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趙文禮:我錯了,對不起
他站在馬路邊,女人從血泊里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向他。
長發蓋住臉龐,他知道那是誰,知道自己在哪裏。他想走向她,讓她不要太辛苦,可雙腳不知被什麼粘住了,根本邁不動。
女人到跟前,歪了頭,露出小半邊臉,好奇地問:“為什麼要告訴我?”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錯了,對不起。”小趙在睡夢中小聲辯解。
他忽然睜開眼,眼前是無邊的黑暗,似乎還有蛙鳴,他鬆了口氣。
那是久未造訪過的夢境了。醫生說,他的潛意識認為自己是姐姐出車禍的罪魁禍首,所以持續做同一個夢。醫生說得對,僅僅是潛意識作祟,夢境絕非事實。
作為警校實習生,他實習的派出所在出車禍的隔壁街上。姐姐捉姦后,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他以為她在生自己的氣,不敢硬碰硬。姐姐在後頭追他,沒顧上看車。聽見急剎車,他回頭看,姐姐已倒地不起了。肇事的是輛超跑,登時跑了。
上救護車前,姐姐說:“不要再做這種事,公權私用是大忌。聽見沒有?”
跑車超速,撞擊力過大,人沒救回來。
讓他不要公權私用,竟然是她最後一句話,姐姐教他的最後一件事。他做錯了事,她不怪他。可是,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就這麼一次,他查張賤人的行蹤,只是想讓姐姐認清他的真面目。再說,他本就形跡可疑。
醫生沒錯,潛意識作祟而已。
他在黑暗中思考。有些痛苦如影隨形,噩夢便不再是噩夢。引起他注意的是今天夢裏的臉。露出的小半邊臉分明是白天見過的江熙。
兩個人的神態太像了?
他太想姐姐,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沒有能力幫姐姐討回公道,便看不得江熙被欺負?
或許吧。
趙文禮躺下不久,青谷下起了暴雨。
離他不遠的巷群深處斷了電,一個病重老人賴以生存的制氧機失去了功效,一個女孩上學用的電動車被黑暗中的人砸爛了去。小巷內靜悄悄,無人發覺。
同一個人悄悄潛入老劉家中,撬開了他家門,敲破了他的頭,留了他一命。
6月15日,星期三。
雨水嘩啦啦地下,舊城的巷群籠罩在煙雨中,朦朧古典。
果真,青谷具備成為旅遊城市的潛力。
地下的青石板溝壑間流動着雨水,凹陷處形成水窪。經過幾天,小趙記住了如何穿過巷子到達工作單位,暴雨天是頭一次。巷子裏的短檐擋不了雨,不少人家撐起了大雨傘,橫在行人路中央,沒人管。小趙的記憶被類似的景觀干擾了,在巷子裏兜兜轉轉,迷了路。
誤打誤撞他見到一戶正掛起白布、佈置靈堂的人家,有個胖胖的背影似曾相識。因為趕時間,他匆匆走了。
多用了一個小時,小趙可算到了局裏。他忽然想起來,自己與辦白事的屋子裏着白衣的人有過一面之緣——那個追着方卓仔的胖女人。
