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可願意?
然而,顧青棉並沒能高興太久。
大家一起幫他細細地捋了捋中午立賭約的全過程,顧青棉這才愕然發現自己上了當。
袁樞當時說,如果自己輸了,就要帶着顧青棉向老周磕頭認爺。而自己贏了對方又該怎樣,袁樞卻隻字未提。
當時顧青棉並未發覺這個賭約有何不妥,因為他當時根本就沒想過自己這邊會贏。
現在自己真的贏了,連讓冤家罰酒三杯都難做到,跟別提讓人家磕頭認爺了。
周載之倒也痛快,在輸一句話這件事上也沒必要耍賴皮:“這回我輸得心服口服,你老顧教出來的眼科確實比俺們強。”
這句話說出口來,顯得格外的雲淡風輕,讓勝利者難以接受。
“咱們共事這麼多年,你老周就沒有哪件事辦得不缺德的……”顧青棉感覺心裏窩囊無比,說起話來也咬牙切齒起來。
這可能是有史以來整個春江市立下的最不平等的賭約,屈辱程度甚至跟七十年前的《凡爾賽和約》不相上下。
蘇瞳的工作效率可謂神速,用了不多長的時間,所有的病人都處置完了。而且每一步都做到滴水不漏,沒有留下任何可供前輩指摘的瑕疵。
這樣一來,在座的兩位教授也沒必要再做評價,最後的專家發言環節也就沒必要存在了。
大家依次離席,顧主任陪同着藤野教授往外走,臨出門的時候還扭頭狠狠瞪了袁樞一眼。
而袁樞卻來不及理會自家主任的心意難平。一直跟到樓梯的拐角處,才拉住了人事科主任何乘風的袖子。
何乘風回頭看到袁樞,顯出一臉玩味的表情。
“有事兒?”
袁樞倒是難得地拿出恭敬的態度。
“我就是想問一下,這個蘇瞳能不能入得了師兄的法眼?”
“國內外專家都把他誇到天上去了,我一個門外漢憑什麼看不上眼?”何乘風說話的時候眼皮都沒抬,直勾勾地盯着袁樞拉自己的那隻手。
袁樞卻依然拽着何乘風的袖子不放,厚着臉皮繼續問:
“像小蘇這樣的學生,師兄你能不能想辦法把他留在咱們醫院呢?”
何乘風是出了名的全單位最年輕、最有實權的中層領導,也曾是和袁樞最為意氣相投的大師兄。
上午袁樞動了心思要把蘇瞳招進醫院的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這位大師兄出手相助。
想起自己畢業那年,這位大師兄雖然已經在人事科工作,卻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科員而已。
但即便這樣,當年袁樞能留到附屬醫院工作,也全靠着大師兄的幫忙。更何況如今的何乘風已經是人事科的當家人,辦事的能力和權利早已今非昔比。
正因為如此,他才覺得只要大師兄肯出手幫忙,這件事就一定能成。
“中午你非要拉我過來的時候,我就知道這裏不可能只是看熱鬧那麼簡單。”何乘風用手點着袁樞,抿嘴輕笑道:“那你得先告訴我,這個蘇瞳到底跟你們家是什麼關係啊?”
“我們今天早晨才認識,能有啥關係呀。只是因為人才難得才要推薦給師兄你的。”
何乘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嘴角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
“這樣吧,你先回去跟你們顧主任商量好。只要顧主任同意,在元旦前能把《用人計劃》報上來,剩下的事兒交給我來辦。”
有了師兄這句話,袁樞感覺一顆心落了地。顧主任哪年還不往眼科塞幾個廢物呢,
甚至別人說眼科是收破爛的垃圾堆他都毫不在乎。
讓顧主任在用人計劃上再加上一個蘇瞳,想來應該不算什麼難事兒吧……
袁樞是哼着小曲來到大食堂的。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一輛淺灰色的翻斗車正停在門前。
今天不知道又得到了誰的指示,學校後勤竟然從外貿公司借來了一套帶音響的電視機,說是要給大家看台灣的電視劇。幾名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從車上下來,輕手輕腳地把電視機抬進食堂。
大廳靠北牆的地方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主席台。電視機就被放到主席台正中間的方桌上,緊接着一對兒兩尺多高的木質音箱也被安放到位。
遠遠望見這邊的動靜,做飯的大師傅和打菜的老阿姨紛紛上前圍觀。
“電視機咋能這麼老大個兒呢,這得有多少寸呀?”
“聽說這個電視機叫彩電,放出來的電影跟實物一模一樣,你說真的假的?”
“電視兩邊的長條是音箱,下面的那個扁的鐵盒子又是啥?”
