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在浪頭上踴躍翻滾
君棲摟着三個女娃坐在馬車上,顛得七葷八素,好容易從七盤山下來,來到了塘石公路旁,這裏正是她剛到支教時被司機攆下麵包車的地方,當初的印象是灰濛濛一片,現在望去卻是滿眼的青翠。
沿着公路再往前三十里地,就是這四鄰八鄉最大的龍崗鎮,也是稻神節趕集的目的地,龍崗鎮是圍在山窩子裏少有的一塊平壩,常年水氣大,這裏的貢茶全建西有名。峽江縣城更大更繁華,但更遠而且規矩多,所以附近的村民們並不常去,去了也沒地方擺攤。
搭載的東西從馬車上卸下來后,老澄頭便趕着空馬車先行一步,其他人都在馬路邊上等着搭車。稻神節期間來往接送鄉民的小客車比平時多了不少,很快就有一輛車停下來吆喝,只有三個座位,道士帶着順毛,和他的兩個徒弟便先坐車走了。
七個孩子堅持要一輛車走,先後過去的幾輛車都沒有那麼多的空位,所以就多耽擱了會,終於來了一輛比較空的小巴車,福山一馬當先,擋在車門前和司機侃了通價錢,滿意后才讓大家上車。司機原打算加價多賺些沒搞成,有些惱怒,不等人坐好就猛踏一腳油門,弄得大家一陣趔趄,還好沒人摔倒。
在塘石路上顛簸了一路,君棲覺得可以忍受,坐汽車可比馬車要舒服太多。小客車上了柏油馬路后又開了十多分鐘后,龍崗鎮終於到了,鎮外面的大馬路上彩旗招展,四面八方的人都彙集過來,馬路邊滿噹噹是臨時搭起的攤販,醞釀出一派節日氣氛。
司機借口車子開不進去,在離車站還有一里路的地方將滿車的乘客攆了下來。秋濤帶着一行人背着大包小包在人群穿梭,從鎮頭走到了鎮尾,大大小小的攤位把馬路兩邊都佔滿了,各種小吃琳琅滿目,七個孩子的眼睛都不夠用了,君棲也忍不住出手買了些地瓜乾和抄葵花子解饞。
秋濤聯繫上了鎮教師公會的同仁,替他們安排好了住宿。龍崗中學將閑置的學生宿舍樓改建成了招待所,剛翻新過,每間客房都有單獨洗浴間,還可以搭夥學校的食堂,價格公道實惠。布若蘭不肯住招待所嫌花錢,去鎮上找親戚借宿去了,澄崖和德江山幫忙把幾大包蛇皮口袋的藥材送過去后,再回來和大家會合。
秋濤拿到鑰匙后,安排男生女生各住一間,他和君棲分別住了個單間,算是老師額外的福利。進到房間,君棲關上門迫不及待地洗了個熱水澡,山上這些日子都是在木盆里潦草沖洗了事,水月庵什麼都好,就是洗澡和上廁所不方便。
洗浴完畢,君棲用毛巾將頭髮擰乾,換上一身淺灰色運動裝,聽到門口窸窸窣窣有聲響,打開房門,七個孩子已經迫不及待地等在門口了。見君老師出來,福山立馬敲開了秋濤的房間,師生一行終於可以出門玩耍去了。
天色已經暗也下來,但鎮子裏依舊暄鬧不已,唯一的一條主大街,除了所有鋪面都張燈結綵,臨時攤位上也亮起了一盞盞燈光,整個龍崗鎮燈火逶迤,連續三天的稻神節算是拉開了序幕,這份熱鬧連春節都趕不上。
君棲和秋濤一個領頭,一個壓陣,澄崖和德江山兩個大點的男孩幫忙看護着其它人,防止走散了。就這樣走走停停,等走穿了大街,每個人的肚子都已經被各種小吃撐飽了,只有德福山還嚷嚷着要再來一碗蜂蜜木瓜水。
