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和我的父親（一）

大概12歲的時候，我的臉上長了罕見的皮膚病，治了很久、換了很多種藥膏，都治不好。後來，塗了一種黑藥膏，終於治好了。但是，臉上的皮膚不再像以前光滑細嫩。後面還長了很多斑，密密麻麻地佈滿兩頰。

十二三歲的年紀，正是女孩愛美的階段。

有一天，我穿了一套新衣服，出門時父親正好在。如果當時他忽視我、根本沒注意到我，那就好了。可是偏偏他注意到了，我注意到他眼角斜視着看我，然後，一句很惡毒的話，從他嘴裏飄了出來。

“人長得丑，穿多好看的衣服都不好看。”

我猜想父親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這一句簡單的話帶給他女兒的是怎樣一種毀滅性的打擊。在往後的十多年裏，我從未敢正視自己內心對美的渴望和需求，以及養成了一種苛刻且畸形的審美觀。

現在回過頭思考父親蹦出口的這句話，我在梳理思緒。到底是什麼“魔鬼”在刺激一個父親對着自己年幼的女兒說出這麼惡毒的一句話呢。

是嫌棄？

嗯，想必就是嫌棄了。但是他憑什麼嫌棄我呢？因為不好看，所以他估摸着我的未來也不會有很好的前途？他憑什麼認為長得不好看就沒有前途？就算覺得我以後沒有好的前途，用得着這麼惡毒？

哦，如果我沒有好的前途，把我養育長大就是個虧本的買賣！心裏怨恨、憤憤不平！說出惡毒的話讓我不好受，也就能暫時緩解了他心頭裏的那股不痛快。

我知道，無論再怎麼解讀父親背後的心理，傷害都已經造成。這句惡毒的話，就像一根刺深深地鑽進了皮肉里，我用了將近20年的時間才把它拔掉。

都說上帝是仁慈的，如果它把你的一扇門關上了，它一定會給你開一道窗的。

上帝給我開的這道窗，就是當時我的學習成績突飛猛進了，並成為了小學學校里的風雲人物，小升初考試我作為全校唯一的學生去參加市裏的考試。

小考考完后的第二天副校長親自拿着試卷上門家訪和我對試卷答案，因為學校迫切地想知道我考試的情況。那一天，父親未曾正式坐下來請校長喝茶、談話。我和副校長在客廳對試卷答案的時候，我的餘光瞄到我父親在房間裏閃閃縮縮的身影。

雖然那時候我才十三四歲，但我也察覺到了父親禮數不周。學校領導到訪，作為父親不招待也不正面與領導交談，一定是哪裏出了什麼問題。

事實上，在我後面十多年的人生經歷里，我無數次經歷那時候父親的行為情形。面對老師的時候，面對優秀的學長學姐的時候，尤其面對公司領導的時候，我總是那麼的局促不安，那麼地不知如何自處，那麼地害怕表現出真實的自我。我想像着自己做好了萬全準備，祈禱自己跟他們進行談話時，我都是表現出最好最優秀的一面；回應他們的問題時，我的答案是能取悅他們的，能讓他們認同的。

可是我根本做不到這麼優秀啊，我害怕被他們看出我有瑕疵。我只好在自己沒有準備的突發場合里做縮頭烏龜，就像副校長家訪那天，父親閃閃縮縮那樣。

是自卑。深深的自卑。深入骨髓般的自卑。自卑的父親，自卑的女兒。就像歷史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