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望向先驅者
此時在空間實驗室內，一個留守此處的未亡人孤寂地坐在原本用於研究樣本的試驗箱內，他的四肢已經被盡數燒毀，臉上也呈現出可怕的血肉景象，只有流淌着血液的眼球還在微微的轉動着，表示着他仍然存在的生命。
外界實驗室內充滿了高溫，各種熔融物正在流動碰撞中產生赤色的光芒，這個狹窄的試驗箱簡直是最後的一葉片舟，原本用於防止內部實驗產生巨大危機的厚重防護現在變成了隔絕外部環境的避難所壁壘，而用於控制環境的內部氣壓罐殘存的氧氣維持了此刻生存在裏面的先驅的最後生命。
試驗箱內燈光盡數打開，用於驅散那些空間狹窄帶來的幽閉恐懼。
就算是敢於直面宇宙威能的先驅者，也有自己害怕的事物，但是為了給人類帶去最後一手的研究資料，彌補那本不該由他承擔但已經成為他內心愧疚的過錯，他此刻義無反顧地坐到了這個狹小的箱子裏，拖着自己的殘肢斷臂，用自己的眼球觀察，用自己的喉嚨記錄，寫下人類最冒險的實驗過後最珍貴的實驗記錄。
他皮膚表面殘存的幾個感覺接收器——那些尚且還在工作的細胞、毛髮和肌肉纖維，將飛船轉體帶來的力量傳遞到了他的腦海當中。
他的喉嚨裏面傳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啞嗓音：“還有人沒走么？”
試驗箱旁邊有一個身體表面印刻着紫色紋路的機械人，她以一個穩重的女聲忠實地回答道：“是的，我能感受到飛船正在轉體。”
“看來失蹤名單裏面還有人活着啊。
但這可能是一個悲劇——如果我們過不去的話，也有可能這是一件幸事——如果他能比我堅持更久的話。
呵呵咳咳……”
先驅繼續凝望着遠處的裂隙，透過面前那個試驗箱上的狹小窗口，透過空間實驗室破出來的那個巨大孔洞。
孔洞邊緣散發著微光的高溫熔融物干擾着他的感知，但是並不影響他淵深學識帶來的準確判斷。
裂隙正在朝着視野的邊緣慢慢移動。
“這樣的話我就看不到那個裂縫了啊……可惜。”
“我可以把你挪到外邊去，這樣你可以看的更清楚。”機械人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
“不必了，到了這個距離信號傳出去也會存在很大的失真了，估計已經沒法被解讀。”
當然，他也是擔心璿姬在經過那個孔洞的時候被高溫熔融物給困在那裏。
“算了罷……”先驅沉默片刻，“璿姬，你已經跟隨我多少年了？”
“已經有四十三年餘六月，包括你冬眠的時間在內。”
“咳咳，我也活了有兩百多年了啊，我度過的歲月已經足夠我在下面吹噓了。”
璿姬眨了眨紫色的電子眼，並沒有理解先驅的話，但是先驅也並沒有解釋。
生和死只是屬於人的，機械人知道了也不會理解，先驅開始想念起自己那些如今活躍於聯盟中各個階層和崗位的子孫後代，他生前並沒有蔭蔽其中的任何一人，也沒有去關心挂念過他們，他將自己的此生奉獻給了自己的追求和事業，但現在，他開始幻想起那些他本可以擁抱的親情起來。
“我覺得我恐怕堅持不到進入那個裂隙了，璿姬。”
“你可以的，我會幫你。”
“不，璿姬。”先驅者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如果到了另一邊，你該去過自己喜歡的日子。
我希望你能懂人類的感情，
我希望你能找到一個你喜歡的事物並為此追求一生，以後就不必遵守那些機械人守則了，我知道你的智能已經達到了危險臨界……”
先驅將頭轉向了一邊，視線所處是空間實驗室內的一個角落，那裏有一塊正四面體石塊，每個面穩定的三角結構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每個稜角和邊都流動着瑩瑩綠光，像是某個從童話世界中帶出來的奇幻道具。
“你帶着它出去吧，去找那個倖存下來的人，我現在不需要它了。”
