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悠悠太初
七盤山蜿蜒的山路上,一匹健壯的騾馬全身緊繃,粗大的鼻孔噴出白色蒸汽,老村長彎着腰,緊緊牽着馬脖子上的轡帶,身子越發佝僂。春寒料峭,他鬆開深灰色對襟毛氈的紐扣,汗珠透過貼身棉布汗衫,着實不太舒服。輪子時而陷進半干不濕的車轍里,柞木車轅在起伏中咯吱做響,他心疼負重太過的騾馬,回過頭看了眼油氈布下面滿滿一車的貨物,除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當地辛辣的包穀酒和旱煙絲這些沉雲所老寨子裏必不可少的日用品,還有半車的書本,除了春季教材和練習冊,大部分都是助學機構捐贈的書籍,秋濤老師當寶貝都拉了回來。
“小老弟,加把緊,翻過這第四盤,下面就好走多了。”他看着騾馬低垂的眼瞼,討好地說,“回去吃豆餅,今天管夠。”
騾馬抬眼對了下眼神,揚起脖子,嘶鳴一聲,噴出團熱氣,奮蹄向前。
旁邊正埋頭向前推着車幫子的年輕人,覺得手上力道一松,他揚起頭來微微一笑,“老村長說話算數,可不許短斤少兩。”他回過頭衝著在馬車後面搭手推車的兩個學生說:“澄崖,今天喂飼料時要盯着爺爺,別又在在豆餅里加乾草料。”
馬車擋板後面的女孩剛抽條,靛藍色頭巾上,綉着圈紅花綠葉,襯得膚色愈加白皙,兩條長長的辨子垂到腰間,青布棉袍的交領和袖口也有女孩自己繡的纏枝花,針腳細密。她忽閃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睫毛長長,仔細聽着秋老師說話,生怕漏了一個字。在澄桃心裏,除了爺爺和哥哥澄崖之外,秋老師的份量最重,沒有誰比得上秋老師的學問和風度。
澄桃身邊是哥哥澄崖,雖然只比澄桃大一歲,卻要高出一截,長手長腿身材很是勻稱,一張古銅色的臉如雕塑般稜角分明。他高聲哎了一聲,隨手擦了把汗,然後伸直雙臂繼續賣力地推車。
老澄頭回頭瞪了一眼滿口答應着的孫兒一眼,換上滿臉的笑容對年輕人說:“秋老師莫亂說噻,我郎個會是說話不做數的人嘛。”
在沉雲所說一不二了幾十年的老村長,在秋老師面前從來沒有一點脾氣,單憑他在沉雲所獨自堅持三年助學的壯舉,老澄頭就滿心佩服和感謝,這可是本地人都覺得艱苦而紛紛遷走的地方。如果沒有秋老師的堅持,像他這樣的老傢伙,那怕不捨得,為了孫兒孫女也只能下山去混吃等死罷了。
山路平緩了許多,秋濤趁着手上松活,伸手到油氈布里摸了摸書本,還好依然乾燥,並沒有被山坡下的那陣風雨打濕。
“老師,書沒濕吧?”秋濤對面,扶着車幫子向前推的男孩擔心地問。
“沒濕,多虧咱們江山細心,在乾草上面又鋪了一層塑料布。”秋濤向德江山豎起了大姆指。
德江山清秀的臉上抹上了紅暈,不曉得是因為秋老師的誇獎還是太用力了的緣故。
“江山哥,你和德胖子真箇是親兄弟倆嗎?”一旁剪着短髮的澄紅櫻見德江山不好意思的樣子,半開玩笑說,“你看你斯斯文文,一看就是好學生的樣子,那像那個胖子,像個跟屁蟲似的,死皮賴臉地跟在我家馨蘭妹子後頭。”
“福山心算可快,心也善哩,嘴上不討好,但有吃的,總會把最好的留給馨蘭。”德江山幫着弟弟說話,眼神清亮。他呡着略顯單薄的嘴唇,偷偷暼了眼跟在車後頭的澄桃,長長的睫毛和水靈靈的大眼睛真好看。
“爺爺,新來的老師長得美不美?”澄桃問道。
“美不美,你自己去看。人家君老師可是從大城市來的,學問大是真的。”老村長搖着頭說,“可惜喲,身子弱了些。”他想起君老師上回昏倒在馬車上時的情形,仍然心有餘悸。
“君老師氣血兩虧嗎?我去找嘎道士討株靈芝為主葯,再切些江山哥家種的新鮮天麻,還有陳年的黃精,”紅櫻沉吟了片刻,“澄崖哥哥再去峽江後山采些珠子珍,那就最好了。”
“嗯,好方子。再上橘皮、甘草、柴胡這些佐使葯就更好了。”德江山附和着,一副老中醫嚴肅的模樣。
“嗯,我再去采些岩耳,請你姆媽抄盤小公雞,益氣補血。”澄崖笑着對江山說,露出潔白齊整的牙齒。
澄紅櫻見澄崖答應了下來,清新秀麗的瓜子臉神采飛揚。
