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刮目相看
看到劉家驥手腕上一綹一綹的瘀青,院長問怎麼回事。
原來在跟武田教授搭台做手術的時候,雙方語言交流不順暢造成配合的不太默契。
可沒成想劉大夫稍有反應趕不上趟就會遭受止血鉗打手的待遇,一場手術做下來他整整挨了十一下!
有人隔着辦公室的門聽到了滿腔悲憤的控訴:“要不是為了保證手術安全,不想引起外交爭端,我真恨不得一拳把那老鬼子干翻在地!
當年我爺爺跟着抗聯啃冰溜子,父親在貓耳洞裏喝泥湯,難道就是為了讓我在小鬼子面前受這種窩囊氣嗎?!”
第二天,類似的事情還在一件接一件不斷傳出來,有人因為上班忘記打領帶被攆出辦公室,有人因為拆線的時候消毒順序不規範被罵得狗血淋頭,還有人因為字跡書寫不工整,被人把處方撕得粉碎然後揚到臉上。
醫院精挑細選的尖子生在外籍教授面前受盡虐待。職工們的情緒在持續積累,院領導卻只能挨揍打呼嚕——假裝啥也不知道。
有人希望讓院長出面向日方提出抗議,可是立馬就有人說在文京訪問的時候見到的那些教授們也都是這樣帶學生的,這種情況在對方看來屬於醫學專業“從嚴治學”的特色。
“咱們的醫生學藝不精,工作中犯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低級錯誤,人家用自己的方式幫我們教訓下級醫生也無可厚非嘛!
畢竟,跟醫療質量和患者的健康相比,醫生丟點面子甚至受點兒皮肉之苦能叫個事兒嗎?”
這種說辭顯然難以服眾,立刻就有人站出來駁斥:
“人家騎在咱頭上拉屎,咱還得誇他們腸胃好嗎?平日裏我們遇到一兩個二百五還可以說吃虧是福、能忍自安,但那都屬於人民內部矛盾。
眼下這事兒畢竟涉及到民族尊嚴的問題,就這麼一直忍下去嗎?實在是有辱國格啊!”
一直到了第三天,院領導們還沒爭論出個所以然來,這就又輪到眼科醫生袁樞和顧文謙接受蹂躪了。
同事們告誡道:“不要因為他姓藤野就對人家的人品抱有幻想,小鬼子可陰着呢……”
前兩天的各種小道消息讓袁樞昨夜很晚才睡,想好了極端情景的應急預案,怎樣去面對各種刁難。
可是千算萬算,他也沒能想到眼前這種情況。剛接診了第一位患者,藤野就讓他不看眼底直接下診斷。這哪裏還是診斷疾病,跟瞎先生算命也沒多大區別了。
袁樞的心裏腹誹不斷:
“就是將來給你個老小子辦喪事,吃席的時候也得是先上甜湯和開胃菜,然後再上硬菜和主食好吧。不看眼底直接下診斷,虧你能想得出來……”
但除了在心裏變着花樣罵藤野之外也毫無辦法。
正當他心中萬馬奔騰之際,有人小聲提醒道:“袁老師,這位患者應該是前部缺血性視神經病變吧。”
說話的是坐在他身旁的實習生蘇瞳。
袁樞本來也沒指望這個剛報到的實習生能幫上什麼忙,早就把他當空氣了。如今蘇瞳突然插話,讓他很是詫異。
“你是從哪看出來這是視神經缺血的,還能精確到前部缺血?”
蘇瞳一臉認真:“從視野圖上看出來的呀。”
這樣的回答說了跟沒說一樣,讓袁樞腦瓜子嗡嗡作響。他壓着火氣低聲說道:
“我問的是診斷依據,你不懂就給我閉……”
“袁桑,讓他說下去!”
又一次話還沒說完就被藤野冷聲打斷,
這種步步緊逼的壓迫性提問哪裏還是學術考教,班房裏審訊犯人也不過如此吧。
袁樞無奈地垂下腦袋,透過上蠟的地板照見了自己扭曲的表情。袁樞恨恨地下定決心:再搭理你一句話,我就是孫子!