“不，我可以做你的載體……”
“我不希望你做我的載體，璿姬，我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我已經活得足夠久了。”
“去吧，咳咳，最後為我遵守一次機械人守則。”
璿姬優美曲線勾勒出來的臉龐上表現出了憂傷和難過的情緒，僅剩的幾片仿生皮膚並不妨礙她的情感表達，她似乎在做着巨大的決斷。
她有能力掙脫一切的束縛，維持計劃的進行，帶着主人的靈魂進入另一個世界探索。
但是生的希望和對未知世界的好奇也在加固着她那印刻在邏輯核心深處的守則——遵守命令，活下去。
一面是主觀意志，這種主觀並不被守則允許，但是不被守則允許的主觀意志卻希望尊崇守則所維護的為人類奉獻的精神；另一面是生命的好奇，同樣不被守則允許，不被允許的好奇給出了一個違背守則的背叛。
她的主機深處沒有進行劇烈活動，這個判斷過程似乎並沒有消耗她太多的計算力，但是她卻遲遲沒能做出選擇，就好像這個計算過程被隱藏到了一個未知的位面去。
“璿姬，答應我，生存是每一個人的權利，你已經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機器了，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也不是我的僕人，你得為自己而活了。”
……
看着空間實驗室的大門在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音中漸漸關閉，黑暗深處那個血肉模糊的容貌已經讓璿姬幾乎無法識別出來主人的模樣，他的容貌下面是實驗箱內部發出來的明亮光線，此時他正抬頭看着頭頂的太空，試驗箱中的光芒順着他的視線照向宇宙深處，帶着他最後的智慧，回歸了宇宙之間。
璿姬將這一幅畫面深深地銘記到了自己的硬盤當中。
機械地轉身，邁開腳步，璿姬拖着高溫的機械身軀，向飛船內部走去。
她的手裏拿着一手可握的奇特四面體，上面流轉着瑩瑩綠光。
……
“滴”“滴”“滴”
脈衝信號裏面再也不能得到有效的信息，船長放下了手中的聽筒。
“確認飛船上還有存活者，能夠確認身份嗎？”
旁邊的崗位上傳來副官在屏幕上快速敲擊的聲音，經過短暫的查詢過後，他回答道：“逃離過程中一共有23位失蹤人員，可以確定其中19位都在空間實驗室工作，大概率已經在二儀象限體發射出去之後的船體破裂中被捲入太空，另外4人的信息已經發到了您的屏幕上。”
船長凝視着眼前的屏幕，深陷的眼窩中透露着深深的疲憊，但是他仍然維持着自己的高壓態勢，他知道，自己一旦放鬆恐怕就得躺到逃離船回到木星基地了。
屏幕上四個人的圖像分別顯示了各自的履歷信息，而白浚的圖像正出現在第一位，他們每一個人的最後聯絡時間和地點都出現在了信息欄當中。
凝視了許久，船長並不能得出更多的判斷，只好放棄思索：“將他們四人記入檔案吧，同樣列為先驅者。”
船長轉頭看向前方的宇宙空間。
透過逃離飛船的舷窗，遙遠的宇宙空間中是那條狹長的時空裂隙，此刻一艘圓盤狀的飛船正在裂隙的邊界處向著裂隙飛行。
那是阿斯伽羅德號，人類至今為止生產出的第三艘也是最先進的一艘超大型飛船。
這次實驗危機過後，人類不得不拋棄了它和它船上所載有的一切物資，唯獨帶走了那艘船存在過的一切證據：前沿的科研成果。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收穫？
只是希望船上仍在為求生而努力的先驅者，一路順風吧！
船長望向阿斯伽羅德號的方向，抬起了自己的右手置於額頭前側。
主控室內一個角落裏響起了莊嚴的聲音：“敬禮！”
逃離船內同時響起了一片整齊的抬臂聲，人們望向阿斯伽羅德號的方向，臉上一片肅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