回去的路上,秋濤一行遇見了嘎道士,道士在鎮上最氣派的金銀首飾店外面支了個攤。他端坐在長條椅上,
搖晃着頭講解客人的命格,面前一張長條桌上擺放着簽筒、羅盤和一堆不知名的法器,最醒目的還是一個藤木箱子,上面用硃筆寫着隨喜兩個字。四周圍着的人不少,有看熱鬧的,也有等着解惑求醫的,兩個徒弟天材地寶分立兩旁維持秩序,順毛不見蹤影,不知道哪裏溜達去了。
秋濤和君棲對求籤問卦不感興趣,只在人群外面向嘎道士揚手打招呼。嘎道士倒是熱情異常,起來一晃身來到兩人面前行了個揖手禮。澄崖和德江山恭敬地向道士爺爺問好,只有德福山渾不吝地在道士身上搜來搜去,還真讓他找到一口袋蜜餞,喜滋滋地和小夥伴地分着吃。
“嘎道長神通廣大,又拿到了全最闊綽的檔口,恭喜了。”秋濤拱手回禮,笑着說。
“秋老師說笑了,貧道哪有啥子神通,不過是借了這家金銀鋪老闆的薄面,擺個小攤,賺些香火錢嘛。”嘎道士笑容可掬,擺着手說。
“道長真沒神通嗎?那些法器都是假的嘍,這求籤問卦也是忽悠人了?”君棲低聲笑着補了一刀。
“哎喲,可不好這麼說。一般的凡夫俗子嘛,老道還是可以窺到些許的天機,”他捋了一把鬍鬚,“不過對二位已經是神仙般的存在,老道還真是沒這神通。”嘎道士壓低了嗓子,意味深長地看了君棲和秋濤一眼。
“道長的醫術這十里八鄉遠近聞名,這會功夫都已經排上隊了,我們就不耽誤您治病救人了,孩子們,我們走吧。”秋濤招呼着孩子們告辭離去。
“青崖觀修得像暴發戶的大宅院似的,這嘎道士賺錢的手段可以真不少。”君棲回頭瞥了眼淹沒在人群中的嘎道士,小聲和秋濤說道。
“建西這邊山寨的鄉民一向信奉巫術,做什麼都要佔卦,看病吃藥也是一樣。”秋濤向君棲解釋,“這就是習俗,不過道長的醫術真心是不錯。”
一行人回到龍崗中學招待所后,各自回房間休息。
第二天清晨,鎮裏的公雞剛打鳴,走廊里就開始渲鬧了起來,三個女生早早起床梳妝打扮,為今天賽歌會做準備。男生的房間很快也有了動靜,澄崖和德江山起床洗漱,兩個男娃子即緊張又興奮,畢竟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活動。只有德福山和春江裹着被子依舊不肯起來,胖子倏得覺得身上一涼,伸手發現被子被掀掉了,以為是江山在捉弄他,剛想發作,睜眼一看床邊站立着的是澄崖,趕緊把怒氣咽了回去,麻利地穿衣服去了。
君棲薄施淡妝,烏黑的頭髮瀑布般垂下,晶瑩發亮的肌膚配上幻彩般的唇膏,白襯衣外套藍色罩襯,下面是白色短裙,腳蹬一雙白色網球鞋,引得澄桃和其它女娃們一陣嘩然。
“硃唇皓齒,嫭以姱只。”馨蘭背着手,嘆了口氣說,眼眸里滿是傾慕。
“看夠了沒有,口水都快淌下來了。”君棲故做嗔怒地掃了姑娘們一眼,“還不去擦一擦。”
見慣於了君棲素顏的秋濤,眼前一陣恍惚,過了一會眼神才澄清下來。他手一揮,解了君棲的圍,把孩子們招呼去喝泡了一宿的胖大海。
在食堂吃過早飯,天色蒙蒙亮起,外面的馬路上已經有成群組隊的鄉民往鎮東面趕過去,那邊有一大塊平地臨時用木頭搭起了一個圓形看台,接下來三天這裏將會是稻神節的主會場。