藤野也沒有理會低頭不語的袁樞,轉而向蘇瞳提問道:
“你是怎麼得出‘前部缺血性視神經病變’的診斷的呢?”
像小學生課堂上回答問題一樣,蘇瞳扶着桌子立正回答:
“雙眼都是扇形的視野缺損,都通過一個弧形的視野缺損與生理盲點相連。
視野缺損的範圍既不是以水平正中線為界也不是以垂直正中線為界,而且繞過了中央注視區。這些都是前部缺血性視神經病變的特徵性表現。
此病多為青年時期發病,和患者的年齡也能對得上。
而且這個病多是雙眼先後發病,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現在患者右眼的視神經已經萎縮,左眼的視神經還在水腫期呢。”
蘇瞳的回答咬字清晰,思路明朗,讓袁樞聽得一愣一愣的。可是他又沒全愣,趕忙再去看視野檢查單。
看罷心裏不禁“呦呵”一聲,自己剛才咋就沒注意到這片視野缺損是和生理盲點連在一起的呢?
蘇瞳說的話他一聽就明白,可是往深處一琢磨,很多東西又不太明白。
袁樞一向自認為屬於基本功比較紮實的那一類醫生。上學的時候他就是班裏的尖子生,參加工作這五年來依然堅持着每天閱讀專業書籍的好習慣,那本大學時期留下的眼科學教材都已經被翻散架了。
即便是這樣,也從來沒有在關於缺血性視神經病變的內容當中翻到過這樣的診斷思路。
他不能確定這些診斷依據是真是假,但是從藤野教授微微點頭的情況來看,蘇瞳所說的這些八成是靠譜的。
像是對這個實習生來了興趣,藤野教授把眼底鏡和一支紅藍鉛筆推到了蘇瞳面前。
“蘇同學,你可以再看看眼底驗證一下自己的判斷。”
袁樞趕忙伸手阻攔道:“這位小蘇今天剛到眼科報到,眼底還看不好,不如讓我來看吧。”
對於眼科醫生而言,看眼底算不上什麼高難度的操作。但是一般情況下,在看眼底之前都要先給患者點上托比卡安眼藥水,讓患者閉眼休息半小時。等瞳孔散大后再到暗室里通過檢眼鏡觀察眼底的病情。
可是當前的患者還沒來得及散瞳,而且診室里的光線與暗室比起來也過於明亮,這樣的條件無疑會為觀察眼底帶來雙重的干擾。
雖然老大夫們能小瞳孔看眼底,但是觀察的範圍會縮小很多,清晰度也會降低不少。之前的實習生們散大瞳孔都不一定能看到清晰的視網膜圖像,更別提小瞳孔下看眼底了。
讓一個新來的實習生在這樣的條件下看眼底,簡直是開玩笑。
可是蘇瞳一隻手已經接過了檢眼鏡,雖然袁樞攔着,竟也沒有鬆手的意思。
藤野教授轉過頭來盯着袁樞:“實習生也沒關係,正好可以看看你們醫院的教學水平。”
袁樞感覺自己心都涼透了,欺負自己這個低年資主治醫師還嫌不夠過癮,羞辱完我們的醫療水平還要再質疑我們的教學水平嗎?
他又憤憤地看向蘇瞳,怎麼就派來一個光屁股攆狼,膽大不害臊的主兒呢?
蘇瞳絲毫不慌,不緊不慢地調好檢眼鏡,又幫患者擺正了坐姿,然後開始一邊看眼底一邊畫圖。而且姿勢和手法也顯得順暢而老道。
只用了寥寥數筆,兩張畫面乾淨、中規中矩的眼底圖便被畫了出來。
眼底圖畫完,袁樞迫不及待地奪過檢眼鏡又看了一遍眼底。患者的眼底表現竟然和蘇瞳所說的一模一樣:
右眼的視神經確實已經萎縮成蒼白色,左眼的視神經還在水腫期,像小饅頭一樣高高隆起。
回頭再看看蘇瞳畫的圖,袁樞的心中更是一陣驚嘆連連。
血管的走形、黃斑中心凹的反光、硬性滲出的位置,每一處都能用最簡練的線條畫得惟妙惟肖。即便是因為水腫而隆起的視盤也通過顏色深淺的漸變畫出了三維立體的效果,很有美術生素描的功底。
藤野教授查完眼底后表情也瞬間精彩起來,對着蘇瞳連連點頭道:
“能把眼底畫的像照片一樣寫實,很好很好!”