“三個小學生,湊成了個嘎神醫。”秋濤笑着說,三個孩子和嘎道士看病開藥時的神態倒是挺像的。
“是四個。”澄桃舉着手,鼓着臉蛋,故做生氣地對秋老師說。
“喔?澄桃什麼時候也跟着道士學草藥了?”秋濤一雙好看的杏仁眼,和煦地詢問道。他順手理了理散開的頭髮,山下修發師執意幫他剪了個眼下時尚的側分劉海,直到現都還挺不習慣的。
“我才不找道士學,他整天邋里那遢,髒兮兮哩。我找優婆婆一樣能學。”澄桃眼眸流光轉動,秋老師的新髮型還挺好看的,比山下廣告上的模特還要帥。
老澄頭牽着騾馬,自顧自地繞過爛泥坑窪,他聽着四個孩子的對話,樂得臉上的皺褶愈發多了些。沉雲所幾十年來,即便在人口鼎盛時,走出延綿大山外頭出息了的年輕後生,也就一個把掌的數,據說最成功的一位在京城裏吃上了公家飯,自打接走了雙親后,就從來沒有回過沉雲所。那些搬遷到山下平壩的人家,找到掙錢營生的都還過得去,也有離開建西到富庶的平原討生活,每月寄錢回來給家人花銷,他們或許能通過勤奮掙到小康的家底,要想再往上走,做到出人頭地就很難了,畢竟是山裡人眼窩子淺了。
眼前這幾個孩子,加上沒有下山的德春江、澄馨蘭和布婆娘家的德福山,這七個留守在山上的孩子個個都是他一輩子難得見到的鐘靈毓秀,不要說壩子裏的鄉鎮學校里那些娃娃比不上,恐怕和州縣的孩子相比也不會差。
他既高興又犯愁,澄崖和德江山眼看就要小學畢業了,讓他們就這麼一輩子埋沒在山裏的那些荒地里,他決計不答應,說什麼也要讓孩子們上完中學。
他瞅了眼秋濤老師,這個乾乾凈爭的外鄉人對孩子們的好,連他這個山寨的最後守護人也比不了,他總覺得沒有秋老師,這幾個孩子或許開不了竅,沒有了這份不尋常的靈秀。他曾經揣着擔心問過秋老師孩子們求學的事,秋老師沒有給出直接的答案,只是要老村長相信他能給孩子們周全的安排。
“到時候你可別捨不得。”未了秋老師含糊地說,眼神卻一點也不含糊,他能看到滿滿的自信。原本就不該由一個外鄉人操心的事,也是沒法子想了。
“過五盤了,孩子們再堅持會。”秋濤為大家打氣,除了健壯結實的澄崖,其它三個孩子顯得有氣無力,扶着車幫子不說話。
“澄桃、紅櫻帶着大家唱歌麼。”他提議說。
澄桃的眼睛閃亮,將兩條長辮甩到身後,“紅櫻妹子,你說唱啥好?”
澄紅櫻歪着頭略微想了下,“要不唱婆婆教的創世謠吧?你來唱,我來和聲。”
悠悠太初頭年份,
最初最初古時候;
草草芭茅未長成,
花花野菜還沒生;
德江山拿起水壺,潤了潤嗓子,和紅櫻一起唱起了合聲,只有澄崖沒有加入合唱,只是打着拍子,小聲地跟着哼着曲調。清亮的歌聲悠揚在山谷之中,驚起數只斑鳩盤旋起于山谷,落在樹枝頭,羽冠聳動,啼鳴不止。
四個孩子興緻昂揚,一路唱着創世謠,望見了三跌水,走近了響水溪,踏上了舉人橋的青石板板。
河對岸,身穿寬大棉袍,竹竿般瘦削的小男孩寥落地蹲在溪水邊,看了一個上午隨波逐流的落葉。聽得歌聲入耳時,他站了起來,扔掉了手上的竹枝,立在舉人橋的另一頭,眯着眼睛呵呵直樂。
“大頭!”澄桃拽過德春江,掏出塊奶糖,剝了糖紙塞進了他嘴裏,“好吃不?老貴哩。”又往他髒兮兮的棉袍口袋裏塞了一小把。
春江點着頭,咧開嘴,眼睛笑得快眯成了一條線,又怕糖果從嘴裏掉落,忙又閉緊了嘴巴。
“老師好!”德春江昂着頭,含糊地向秋濤問好。
秋濤蹲下身子,平視大頭的眼睛,鄭重地說:“春江幫着照顧新來的君老師辛苦了,謝謝。”
福山晃着碩大的頭,羞澀地低下了頭。
“這孩子,那裏都好,就是個悶葫蘆,只會叫老師,連爺爺都不叫一聲。去,把騾子牽回家去。”老澄頭將韁繩塞到他手上,那頭騾馬平常除了老澄頭,誰要靠近就會挨一蹄子,此刻卻溫順地垂下頭,春江閉上眼睛將臉附上去細語片刻,然後牽起韁繩領頭走去,小小的男孩,大大的騾馬。
“去吃爺爺的晌午飯去嘍,每人加個荷包蛋。”澄崖大方地招呼着大家。
“老師加兩個。”澄桃歡喜地補充說道。
“聽我孫子孫女的,走!”老村長大手一揮,佝僂的身子似乎挺直了些,眼角添上了許多褶皺,回到山裏就是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