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 王子

NO.3 王子

迦羅有生以來不曾體驗過這樣徹骨的恐慌:麻木的身體已不再屬於自己,頭腦卻始終清醒着面對一切。幽暗地下密室,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被關了多久,沒有窗,甚至看不到天黑還是天亮。她只能隱約聽到門口衛兵的聲音,輪流換崗,一輪又一輪。口渴、飢餓,她想哭,卻根本發不出聲音,甚至無法顫動一下哽咽的喉嚨。

想到喝下的那一瓶紅色的符咒……血泉水……那到底是什麼可怕的東西?她簡直就像清醒靈魂飄進了一塊石頭裏,動彈不得、什麼也做不了。

難怪有人說死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的時候,對死亡的恐懼會隨着時間一點一滴滲入人心!就在迦羅以為自己要被這樣生生餓死渴死的時候,終於,有使女進來為她沐浴更衣,扒光衣服,換上華美的盛裝衣裙。

三月,水的季節,當金星自東方升起,哈圖薩斯一年一度的金星祭典就要盛大開場,祭品羔羊的最終時刻,就要來臨……

迦羅感覺自己就像放在博物館裏供人參觀的木乃伊,四周滿是繁盛的鮮花谷穗,前來參加祭典的貴族在儀式開始前,總要溜達到近前好奇的欣賞一番,指指點點。聽人們的談笑,感覺真就好像幾個朋友閑來無事,相約着逛一把博物館似的輕鬆。天吶,難道大家對殺人都是這樣無動於衷嗎?拜託,她不是一頭牛一隻羊,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

*******

終於,國王到來宣佈儀式正式開始,繁文縟節過後,卡瑪王後作為主持神官緩緩步上神壇,她手中的神杖高高舉起,已經對準迦羅的心臟!

鋒利杖尖在陽光下閃動寒光,那一刻,迦羅的腦海中浮現出20年來全部的記憶,她想起了媽媽,想起了七歲那年無花果樹下沉默的葬禮;還有爸爸,她以為自己是恨他的,因為他的不負責任,因為他對媽媽的閉口不談,可是……現在想來,為什麼不管她態度如何惡劣,隨時隨地甩出冷言冷語,爸爸卻從來不會對她發脾氣?他總是在忍耐、總是在包容,總是想儘力表現只是不得要領?還有媽媽,他真的不在乎嗎?那為什麼每年忌日他無論身在何方,都一定會回到傑斐遜縣的農場,會在無花果樹下的墓碑放一簇鮮花?她又想起她的黑馬‘雷’,那是18歲成人禮時收到的禮物,她以為是爸爸送的,後來才知道買下那匹馬的,其實是她一貫沒什麼交流的姑媽………原來……並非沒有愛的!若完全無愛又何須忍耐?世間又有誰會真的一無所有?只是她從前不懂,從未想過去珍惜的東西在這個瞬間忽然變得如此不同,迦羅從不知道生命原來是可以戛然而止的,昨天和今天竟會切斷一切聯繫,她甚至沒有機會對愛着她的家人說一聲謝謝……

沒有眼淚,因為流不出來。卡瑪王后美麗的笑容宛若死神,迦羅甚至無法閉上眼睛逃避這恐怖的時刻。不!她不想死!她才剛剛20歲呀!絢麗多彩的人生還沒來得及綻放,有什麼理由就要這樣莫名其妙的宣告終結?!

“金星之神祝福豐收,願赫梯全地,牛羊肥壯、糧食溢出穀倉……”

卡瑪王后朗聲念完最後一句祝禱詞,奪命利器就要破空而落!

*******

“等一等!”

生與死交錯的剎那,忽然,肅穆典禮傳來一聲響亮斷喝。隨後便是一個風風涼涼的聲音說:“親愛的王后陛下,獻上這樣的祭品,恐怕非但不會牛羊肥壯、糧食溢出穀倉,反而要給赫梯招引災禍呀。”

“放肆!是誰敢詛咒祭典?”