迎着藤野讚許的目光,蘇瞳的回答也顯得很有涵養:“我不過是多下了一些笨功夫而已,雕蟲小技,不值一提。”
袁樞沒能忍住滿心的好奇,就在藤野面前問起蘇瞳:
“你剛到眼科實習,這手藝跟誰學的?”
蘇瞳只是沖他禮貌的笑了笑,卻並沒有回答。接下來的時間裏,診室的氣氛變得逐漸融洽起來。
沒有了咄咄逼人的提問,袁樞總算可以從容地接診病人了。
病人們很多都是衝著“外國專家”的名頭來看病的。有人千里迢迢從外省趕過來,有人是四處求醫無法確診過來碰碰運氣。這種情況下疑難病症的比例自然要比平時高很多。
而袁樞獨立出門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臨床經驗也算豐富,按照自己的診療思路大多數的疑難病都能診斷個八九不離十。畢竟在全省數一數二的大醫院裏干到出類拔萃,沒點真本事是不可能的。
偶爾遇到情況特別複雜的病人,一時難下結論時藤野教授才會參與病情討論。不討論還好,越討論越是讓袁樞對這個新來的實習生刮目相看。
遇到罕見的病症,藤野教授會像上課一樣講解疾病的典型表現和鑒別的要點,蘇瞳總是一點就透;每當藤野拋出不着邊際的問題,袁樞還沒反應過來蘇瞳已經三言兩語直戳要害了。
作為助手,蘇瞳負責寫病歷、填表格、畫草圖。很多病人在問診時經常說不到點子上,他只要稍加思考便能把患者碎片式的表達整理成簡明扼要的病案。
思路不清晰的時候,袁樞會忍不住拿過蘇瞳寫的病案掃一眼。那一手漂亮的行楷暫且不提,光是字裏行間流露的思維邏輯就讓人服氣。稍加思索,病因、病程就能瞬間躍然紙上。
從醫這麼多年以來,袁樞還是第一次有了這樣神奇的感受。隨着患者一個接一個地走出診室,他彷彿置身在心流的天空中翱翔,思路順暢得不要不要的。
這種感覺真的能讓人心曠神怡,袁樞無意間瞥了一眼藤野,那張原本天寒地凍的臉上竟也春意盎然起來。
時針轉得飛快,一上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看過最後一位患者的眼底,袁樞頗為得意的把檢眼鏡摁回到海綿槽里。扭頭對蘇瞳吩咐道:
“這位患者不用再安排其它檢查了,這必然是前部缺血性視神經病變啊。”
可是當蘇瞳抬起頭時,眼神里卻並沒有贊同,而是看到了一絲別樣的意味。
回過頭來,袁樞發現藤野教授也在用一種關愛弱智兒童的眼神看向自己。這種詭異的氛圍讓人不得不心虛。他只好諾諾地問道:
“這位患者也是右眼視神經萎縮,左眼視神經水腫。跟今天早晨遇到的第一位患者簡直一模一樣呀。我診斷前部缺血性視神經病變還有什麼問題嗎?”
那聲音輕的如同自言自語一般。
可是這一次,藤野教授好像沒有了答疑解惑的興緻,只是把目光瞟向了蘇瞳。
袁樞也跟着看向蘇瞳。
“問你呢小蘇,還有做其它檢查的必要嗎?”
蘇瞳不緊不慢地答道:“我建議再查一下視野,因為還有一種病沒有被排除掉。”
“什麼病?”
“福斯特--甘迺迪綜合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