室外昏暗,局裏比往常時間安靜。小趙本以為今天晚到了,沒想到辦公室人比往常更少。
稀奇稀奇,率先到崗的居然是老劉。
“你頭怎麼了?”老劉頭上有塊明顯的紅腫。
“昨天打雷,家裏停電,撞柜子上了。”劉萬里在座位上嗦粉,“蔡中和的醫院來電話,說今天暴雨,路上不安全,蔡醫生今天也不回新鎮。”
“蔡醫師那裏是最值得追的線索,
既然他不回來,我們去找他?等雨稍微小一點。”
“緩一緩吧,天氣不行,誰也沒轍。天氣預報說了,暴雨持續一整天。近幾年,這種天氣越來越多,往南,去年有個地方還因為連續暴雨出現了泥石流。再說,你以為危險的只有打雷閃電嗎?去新鎮到青谷路上的那座橋,雨雪天氣特別容易出事。”
沒有護欄的七孔橋,上次起霧開得小心翼翼,也差點打滑,更別說今天這特大暴雨。小趙想起來了,收起不情願的臉色。蔡中和只能放一放。
“昨天你在本子上記了很多,我看看。”
小趙對他這種摘桃的行為不滿,奈何人家是名義上的上司兼老師,只好乖乖地遞過去。
老劉看他不太願意,說:“你少在心裏罵我。我可沒閑着,一大早就催林亮老家的信,終於催到了。來,你一起看看。”說完便把資料遞給他。
林亮,郊鄉人,38歲,早年間在家中務農。父親死後,他接替了父親在青谷銅業的崗位,而後離開郊鄉。
據說他被城裏人看上,做了上門女婿,把老娘一起接走了,此後每逢清明才回鄉祭祖。
今年清明也不例外。鄰居說他當時“精神頭看着不錯,就是說起話來有點虛。一家人都挺高興”。
不過,到了5月,他又回村裡了,“人沒什麼生氣,老婆孩子和母親也沒跟回來”。有人問起,他便說自己離了婚,活不長了,想回來落葉歸根。人家再問,他就不說了。鄰居不好多嘴,便想着幫襯點,至少幫他收收屍。沒想到,過了不到半個月,他悄悄離開了村裡。再往後,就是他殺了人,死在醫院了。
“他怎麼會做這樣的事?他小時候是鄉里出了名的老實人。今年清明節,我看他們一家開着小車回來,還以為他發達了。沒想到,哎……”鄰居最後這樣說。
民警卻沒有找到林亮的婚姻記錄,不是已婚,不是離異,而是未婚。他的戶口一直留在郊鄉,和他母親孤零零地掛在一個冊子上。老人家不住鄉下,也沒留聯繫電話。
最終,他們查到了林亮的母親在新鎮有過醫療記錄。醫生說是腦血栓,發生在前幾年,人救回來后癱了,還有呼吸困難的併發症,得配合著家庭醫用儀器來。老人家一直在服藥,往常是林亮來取,最近一次來取葯的卻是個叫袁玉珍的女人。
老劉問他:“看賬單,林亮母親的醫療可不便宜,他哪裏來的錢?他早從一年前就被辭退了。”
“他被收買了,是受人指使的。”趙文禮看完資料,心裏不大好受,這個人怎麼這麼慘?
老劉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是啊,一般家庭里有一個重病大病,就夠受的了,林亮家裏一出出兩個,確實有點可憐。但你看他鄰居怎麼說的,清明一家人還是高高興興的,才過去一個月,林亮便心灰意冷地回家等死了。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什麼。還有,他既然決定回老家等死,怎麼又要去殺周硼了?”