卡瑪王后勃然大怒,循聲望去,就看到觀禮席上,三王子·凱瑟·穆爾西利緩緩站起身,他帶着十足戲謔笑意走上神壇,悠然笑說:“王后陛下不愛聽也沒辦法,誰讓這是實話呢。”

凱瑟王子輕輕一揮手,身邊僕人便向在座的國王躬身奉上一件東西。

酥毗烏利一世皺眉困惑:“這是什麼?”

“處女的血。”

凱瑟王子面色坦然,帶着幾分抱歉的笑說:“這個莫名出現的女子,當我知道她是祭品時已經非常遺憾晚了一步,她的貞操……已經被我奪走了。”

這個混蛋!他在說什麼?!

迦羅聽得真真切切,也因此懷疑是不是耳朵出了問題。

凱瑟王子說得輕描淡寫,神殿上下卻一片嘩然,老邁的國王霍然而起,氣得鬍鬚亂顫:“你說什麼?這怎麼可能?!”

卡瑪王后也大聲說:“三王子·凱瑟·穆爾西利,莊重祭典豈能容你開這種惡毒的玩笑?這簡直荒唐透頂!來人,把他給我哄出去!”

凱瑟王子笑意盎然,冰藍色的瞳仁里分明閃爍戲弄的光:“玩笑?誰說我在開玩笑?哦,對了,上門帶走她的正是王后陛下的衛隊呢,所以不妨去問問他們,帶走時她是什麼樣子。我相信忠誠衛隊,是一定不會對王后陛下撒謊的。”

衛隊被傳召進殿,回答的結果令所有人瞠目結舌。卡瑪王后快氣死了,說心裏話,祭品是不是處女對她來說根本無所謂,可是對名義上的金星祭典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蘇毗烏利一世國王面色鐵青:“荒唐!荒謬!王宮覲見時你為什麼沒早說?”

凱瑟王子兩手一攤,非常‘無辜’的申辯說:“父王,是你不讓我開口呀,剛要解釋就被說成是在敏感時期挑動內部不合,這可如何是好?老實說,這些天我實在是寢食難安,如果不說吧,將不潔的祭品獻給神明,這份褻瀆誰能擔得起後果?可如果說了,又總被理解成是我故意在和王後作對,唉,左右為難,內心激烈掙紮好些天,拖到最後一刻,我覺得吧……這麼大的事終究還是不能隱瞞,畢竟天大地大,神明最大呀。”

國王被結結實實噎在當場,縱然眼珠子快要冒出火來,卻偏偏一點辦法也沒有。

凱瑟王子一聲嘆息,撓撓頭說:“我知道這很讓父王生氣,可是……既定事實無法更改,失去的貞操不可能再回來。這樣吧,為了彌補我在不知情下犯的過失,我會獻上10頭純潔的母牛和50頭母山羊,作為潔凈廟宇的燔祭。另外,今日祭典冒犯了金星之神,為了不給帝國招惹災禍,我會把這個女子留在身邊,作為請求寬恕的方式,不知父王覺得可以么?”

國王還能說什麼?他最器重的兒子,承載帝國未來的希望,氣到沒轍也總不能讓他以死謝罪吧?蘇毗烏利一世重重一哼,當場拂袖而去。

凱瑟王子呢?他對卡瑪王后露出一抹十足迷人的笑容,就把今日祭品抗上肩頭,大搖大擺步出神殿。

*******

迦羅的意識始終清醒,因此也終於聽明白了。他是在救她對么?想那日霸王硬上弓,獸性大發的姿態原來都是為了這個——讓人們認定她失去貞操,一個不潔的祭品才是唯一能夠保命的方式!

回到奧斯坦行宮,王子將她放進床榻,隨後竟狠狠一拳打上肚腹。

‘哇’的一聲,迦羅當場狂嘔,吐出一灘鮮紅色的水漬,麻木多日的身體便奇迹般的漸漸恢復知覺。迦羅大口喘息,生死線上走一遭,她全部的恐懼終於有機會釋放。在床榻上縮成一團,再也無法剋制的放聲慟哭。直到哭累了,迦羅抬頭看向數度救命的王子,第一次這樣認真的打量他。

他很年輕,大概也只有二十五六歲,高大挺拔,古銅色的皮膚散發出陽光賜予的味道,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糾結,可以隱約看到上面散佈許多細碎傷疤的遺迹。他的目光深沉內斂,從內到外散發的氣質,似乎都在充分符合著強者定義,感覺里……他似乎是可以帶給人安定,可以放心依靠的人。

“為什麼救我?”

