燉了三個時辰,別說是涮肉了,撿個樹枝兒扔進去煮了奴婢我都能吃三碗!」
小包身後還跟了兩個小丫頭,縮着脖子有點怯意,趙肅睿還記得是柳甜杏那邊兒新撿回來的,趁着圖南她們張羅着擺桌子的功夫,他跟柳甜杏說:
「我記得你這兩個小丫頭前日是立了功的。」
「對呀對呀!」柳甜杏連連點頭,「她倆身量小,膽子不小,我讓她們守着房子,她們倆倒敢爬到房頂上拿着彈弓子打人了。」
說話的時候,柳甜杏把穿着一身桃粉色棉襖的春信,捏了捏她頭頂的發揪揪。
「個子小小,膽子倒是大。」
春信知道柳姨娘是在誇自己,小臉漲紅,雙手緊緊地捏着裝了筍片的碟子。
趙肅睿看了看她,問:
「你的彈弓打得倒是不錯,有人教你的?」
「沒有。」春信連連搖頭,「我娘給府里的夫人少夫人姨娘們送水,有些院裏伺候的姐姐就讓我娘替她們做些營生,她們冬天的時候衣裳洗了沒地方曬,就讓我娘帶回來晾着,有麻雀會飛過來……」
小姑娘說著說著想起來面前的人是威風凜凜的二少夫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就像是蚊子叫了。
趙肅睿眼睛看着被擺在桌上的羊腿肉,嘴上說:qs
「能練出這個本事也是厲害,不拘是為了什麼,身上有了本事才是最要緊的。圖南,這個小丫頭眼力好,你就把她帶在身邊兒,教她點兒別的。」
圖南看了春信一眼,點了點頭:
「姑娘放心。」
春信卻被嚇到了,她回頭看向巧兒,就看見巧兒對她笑。
也不獨巧兒,連柳姨娘都高興得捏她的臉。
「圖南可厲害了,你跟她好好學,回頭我拿私房錢給你咱們合夥兒開飯莊子!」
「想得倒是挺長遠。」趙肅睿覺得這柳甜杏真不愧是個傻子,圖南身上本事一堆,她光惦記着吃。
「姑娘,鍋開了。」
趙肅睿立刻就忘了柳甜杏,一筷子就夾起了早就相中的羊肉片投進了鍋里。
豬骨、雞骨、鴨骨熬成的濃湯鮮香異常,羊肉片在裏面一燙就得,吃得趙肅睿兩眼放光。
「我就說那兔肉不夠肥,還是涮了羊肉來吃更痛快。」
讓圖南特意調出來的蘸料也鮮美的緊,趙肅睿連着吃了一盤羊肉才長出了一口氣,有心換點兒別的花樣兒,比如另一碟子明顯肥多了的羊肚腩肉。
柳甜杏夏荷青鶯三人各坐在桌子一頭兒,面前也都有個小鍋。
旁人也就罷了,夏荷大概也是每日守着孩子的緣故,對着「自家姑娘」也多了慈母似的啰嗦。
「姑娘好歹吃口筍,那大夫說了您還得喝兩天的葯湯子呢。」
一聽見說喝葯趙肅睿上一秒還為了吃肉得意洋洋的臉立刻就垮了下來。
夏荷看了圖南一眼,就見圖南已經拿起了一碟子泡發后的木耳也放在了姑娘的面前。
趙肅睿皺了皺鼻子:「別讓木耳里的木頭腥氣壞了我的湯。」
然後他夾了一筷子竹筍勉強下到了湯里。
「阿池,你那盒子裏是什麼?有沒有肥些的羊肉?」
阿池原本正在愣神,聽見姑娘喚自己她連忙提起放在一旁的食盒,不成想用力過猛,聽見了盒子裏的一陣瓷
器碰撞之聲。
趙肅睿聽了那一連聲的嘈雜頭也不抬,只說:
「一聽就知道裏面沒有肉。」
柳甜杏看了阿池一眼,笑眯眯地吃着自己鍋里的肉,邊吃邊說:
「姑娘聽見肉就開心,沒有肉就沒了精神,真是比我還貪吃呢。」
阿池站在一旁聽見柳甜杏替自己解圍,心中越發羞愧起來。
堂屋內熱氣蒸騰,肉香翻滾,窗外一陣冬雷過後天卻漸漸晴了,天光照在窗楹上,窗台上探頭等着吃肉的小貓子也被投了一道影子在地上。
影子晃了晃,是小貓探了個爪子又翹了尾巴在伸懶腰。
吃飽喝足的趙肅睿瞄了一眼影子,擦了擦頭上熱出來的汗。
「將窗開了,散散氣。」
說著,他自己先拿了裘衣披在了自己身上。
沈三廢這身子太差,不過是聞了點熏香就好幾日都不痛快,要不是他自己想着吃鍋涮肉散了汗去還不一定得憋悶到什麼時候。
窗子大開,正見晴天下烏瓦白牆梅影成三,趙肅睿一把將被驚擾了的小貓攬在懷裏,又從手邊的抽屜里取了魚乾來逗它。
「阿池。」
「姑娘。」
「前日你藉著這謝家底下的密道脫身,可曾發現什麼?連着兩日都魂不守舍。」
穿着綠色棉比甲的大丫鬟站在桌邊,微微低着頭,片刻后,她輕聲說:
「姑娘,我從前怨過您。」
「嗯。」
小貓吃了魚乾還要舔趙肅睿的手,他抬起手聞了聞,只聞到了茉莉花和皂豆的香氣。
「這有什麼好舔的?我給你來一杯茉莉花茶你品品?」
自家姑娘越是如此,阿池的眼眶越是發紅。
「姑娘,奴婢對不起您!奴婢從前只覺得姑娘要是少些氣性跟謝鳳安好好過了日子,就也能當個富貴人家的少夫人,還背着您給謝鳳安那邊兒送過東西傳過話,一味地自作主張,又勸了姑娘替謝鳳安捉刀代筆寫文章。如今想想,奴婢又哪裏真是為了姑娘好呢?不過是看着旁人受寵得了一時的好處就想讓別人知道姑娘也不比旁人差……」
說著說著,她的淚就落了下來。
「姑娘本就是世上最好的姑娘,是奴婢傻,都是奴婢的錯……」
「你呀,本也沒什麼錯。不過是遇到的主子不是人罷了。」
趙肅睿捏着小貓爪子,嘴角帶着笑。
要是在尋常人家,阿池這樣的丫鬟忠心又能幹,哪裏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偏偏是讓她遇到了個憋了一肚子壞水兒的沈三廢。
沈三廢這人,對着帝王心術猶且嗤之以鼻,又哪裏看得上后宅里的爭寵手段?還是個又悲憫又高傲的狂人,旁人身處困境,她願意出手相助,可要是旁人心困囹圄,她就冷眼等着人自悟。
是存善的狂徒。
也是狂妄的菩薩。
有幾分聰明的普通人遇到了這等人,那就只有被困於指掌又不得解脫的份兒。
「你能自悟,已經是幸運了。」
趙肅睿難得說了句真心話。
阿池卻還在哭。
那日她看夏荷悔不當初,還在心裏嘆息,到了她自己明悟這一日,又哪裏比旁人好呢?
不過是過往點滴皆如熱蠟澆心罷了。
趙肅睿一貫見不得女人流眼淚,用手指繞着小貓的尾巴,他說:
「你們這些有些小聰明的人,總是自以為自己能證明了自己的本事,旁人就能高看你一眼,就像你,不光自己想證,還想替着你的主子也證了……你這才是想反了路子。
」
想拿塊蜜餞甜甜嘴,又嫌棄自己的手剛摸過貓,趙肅睿端起了一旁添了蜜水的牡丹花蕊茶喝了一口。
「這世上的人壓着你就是要壓着你,你有了本事,他們並非不知,只是假裝不知,讓你自證一次又一次,等到你什麼時候證不動了,他們才會突然睜開眼跟你說,哎呀呀,你看這人果然不行,我從前就是沒看走眼的。
「你還替你家主子證,你證什麼呀?大學士之女,帶着多少名貴字畫古董玩器嫁進了這個入不敷出的謝家,合該是謝家來證明自家是能接了鳳凰的梧桐,而不是讓鳳凰拔了自己的毛舉到世人面前說自己是鳳凰。
「不說你家主子了,你看看你自己,能寫會算,為什麼卻一直比不上圖南?你是差在了心氣兒上,你總想着證明了自己不比圖南差,不比培風差,不比垂雲差,這麼一想,你就偏偏落了下風。」
見阿池的眼淚停了,趙肅睿心下一松,抬頭看着院子裏的人來人往,他說:
「就像外頭這些丫鬟,她們一日日做的活兒比院子裏的男人還少了什麼?也不見得罷?為什麼男人就比他們金貴些?不過是因為男人做了苦力,就說苦力值錢,男人讀了四書五經,就說四書五經值錢,要是有一日男人能生孩子,他們定然說生孩子是值錢的。你想自證自己不比男人差,你去賣苦力,你去讀四書五經,你去生孩子,你都做完了,他們轉頭抬筆一抹,你什麼都不是。
「謝家也是這般,你看看那孫氏和古氏,被人放在了一個伯夫人、世子夫人的坑裏,她們就得想方設法地證明了自己配得上那身份,結果呢?一輩子都折進了這個宅子裏,以後別人提筆一抹,誰記得她們管家的操勞還有她們的嫁妝?」
是呀,阿池心頭一縮。
過去的幾年裏,她一心盼着自家姑娘就當了那樣的人,姑娘不肯,她反倒覺得是姑娘清高執拗。
擦了淚,略略定了定心,她跪在地上還不肯起來:
「姑娘,奴婢有要事稟報。」
要事?
這整個謝家也就一件要造反的事兒稱得上是「要事」了。
「怎麼,從謝家的暗道里走了一回你還發現了什麼要緊事兒?」
「姑娘,奴婢疑心謝家不止橫跨了池塘的一條密道。」
阿池抬起頭,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