賽歌會安排在稻神節的正日子,一共有九隻合唱隊報名參加比賽,比賽沒有太多規則,每隊人數不限曲風不限,只能清唱沒有麥克風,整個比賽以所有隊伍不間斷的接力演唱,不得唱其它隊唱過的歌,體力不支或者嗓子唱破,中途退出的算淘汰,剩下的隊伍一直唱到晚上中央篝火點燃前才結束,這樣的方式對每個隊員,特別是主歌手的嗓子和體力都是不小的考驗。散場前由現場鄉民用生蠶豆投票,得到蠶豆數量最多的成為歌魁,獎品豐厚是一隻剛被屠宰用於祭祀的黑毛豬。
參加比賽的隊伍按照事先規定的區域坐好,君棲發現其它合唱隊少則二十來人,多的有上百人,都是盛裝打扮光鮮亮麗,而自己這塊方陣人員稀疏年紀最小,其它合唱隊毫不掩飾對她的五人組合投來輕視的目光,她不禁心裏有些忐忑。
人群持續湧入會場,除了看台上坐滿了人,連柵欄外面的大樹上面都爬滿了看熱鬧的鄉民。澄崖和其它幾個孩子覺得挺不自在的,縮手縮腳,話也不敢多講,只有澄桃例外,雖然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比賽,但一點也不怯場,除了給大家加油鼓勁外,還抽空把其中的幾隻厲害隊伍說道給君棲聽,君棲暗自讚歎這女娃子了不起,將來一定是那種能拿捏得住大場面的人。
高音喇叭開始報各個合唱隊的名字,按照座次,沉雲所小學合唱隊排在第三個開唱,領頭的是秀川寨多達百人的山歌大陣,秀川寨臨水而居,人丁興旺,秀川大陣遠近聞名,不光在峽江縣範圍內,就算是整個建西也是名聲赫赫拿獎無數,參加這樣級別的賽歌會當然不是貪圖那頭牲口,完全是因為龍崗鎮首富張老闆的邀請。張老闆開採錫礦而發達,龍崗鎮半條馬路的鋪面盡歸張家,有錢不用說了,他資助讀大學的幼弟也發達了,年紀輕輕已經是峽江縣的縣知事,前途可期。
龍崗中學合唱隊也挺強,隊員常年在一起集中訓練,曾經建西校際比賽中拿過頭名。其它幾個合唱隊來自附近幾個大村寨,也經常參加這類的比賽,經驗很豐富。
介紹參賽隊伍后,鎮長還特別感謝張老闆的熱心資助,這次比賽的冠軍合唱隊將獲得額外的現金獎勵,引來看台上更加熱烈的掌聲。
秀川大陣果然出色,雖然主唱用的是B角,一位圓圓臉長相甜美的十七八歲女孩,以《創世歌》開頭,嘹亮高亢,節奏頓挫緩和。
餘音未了,黃龍寨的老牌合唱隊唱起了另一首祭祀用的建西民瑤,觀眾比較熟悉也跟着唱起來了,聲勢不小。
對方唱到一半的時候,君棲站起來,挺直身子,面對五個孩子,做好指揮的準備。澄桃輕輕頷首,淺淺的酒窩裏明媚一笑,君棲打出了第一個手勢,清亮的童聲獨唱在會場裊裊而起,婉如天籟之音,全場一下子寂靜下來,之後澄紅櫻和澄馨蘭以降了八度的音調接力過來,兩個男生低沉的和聲也慢慢穿越進來,整首《東皇祭》唱得張力十足,以至於結束了片刻,觀眾才反應過來大聲喝彩,打斷了另一支隊伍的演唱節奏。
沒參加合唱的秋濤帶着江山和福山,坐在後面緊靠着圍欄,興奮地和觀眾一起喝彩,君棲瞧見了秋濤向她高高豎起大拇指,悄悄吐了吐舌頭,心頭的緊張終於算是緩過來了。
