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和我的父親（二）

父親是高中文憑，一開始是在珠三角的工廠做會計。六七十年代的人，擁有高中文憑，本可以找到一份體面點的工作，可是他運氣偏差一點。後來工廠倒閉了，也因為家裏需要他，所以他回來了老家開車（摩托車）拉客。

我一直覺得，開車拉客維持生計是把我父親整個人生拉胯的關鍵原因。一個清高又自我的男人，拉低自己的面子到處吆喝拉客，對他而言無疑是把他的自尊踩在腳底下的事。

如果為了生存為了養家養孩子，只能去做自己不願意、不喜歡的職業，放在不同人身上會有不一樣的心態。第一種，只要老婆孩子過得好，哪怕再不喜歡的職業只要能掙錢也是知足的；第二種，自覺養家養孩子是責任，自己沒有更好的出路只好就這樣，心中淡然和接受；第三種，認為是在犧牲自己委屈自己，不得已而為之，認為是外界逼迫自己的，並不是自發的認為這是自己該承擔的責任。

我認為我父親就是第三種。

一個不到30歲的男人，在外逼迫自己笑臉迎人吆喝拉客，回到家看到不順心的老婆孩子，心裏自然充滿了不痛快。工作不是自己喜歡的，老婆孩子也不是能讓自己心生歡喜的。怎麼就把自己過得這般落魄與不堪呢？為什麼老天爺對我這麼不公平呢？恨啊，我要衝這些逼迫我的人狠狠發脾氣，好讓他們乖一點聽話一點！

所以，作為他的大女兒，我的童年生活自然也就毀在了他手裏。

我讀初中的時候，大姑介紹父親去深圳幫一個香港佬打工。父親很快就接受了，畢竟這比開摩托拉客要體面多了。

父親在深圳照看香港佬的兩棟出租房，招租和打掃衛生，不忙的時候他會回老家待幾天，一般都是臨近逢年過節的時候。

因此，我們和父親相處的時間變少了，這給我的精神上鬆綁了很多。不用為要和他同台吃飯而進入小心翼翼、心驚膽戰的精神狀態，是別人家的孩子得不到的快樂。

父親每年會回來7-8次，每次都待上好多天，甚至有半個月的。印象中每次他回到家后的第一天或第二天，都會發上一頓脾氣。為什麼呢？就是看到家裏的東西擺放不順眼，對母親撒氣；看到我們（孩子們）沒按他所願地聽話懂事做事，對我們發脾氣。

一個在外打工的父親，難得回家，每每都選擇用這種惡劣糟糕的方式來對待一家人久別後的重逢。嗯，這是他自己的儀式感。用他的高高在上、用他的唯我獨尊，來碾壓我們每一個人的心靈，以充分展示他在這個家的獨裁地位和不容反抗。他的怒意里包含着恨，包含着厭惡，包含着委屈，包含着憤怒。

父親總是如此這般的易怒。是我們作為他的孩子的錯嗎？可是我們是孩子，是還沒有獨立營生能力的孩子啊。是我母親的錯嗎？可是母親生下我們5個孩子，一直辛辛苦苦把我們拉扯長大，她已經足夠辛苦啊。

其實是父親總是如此這般的怨恨他自己的命，以及他命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