緩了一會兒,小趙跟上來了:“所以林亮這頭有兩個節點,一是兩次回郊鄉間發生的事,二是他最後回家到殺掉周硼間發生的事。可是我們找不到林亮的媽媽。”
老劉嘆氣:“一個癱了的人,幾乎不會留下生活痕迹。所以他們在查袁玉珍這個名字,那個取葯的女人,應該是鄰居說的林亮的妻子,估計還需要一些時間。”
趙文禮問:“這麼看,林亮這條線暫時走不動。外面下暴雨,也問不了蔡中和。”
老劉翻翻趙文禮的小本子,指了指周銅的名字:“今天去見見她。”
江熙給出了周硼在6月9日當天收文件的線索,文件內容指向當日未出現的蔡中和,但當天可能與文件有關的人有周銅和楊景明。暴雨來臨,楊景明和蔡中和被擋在新鎮之外,便只剩一個住在新鎮的周銅了。
周銅住在萊登酒店,挨着市政辦公樓。萊登酒店外表簡樸,內有洞天,是青谷市最拿得出手的酒店,與市政大樓連起來一併成了新舊城的分界線。
小趙和老劉一路暢通無阻。大門入口處,兩人接過服務員的毛巾,擦乾身上的雨水,方躲過了在大堂賞雨客人們的白眼。他們經過大堂,路過游泳池的落地玻璃牆,直上電梯7層,到了周銅定的套間。
戶籍和檔案資料顯示,周銅大學畢業后沒有去向記載,沒有出國留學或讀研讀博,沒和任何公司簽定勞動協議。她拿着遺產四處觀光旅遊,飛的多是國內外著名的風景旅遊地,長白山、青海湖或是蘇門答臘。引人注意的另一點是,她被大學錄取時是A市重點大學的採礦工程,畢業於B市另一重點大學的法學本科。
門很快開了,機械鎖沒下。小趙說想多了解一下情況,主人一聲不吭,馬上要關上。
老劉身子往前,掏出警員證,與門內無聲地對峙。裏面只得開門迎客。
周銅穿着家居服,素色中帶點卡通元素,頭髮散下來,和錄口供當天似要參加舞會的精心打扮形成鮮明對比。或許是妝容和着裝的原因,今天她的嬰兒肥未經修飾,整個人看上去明顯有些鈍。
“請注意言辭。”她說著開門見山的幹練話,場面卻很難讓人綳起來。
今天的周銅與幾天前不同,耳熟的乾脆利落又冷漠無情女聲,態度卻帶上了敵意。
“上次是這位年輕的趙警官審的我,今天還是他?”
劉萬里眯眯笑:“我主他輔。”
談話主要圍繞着周銅和周硼的關係進行。這一次,周銅仍然是強調自己和周硼感情很好,沒有衝突,江熙跟很多男人關係牽扯不清,警方應該多調查她。
小趙發現,今天提起周硼,她多了些煩躁。
老劉車軲轆話轉了三圈,他沒問什麼新東西,周銅沒答什麼新東西。
當他第四次問起為什麼不回青谷鎮而是住酒店時,小趙也翻了白眼。
周銅壓着火氣說:“如果沒有其它問題,我累了,想要休息。”
“你借了很多外債,為什麼?”老劉忽然問。
周銅遲疑了。就這一瞬間,小趙看到她面具裂開,流露出今天的第三種情緒——茫然無措。
她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疊成方格的紙張:“你在各個銀行有貸款記錄,大部分是消費借款。你的財務狀況很糟糕,為什麼?周青谷去世,周硼得到了青谷銅業的股份和青谷市內的房產房產,你得到了除此之外的所有資產,銀行的現金、外市的房產。到昨天,你名下的房產只剩下青谷鎮那棟老房子了,銀行的儲蓄一直在減少。錢去哪兒了?”
她不說話。
“有人說,周硼看在兄妹的份上,已經幫你還了一部分債。你這次回來是為了周青谷的遺囑,想從你哥哥手裏再摳點錢花。有這回事嗎?”
周銅眼瞼下的肌肉一跳一跳,是發怒的前兆。
周銅抿了抿有些乾燥的嘴唇,繼而端起茶杯喝口水,說:“我沒有。我和哥哥的事情,輪不到別人說三道四。說這話的人是誰,我要告她誹謗。”
老劉調轉槍頭:“錢不是你花的,是方卓仔?聽說老巷裏的水電網氣是他給裝的?你們走了,方卓仔還常回青谷,是嗎?”
周銅噤聲,過了一會兒才說:“他只是找我要錢,至於用來幹什麼,我不清楚。”
“他要你就給?”
方卓仔要,周銅就給?周銅養了個費錢的小白臉?小白臉還用周銅的錢做公益?小趙不理解。
“我要休息了,請你們離開。”
接下來的情形調了個個,無論老劉要問什麼,周銅回敬的要麼是證據要麼是休息。雙方僵持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