對面看台的中央是貴賓席,由鎮長和張首富陪着一干從建西和峽江縣下來參加活動的官員和工商界人士,峽江縣年輕的知事張閱林做為級別最高的貴賓被簇擁在當中,他原本對這般泥土氣息濃郁的比賽並不感興趣,只是抹不開大哥的面子,原本開幕式后略微坐坐就打算離開,聽了沉雲寨的演唱后,便釘在了椅子上不願起身。
他又一次端起望遠鏡盯着那名俏麗的背影,手勢優雅白色短裙裙裾飛揚,自打從京州返回峽江任職后,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風姿卓絕的女子。他不經意地表揚了這支袖珍合唱隊后,鎮教師公會的會長立即識趣地介紹了君棲的來歷。
原來是大都市來的支教大學生,難怪不俗,可惜只能看到背影,不知道她的容貌是否也一樣出色?張閱林目光閃爍。
這樣的接力大合唱進行到了中午,對體力和嗓音有不小的考驗,黃龍寨率先退賽了,比到下午兩點的時候有先後有三隻隊伍因為主唱的嗓音破損無法堅持也退出了比賽,另外還有兩隻實力不弱的隊伍因為緊張,唱了別的隊已經唱過的歌被罰下場了,這樣仍然堅持比賽就只有沉雲寨村、龍崗中學和秀川大陣三支隊伍了,輪換的節奏越來越快,能夠坐下來喘口氣的時間也越來越來短,到了後面只能全程站立。
其它兩隻隊伍早已收起對這隻袖珍合唱隊的輕視,甚至有些心驚膽顫了。那個漂亮的女娃娃主唱嗓音依舊清亮,魅力四射,秀川大陣的領隊坐在主席台上,拇指捏得發青,大意了,沒有派出頭牌主唱。
太陽沒入群山之中,山尖做最後的努力屏放光芒,淡紫色的晚霞如地毯般伸展開來。
隨着比賽最後時刻的到來,四面八方的鄉民們越聚越多,觀禮嘉賓簇擁着張知事和建西下來的官員們重新回到主席台上。
又輪到沉雲所小學合唱隊開唱了,君棲瞟了眼時間,然後頭一昂雙手高舉打出了一個優美的手勢,澄紅櫻帶頭唱起了君棲教過的歌《山呼海嘯》。
沉寂的一粒沙塵,身處幽暗的海底;
看光隱光沒,魚蝦潛行,珊瑚搖曳;
寂靜無聲,連嘆息的呻吟都聽不見;
時光永恆,連寂莫的都成了美德
隨着德家兄弟的男中音加入進來,澄桃穿透力極強的歌聲再次響起,疊加在澄紅櫻的聲音之上,如精靈翱翔在暴風驟雨之上,自由自在。
天崩地裂,山呼海嘯;
我拋出海面,在浪頭上踴躍翻滾
天崩地裂,山呼海嘯
我躍入半空,在咆哮的雷電中閃閃發亮
現場沸騰了,觀眾全部站起了起來,有跟着哼唱的,也有揮舞手臂高聲喝彩的,連一直低頭想東想西的德江山都有一句沒一句地跟着調子哼哼。
音樂最早是用來溝通神靈的,果然有讓眾生附體的魔力。不知為何,秋濤忽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不好好唱山歌,去唱流行歌曲,這能算嗎?”主席台上秀川大陣的領隊皺起眉頭,俯在鎮長的耳旁說。鎮長向旁邊掃了一眼,見張知事嘴角含笑,竟然也隨着節奏鼓掌。
“規則上有這一條嗎?”他不以為意,也跟着熱烈鼓掌。
銅鑼敲響,場地中央的篝火熊熊燃起,君棲張開雙臂,和三個女生緊緊的抱上了一起,這場比賽贏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