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菜湯里的爛菜葉
如果說“前部缺血性視神經病變”,袁樞對這個病名還不算陌生。到底是接診過一些同類病人,只是不能做到像蘇瞳那樣僅憑一張視野圖就能立刻鐵口直斷而已。
但是這個“福斯特——甘迺迪綜合征”這個病就不一樣了,他連名字都是第一次聽說。
春江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是這座省會城市裏排名第一的綜合性醫院,在這樣的醫院裏工作了這麼些年,各種病常見的和不常見的總該見過一遍了。
但如果對一個病連病名都沒聽說過,那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這個病剛被命名出來,自己還沒來得及聽說。
但是自己都沒聽說過的病,這個剛進科的實習生又是從哪兒聽說的呢?雖然感到不可思議,袁樞還是問道:
“你說的這個綜合征是國外學術界新命名的疾病嗎?我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
蘇瞳略加思索便回答道:“說起來這個病被發現也有些年頭了。在宣統皇帝退位那一年,美國神經外科醫生甘迺迪首先命名了本病。此綜合征多由大腦額葉基底部腫瘤壓迫視神經所致……”
雖然人家回答的一本正經,但是袁樞總能從話里話外品咂出些許的滑稽意味。
這種滑稽感讓正在心流天際中翱翔的袁樞徹底跌落回到現實的豬圈裏。頭腦中的思維一時也混亂起來:
“宣統皇帝是哪年退位來着?
武昌起義迫使清帝退位來着,辛亥革命應該是1911年吧?
掐指算來應該有七十七年了,可是七十七年前的事情咋聽起來像過了幾百朝年似的?
話說回來,七十七年時間也不短了,西方醫學傳入中國才幾年……”
如此年代久遠的一個視神經疾病,自己竟然連名字都沒聽說過,袁樞越想越覺得自己沒臉。他甚至覺得蘇瞳用“宣統皇帝退位”做時間坐標是在故意諷刺自己。
可是仔細審視這個還要半年才能畢業的學生,小夥子人長得板板正正,頭髮梳得板板正正,領帶系得板板正正,衣服也打理的板板正正。咋看都不像巧言令色之輩。
整整一個上午,無論是受到自己的教訓,還是被藤野讚許,在蘇瞳的臉上自始至終都看不到小人得志的驕矜之態,也看不到新手面對權威的惶恐之色。
這是一種淡然從容的氣質,絕不是禮儀培訓課上領導們要求的那種靠虛張聲勢人為拿捏出來不卑不亢。而是舉手投足之間自然流露出來的天生氣度。
從蘇瞳是神態舉止之中看不出他在故意冒犯自己,袁樞又轉而對自己的技術水平產生了懷疑:
號稱國際知名眼科專家的藤野教授給自己講講課也就罷了。連一個在眼科才待了兩個多月的實習生也要小刀剌屁股,動不動就要讓自己開開眼,這就實在說不過去了。
迷茫像沸水中的氣泡不斷從他的內心浮起,難道這些年次次考第一、年年拿獎狀的經歷完全都是幻覺嗎?
等袁樞稍稍回過神來,蘇瞳已經為患者開好了視野檢查單。正在囑咐患者儘快做檢查,下午早點過來。
待病人走後,強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慾讓袁樞絲毫顧不得面子問道:“那麼,什麼是福斯特——甘迺迪綜合征?”
這次他的問題依然還是問向蘇瞳。
“大腦額葉基底部的佔位性病變壓迫到視神經,造成發病側視神經萎縮和對側的視神經水腫。這和前部缺血性視神經病變非常相似,單憑眼底表現很難區分。”
聽罷蘇瞳大而化之的簡述,
袁樞又苶獃獃地問道:“視野檢查就能確診患者腦子裏有沒有長東西?”
“如果這位患者的檢查結果跟第一個患者一樣,那麼他的病也和第一位患者一樣。如果視野表現為右眼的中心暗點和左眼的生理盲點擴大,那麼他一定是福斯特--甘迺迪綜合征……”
“咚咚咚”
蘇瞳慢條斯理的講解被敲門聲打斷。推門進來的是一位身材矮胖,有些謝頂的老大夫,正是眼科主任顧青棉。
“剛才我聽門口的護士說,今天有不少疑難病在咱這兒找到了病根,藤野教授果然名不虛傳啊!”
剛一進門,顧主任便把自己早就打好腹稿的恭維話拋了出來。雖然剛才在門口的時候仔細向護士打聽了一上午診室里的動靜,但是顧主任依然有些心裏沒底。
診室里沒有傳出過什麼激烈的言語,但沒有咆哮和呵斥並不是就代表着相處和睦或合作愉快啊,萬一是冷暴力呢?