“因為王后想殺你。”

“那和你有什麼關係?”

“因為我們是死對頭,所以無論她做什麼事,我都會想辦法去破壞。”

“就因為這樣?!”

“就這樣!”

“那麼你也希望她死嗎?”

“差不多吧。”

迦羅這下瞪眼,剛剛萌生的感動安心蕩然無存:“這麼說你也不是好人!”

王子哈哈大笑起來:“喂,我有說過自己是好人嗎?”

看她又緊張起來,凱瑟王子無心再挑戰她脆弱的神經,坐到身邊,居然拿過一塊手帕,像哄孩子似的替她擦掉弄花一張臉的眼淚鼻涕。

“行了,至少在我的宮殿裏不必擔心有性命之憂,這樣說可以放鬆點了么?”

迦羅略顯氣惱的搶過手帕,瞪眼問他:“你早就打定主意要這麼幹了對不對?那為什麼不早點出手?非要等到臨死才說話?如果那個王后根本不聽你的怎麼辦?手起杖落我現在已經沒命了。”

凱瑟王子一聲嗤笑,揉揉自己的鼻子很無良的說:“當然,以為王子是可以隨便揍的?不讓你吃點苦頭,我又怎能平衡呢?”

他……

迦羅氣結無語,真不知道該用什麼字眼來評判他。

凱瑟王子笑得開心:“怎樣,這幾天的日子一定不好過吧?是不是很想念我?”

“哼!”

迦羅一扭頭根本不想再理他,王子卻托住下巴強令她轉過臉。

“和王子說話豈能這樣無禮?你還真是一點教養都沒有呢。”

“教養是留給紳士的。”

“紳士?那是什麼東西?”

“是不會欺負女人的男人。”

“你覺得我在欺負你?”

“這樣還不算欺負?”

“那如果和卡瑪王后比一比呢?你更願意和誰在一起?”

王子取笑她的口是心非,迦羅立刻不吭聲了。

他笑問:“怎樣?和那個女人相處一定很愉快吧?這幾天她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麼?譬如,為什麼要抓你?”

迦羅嘆了口氣,就把卡瑪王后那些不靠譜的瘋狂想法複述給他聽。凱瑟王子愣了愣,隨即咯咯大笑起來,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搖頭感慨:“唉,巫術之國來的女人,還真是永遠改不了這副劣根性。恐怕也只有她那種人,才會篤信這種荒唐可笑的事吧。想用魔法左右國家興亡,本就是世間最愚蠢的事。”

迦羅露出一抹驚奇:“你不相信魔法?可是……這裏明明遍地都是神,鼎禮膜拜沒商量,難道你竟是個異類?”

凱瑟王子搖搖頭,告訴她:“這個世界上,有神明要做的事,譬如天地自然之威,那是人力無法控制的,當然只能歸給神明。但是,有神的作為,也就一定會有人的作為,如果一切都推給神明,那人又該幹些什麼?一個國家的興衰與否,從來不是只靠天意。”

迦羅不說話了,他口中的國家還有什麼興衰,其實她一點都不關心,唯一想知道只有怎樣離開這場噩夢,早點回家去。窗外日光漸暗,驚魂一天終於要落幕了,‘咕嚕’一陣肚子叫打破氛圍,迦羅哀嘆着投來祈求目光:“有吃的么?餓死了。”

陷進噩夢有多久了?兩天?三天?四天?在卡瑪王後手裏她就像個活死人,想想也是啊,本來就是要死的人,誰會在乎她吃沒吃東西?好幾天食水未進,她現在距離虛脫大概也只差一步之遙。

凱瑟王子拍拍手,立刻走進一個男孩接了吩咐去準備晚餐。

那是個很漂亮的男孩,大概十二三歲的樣子,令迦羅側目的是,孩子赤膊上身的僕從打扮,裸露的後背中央居然紋畫著一個巨大的暗青圖案,幾乎佔滿整個脊背。

雙頭鷹?