工作人員一邊調試着電視,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着這幫“白圍裙”的各種提問。食堂的氣氛喜慶得像過年一樣。
袁樞並沒有圍着電視湊熱鬧的心情,徑直地朝飯台走去。
中午就是因為來得太晚,到這兒只剩下殘羹冷炙任自己選。下午工作結束得早,來的也就早。這個點兒學生們都還沒有放學,食堂里應該是是要啥有啥。
沿着飯台粗粗地溜了一遍,今天的晚飯確實比平常要豐盛很多。燉雞塊兒、鹵鴨腿兒、帶魚段兒、水煮肉片兒,看一眼恨不能饞蟲從嘴裏爬出來。
“也不知道今天是個什麼好日子……”
來不及細想,袁樞已經端出來“雞鴨魚肉”四份葷菜。回頭找座位的時候正好看到了剛到食堂的蘇瞳。
袁樞遠遠地招手道:“飯已經打好了,就等你一起吃了。”
蘇瞳跑過來幫着端菜。
“袁哥,咱就兩個人,能吃得下四份肉菜?”
找了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坐下。袁樞並沒有說話,而是從那份“水煮肉片”里撈出一片白肉鋪在報紙上。
蘇瞳打眼看去,只見那片肉被切得薄如蟬翼,透過肉片都能看到下面報紙上的字。
“咱們大師傅的刀工是真的好,所以咱們不能把食堂的肉菜當硬菜啊。”
蘇瞳把視線從肉片上收回來,無奈地笑了笑。
袁樞把腦袋湊過來,壓低了聲音問道:
“兄弟,你想不想畢業留到咱們科上班?”
蘇瞳聞言先是一愣,而後輕輕地搖了兩下頭。
“聽說留下來可不容易,我一個老百姓家出來的學生,上哪去找這種門路呢?”
袁樞略過了這句回答,繼續問道:
“如果是人事科相中了你,想要把你留下呢?”
蘇瞳的反應卻依舊冷淡。
“我更想分配回老家工作。我從小跟着爺爺奶奶長大,如今他們歲數都大了,我想多陪陪他們。”
袁樞已經習慣了蘇瞳那種遇事心靜如水的態度,但是他的回答也完全出乎了預料,讓人難以理解。
附屬醫院可是整個春江市乃至長嶺省首屈一指的頭號醫院。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想要做一個有頭有臉的醫生,那麼畢業分配到附屬醫院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每年到了畢業分配工作的時候,醫院的人事科的門檻都會被踩爛。不知道多少人會托關係、找門路,想盡辦法也要爭取留到附屬醫院。
而今天,袁樞費盡心思才爭取到了大師兄的支持,他設的“連環計”讓王司徒看了都得服氣。
可是千算萬算,他偏偏沒有算到蘇瞳對附屬醫院竟然完全不感興趣。
他現在開始好奇蘇瞳的腦子是咋長的,為啥想法就這麼跟別人不一樣。
“兄弟呀,你也是咱學校出來的學生,應該知道附屬醫院的招牌有多硬吧?”
這回蘇瞳放下了筷子,認真地對袁樞說道:
“神好、廟好、不如自己好。無論到哪裏,咱們總是要給人治病的,只要能經營好自己的口碑,單位的牌子硬不硬又有什麼關係。”
袁樞感覺有些恍惚。這番話如果是從周月犁這樣的眼科學泰斗的嘴裏說出來,任誰也挑不出辦點毛病。如果在思想品德課上由老師講出來,那也可以當做是至理名言。
可是如果這番話是個小年輕說的,那就顯得多少有些年少輕狂了。經營好口碑哪有那麼容易,更何況還是靠一個人單打獨鬥?
蘇瞳是“小年輕”嗎?好像是,不過一個還未畢業的學生而已;好像又不是,像他這樣的學生,在這所學校還真的很難找出第二個來。
回過神來,袁樞尷尬地笑了笑。
“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應該留在大醫院多治療一些疑難病。如果留在下面醫院整天琢磨常見病,實在是浪費了你這麼好的手藝。”
袁樞的勸說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蘇瞳只是感慨:“手藝好的醫生都往省城來了,下面的醫院就會越來越落後。這又該怎麼辦?”
袁樞不以為意道:“下面的醫院落後,病人可以到附屬醫院來找你呀。”
蘇瞳的腦袋越搖越快,都快成撥浪鼓了。
“大哥你是不知道鄉親們來趟省城有多不容易啊……”
直到現在,袁樞才發現人的價值觀能相差多遠。
關於畢業分配的事兒,袁樞聊的是前門樓子,蘇瞳答的是胳膊肘子。兩個人恐怕永遠也說不到一塊兒了。
這時電視機調試好了,音箱裏傳來鄧麗君銷魂酥骨的聲音。
“若有熱誠暖了你的心,披星戴月也莫停。”
袁樞的眉頭像麻花般擰在了一起。低頭看向四碗油香四溢的肉菜,竟然一時沒了食慾。
“蘇瞳啊蘇瞳,哥對你夠熱誠了,咋就暖不了你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