藤野的回答卻顯示出他對中國的客套話頗為熟稔:
“哪裏哪裏,顧主任過譽了。中國有個成語叫‘教學相長’,這對我也是個學習進步的機會!”
一連三天,這麼有素質的回答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當然讓顧主任頗為滿意。他一面強作熱情地與藤野握手,一面不停的偷眼打量着袁樞。寒暄之中假裝不經意問道:
“您的診療思路很先進,也不知道我選的學生能不能跟得上。如果他哪裏有不滿意的地方,還請多多海涵啊。”
說到學生,藤野的眼神里更是流露出難掩的讚許。
“我對你們的學生非常滿意,我已經好久沒遇到過這樣優秀的學生了!”
這麼熱烈而誇張的褒獎着實讓顧主任大喜過望,情不自禁地咧嘴大笑起來。如果沒有耳朵攔着,嘴角都能咧到後腦勺去。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表情燦爛得有些失態,顧主任又趕忙握着藤野的手謙虛道:
“袁樞在業務上肯定還有不足之處,您這麼誇他他會驕傲的。哈哈……”
而藤野卻一邊點頭一邊附和道:“袁桑的確還有很多不足之處,但是那個蘇同學卻是非常的出類拔萃,是真正的可造之才啊!”
這話如同白菜地里掄鐮刀,瞬間把嗑嘮散了。高興了半天,感情兩邊嘮的不是一個人啊。
顧主任笑容一滯,一堆沒營養的話卡在嗓子眼,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滿臉狐疑的看向袁樞,又不可思議地看向蘇瞳。
袁樞不敢跟主任對視,趕忙把目光移向窗外。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地炫耀着自己的威力,就連馬路對面的建築也被雪幕完全遮蔽。
透過窗戶只能看到一種奇特的灰白色,像沒有信號的電視機屏幕一樣,像失去思考能力的大腦一樣。
蘇瞳倒是沒有躲閃,但是眼神里除了天真無邪再也不能給顧主任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
安靜了好一會兒,顧主任才發現屋子裏的氣氛有些不對勁,趕忙換過笑臉面向藤野。
“看我這腦子,竟忘了幹嘛來了。今天春江賓館的大師傅搞了幾個拿手菜出來,咱們一塊兒嘗嘗大廚的手藝。”
藤野繼續說著“過於破費”、“愧不敢當”、“不勝榮幸”的客套話,當然最終的結尾肯定是“恭敬不如從命”。
按照規矩,醫院招待教學專家的宴席袁樞和蘇瞳都是應該全程陪同的。
袁樞神遊天外老半天才回過神來。待顧主任邀請午宴作陪時好像又因為自己表現不理想鬧起了情緒,無論怎麼勸就是不肯陪着去吃席。不但自己不去,而且攔着不讓蘇瞳去。
顧主任也懶得在兩個配角身上浪費口舌,留下個白眼后搭着藤野教授的胳膊往小食堂去了。
診室里只剩下兩個年輕人,袁樞面色陰晴不定地看向蘇瞳。
“小蘇,你中午在哪吃飯?”
“學校的大食堂。”
“好長時間沒回學校吃過飯了,咱一起去吧。”
“好”。
………………
春江醫科大學和附屬醫院門對門,中間只相隔一排斑馬線。臨床醫學專業的五年級學生們上班實習在附屬醫院,吃飯和住宿都要回學校,近在咫尺,非常便利。
袁樞雖然已經在附屬醫院工作了好幾年,但始終沒有從春江醫科大這個母校“斷奶”。休班的時候經常回學校打籃球、泡圖書館,當然也經常吃學校的大食堂。
十分鐘后,蘇瞳和袁樞兩人穿着翻毛領的軍棉大衣來到學生食堂。
食堂里只剩下零星幾個同學還在吃飯,帶套袖的大姨正在水槽里涮洗抹布,看樣子桌子都快擦完了。
來到水泥餐枱前,倆人又開始糾結要不要打飯。
剩下的米飯已經沒有了一絲的熱氣,像搶救失敗的遺體般硬挺挺地躺在籠布上。
一臉橫肉、頭大脖子粗的白帽師傅正在用勺子把粘在鍋沿上的剩菜刮下來,收集到一個兩尺開口的大鋁盆里。瞟一眼那個大鋁盆,只見半盆涼透了的菜湯里依稀可見幾片白菜葉。
即便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但是眼前的光景讓人無論怎麼看都提不起一丁點的食慾。
蘇瞳還在台案前踱來踱去,試圖搜尋到能下得去嘴的食物。路過袁樞身旁時被一把拽住。
袁樞提溜着飯盒指向那口大鋁盆道:“現在我和科里的同事們就像那盆菜湯里的爛菜葉。如果再這麼混下去,遲早要被這個時代當作垃圾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