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太慢太快
「陛下,臣心有不明。」
武英殿的殿門大開,群臣們魚貫而出,李從淵卻留了下來。
站在殿中,他抬頭看向坐在御座上的年輕君主。
「陛下,您太急了。」
碎雪夾在風中從沒有關閉的殿門外吹進來,李從淵垂着眼眸,雙手拱在身前。
如果說之前陛下清查鰣貢、清繳太僕寺舊賬,他這吏部尚書是極力推動,到了陛下啟用女官,他是樂見其成,那到了這次陛下直接讓女官入六科,他只覺得陛下實在是操之過急。
朝中如今上下加起來女官也不過數百人,其中大半還是從前宮禁深處的年長女官,陛下分出端己殿讓女官去查賬,已經顯出了些不足,這才有了後來又讓有才學的誥命們也出門任職之事。到了今日,在李從淵眼中,陛下已經是在趕着鴨子上架了,偏巧這些鴨子不多,架子上還有不少的豺狼虎豹。
「陛下,太祖設立六科本是為了監察六部……」
「朕如何不知道?進士、翰林、六科給事中、再就是外放做個道台,又或者在六部循序升遷。如今六科成了女子也能去的地方,那些翰林怕是要翻了天去。」qs
李從淵沉默。
他自己就是科舉進身,自然明白其中的彎彎繞繞,正因為明白,他也更清楚那些翰林們看着自己的前程被女人佔了會有多麼憤怒和瘋狂。
「大雍立朝二百年了。」沈時晴一聲長嘆,「讀書舉業,中了舉人就能免除賦稅,於是就有人帶着田契來投……祖上讀書,後人讀書,祖上得田,後人守田。李尚書,要是我讓這些人把田交出來,他們會答應么?」
明明在說的是女官,李從淵不懂,為什麼陛下會突然說起田地,官紳田糧一事茲事體大,他只能沉思片刻,才應道:
「陛下,此事,天下讀書人自然是不肯的。」
「是呀,他們不肯,那他們會如何呢?」
陛下的語氣輕快得很,彷彿只是在問李從淵要不要喝一盞茶、吃一塊點心。
李從淵卻覺一股風從殿外吹了進來,凝成了一條冰做的蛇,攀着他的脊柱蜿蜒而上。
「陛下。」
一撩袍角,他雙膝跪地。
「李尚書何故跪下?」沈時晴笑着站起身,快步走下去將他扶了起來。
「陛下……」
「大雍,是以官紳治國,官在朝,紳在野,他們蒙皇恩在身,手中攥着權,腳下踩着地,只靠不需納稅這一條,他們便盤踞在黎民之上。」
用一隻手拖着李從淵的肩膀,沈時晴唇角眼角都帶着笑。
「他們以為,朕離不了他們,大雍離不了他們。」
作為「他們」中的一員,李從淵無話可說。
沈時晴近看着他低垂的眉目,語氣和緩:
「李尚書,大雍如今一年的田賦比成祖的時候還低,朕要北伐西征,就得先養肥了一個張玩,再殺了他。要是朕還想揮兵南下呢?朕還想平定倭寇呢?朕再去養誰?」
「是再養一個太監?還是再養一個女干臣?是朕身邊的雞狗貓鼠?還是內閣幾位閣老?楊齋,還是你,李從淵?」
剎那間,李從淵的臉色青白。
「養肥了一個巨貪,就要再磨出一把刀,如此往複,就是黨爭,偌大朝堂,人人思結黨,人人念相爭。朕的大雍百姓,誰會去想他們?西北的都沁都爾本兩部何時捲土重來?東北的女真人又真的只甘心縮居白山黑水?東南的倭寇浪人漸成氣候,竟敢圍攻縣城。還有藩王,何嘗沒有那些不堪入目的小心思,朕還要養着各處守軍防備他們。苛捐雜稅盤剝之下,在百官摺子裏堪稱天朝樂土的偌大中原民變迭出。。」
袍角一轉,沈時晴快步走到了御座後面,那裏之前被她下令掛了一副大雍的輿圖。
「李尚書,朕的先祖打下了大雍的江山,與官紳共天下,二百年了,他們都忘了這個天下到底是誰的。」
修長而有力的手結結實實地拍在了輿圖上。
李從淵怎麼都沒想到,他原本是想勸陛下徐徐圖之,陛下卻把他的腦殼給掀開然後往裏面澆了一勺滾油。
「陛下,可、可……大雍如今江山穩固,雖然有些不諧之處,到底……」
「你也說了,那是如今。」沈時晴背着手,自己也在看着那張輿圖。
「大雍,還有另一個二百年么?」
此言驚天動地,李從淵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他一直都是個謙謙君子,此時心中卻生出了些幽暗隱晦的心思。
就該把那些剛剛退出去的朝臣都拎回來!讓他們聽聽陛下的這些話!能如他一般還站着的只怕是一個都沒有。
他微微抬頭,看向那個年輕的背影。
在陛下被先帝立為太子前,他就是東宮侍講學士,雖然不如沈韶,他也是親眼看着從前頑劣的昭秦王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的。
可就在今日,他卻覺得這位年輕天子的身影有些模糊。
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他一直期盼着能夠成為明君的陛下竟然有了這樣深沉的心思,他高坐在上看着他們這些群臣,群臣們也在看着他,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摒棄那些弄權之術,將大雍整個放在了心裏,一雙眼睛又看向了極遠的後來?
明宗敬宗都是守成之主,對於朝中黨爭都是坐視之態,他本以為,陛下雖然有對外進取之心,對內也不過是如此。
現在,他確信了,陛下要走的是跟先帝們截然不同的路。
不,應該說,這幾個月來的陛下,和從前的陛下,已經分道揚鑣。
「李尚書,你剛剛跟朕說,我讓女官進六科太快了。」
沈時晴轉過身。
「朕倒覺得太慢了。太祖設了錦衣衛、都察院、各道御史、還有六科,成祖設下了東廠,肅宗扶植了宦官,神宗設下了西廠,如此種種不過是他們想要敲打天下官紳。可現下察院不堪重用,六科成了清流養名望之地,各道御史也不乏尸位素餐之輩,太監掌權之後又幾度動搖國本。官紳們的舒服日子過得太久了,就應該有人在他們的耳邊敲鑼,讓他們知道,這天下不是非他們不可。還有什麼,比女人離他們更近的嗎?」
「官紳們越是敵視女官,女官就越要忠於大雍,他們越是打壓女官,那些被踩進泥里的女人們就越會想盡一切辦法往上爬,朕不過給了她們一條梯子……等到有一天,再也不能被壓制的女人們開始要她們的田和地,她們自然會替朕把那些於國無用的官紳踹下來,把那些官紳應該繳的田賦,替朕討回來。」
沈時晴笑了。
李從淵卻在發抖。
是了,還要很久才能到那一步。
與那時那刻比起來,此刻的一切都不過是剛剛開篇罷了。
「陛下。」
「李尚書,你覺得女人什麼都不會,得先扶起來,養起來,有了足夠的女官才有下一步,所以你覺得朕太快了。」
「朕只覺得,那些女人至今還沒有走到朕的面前,真是,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