美術專業,她很快想起來,沒錯,西方文化中,家族徽章常見的雙頭鷹圖案,追根溯源好像就是起源安納托利亞文明。

“這裏也流行紋身嗎?真漂亮。”

凱瑟王子笑她少見多怪:“狄克是出身帝國最古老的部落——哈娣族,家族圖騰從很小的時候就要紋上身。你這女人怎麼什麼也不懂?”

迦羅來了興趣:“狄克?你是說那個小男孩?他們部落的人都會紋畫這種圖案?”

凱瑟王子聞言失笑:“怎麼可能?狄克是領主之子,也就是未來首領的繼承人,其他人哪有這種資格?”

迦羅驚訝的瞪大眼睛:“領主之子?卻在這裏……給你當傭人?”

王子更奇怪了:“有什麼問題?”

當然有,問題大了。

迦羅越來越驚訝:“他還是個孩子呀,為什麼不去上學?既然將來是要擔當重任的,要學習的東西應該很多吧?在這裏給你當傭人……人家父母不會有意見嗎?”

王子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他真是笑到肚子疼,老實說,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麼奇怪又搞笑的女人。

“在我這裏就是最好的學習。”

“伺候你就算學習?開玩笑吧?”

“怎麼是玩笑?能在王子身邊做事,你認為多少人會有這種機會?”

他說得理所當然,迦**脆閉嘴,拜託,難道這就是3400年的時差?根本沒辦法交流嘛。過不多時,熱騰騰的晚餐端上來,她也就沒心情再費口舌了。

古老時代甚至沒有餐桌,所有吃喝都是擺在一張地毯上,用餐的人在地毯旁邊的軟塌席地而坐……如果一塊椅墊和一個靠背就算軟塌的話。

飢腸轆轆,迦羅也沒興趣琢磨這些了,抓起一塊還冒着熱氣的麵包就直接送進嘴。她實在是餓瘋了,因此壓根顧不上品評什麼廚藝口味,先填飽肚子再說。看兩旁僕人服侍王子用餐,唯一的進餐工具是足夠殺人的匕首。靠,沒辦法,入鄉隨俗吧,用匕首叉起一大塊烤肉狼吞虎咽。

實在沒有半點禮儀和教養的用餐姿態,讓兩旁僕人都看得大眼瞪小眼。凱瑟王子甚至根本無心用餐,靠在軟塌托着腮幫,欣賞她好像餓死鬼投胎的吃相,表情難用筆墨形容。

“嘖嘖嘖,看你面色紅潤,一點都沒有營養不良的樣子,怎麼,莫非從前都沒吃飽過?”

迦羅鼻子一哼:“錯,我一貫很挑食,就是因為沒挨過餓。要是讓你也來個幾天絕食,不信你還能保持風度。”

凱瑟王子舔舔嘴唇,冰藍色的瞳仁里閃爍戲謔笑意,真有意思。餓肚子的饑民他不是沒見過,就算逮到機會狼吞虎咽一把,好像也不該是這種態度吧?對,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她好像對高高在上的王室權貴,根本就沒有什麼尊崇膜拜的概念。似乎根本不明白王子意味着什麼,無論嬉笑怒罵,想說什麼就說了而已。至於他愛不愛聽、作何感想以及會因此帶來什麼後果,則都不在她的考慮範圍。

憑心而論,王子其實也有點想不明白,自從卡瑪王后得到足以禍國的權柄,13年來,她手下的受害者不計其數,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值得同情的、漂亮出眾的……形形色色,比她更倒霉更悲慘也不知有多少,可為什麼?偏偏自己就會願意在她身上浪費這麼多時間,並且到現在為止,還一點都沒覺得厭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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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梯血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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