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騎對騎
張唐在兩人戰馬交錯的那一刻,就再沒有看對方一下,他的眼睛早已經冷冷地盯住了下一個對手。但他僅僅是憑着手上的感覺就知道,前一個對手已經掉到了馬下。
他並不擔心哪個對手還有可能會活下來,因為跟在自己身後的騎兵如果覺得有必要,自會再加上一擊。這已是他們這些騎兵在日復一日的訓練中,形成的一個習慣了。
對此刻的他來說,迎面衝來的下一個對手,才是對自己真正的威脅。雖然雙方仍有點距離,只是這點距離在這樣的衝擊中實在不算什麼,那不過就是短短地一瞬。
張唐的手腕沒有絲毫的停頓,隨着腰部的轉動再次擰了過來,就此將手中的長矛快速盪了回來,以比對手更快地速度,從下向上撩到這個對手的身上。
他從這個對手的眼中看到了怒氣和驚懼,但他的心中卻沒有絲毫的波動,有的只是殺死對手冷酷的快意。
……
騎兵之間的對沖,其實是在進行高速的側身交戰。在此過程中,任何一個騎兵都不會停下來,也不可能停下來,停下來基本就意味着死亡。
由於高速,雙方的交手實際只有一、兩下。想要再次交手,只有看下次對沖時其中的一方是否還活着。
在這個場合中,持有長兵器的一方肯定更為佔優,因為他可以早一步、在更遠的距離就攻擊對手,甚至讓對手無法靠近自己,這就是馬上武器基本上都很長的主要原因。
俗語中的一寸長,一寸強,其實也是說的這個事。比如岳飛,他經常用的就是丈八長矛。
知道這點,在史書上看到某位武將在戰場上來回衝殺數十次時,就不會感到奇怪了。
也正因為戰馬於此期間始終在前沖,即便是被刺中的一方,他的身體仍然有着極大的前衝力。所以,用矛或用槍的騎兵,一種合理的做法或技巧,不是全力地直刺,而是藉著對方的前衝力,在斜刺入對方身體之後,將矛或槍順勢向後向下擺,將對方的划拉下、或者說丟下他的戰馬。
當然,矛和槍在戰場上的技法還有掃、挑、砸、攔等等,所有的技巧不經過苦練是不可能在戰場上運用自如的。
事實上,真正的騎兵挑選和訓練都是非常嚴格的。
南宋曾經最強的軍隊無疑是當年的岳飛和韓世忠的部隊,說他們是“將是強將,兵是強兵”絕對不是誇張。在這兩人的麾下,又各有一支背嵬軍,其中包含了最精銳的步兵和騎兵。
“嵬”有巍巍、高聳的字意。因此,這裏的“背嵬”二字,應當指的是能夠背山填海的猛士,所謂的“背嵬軍”也就是猛士軍意思。這點從他們的選拔當中也可以看出。
《雲麓漫鈔》中曾記載:“韓、岳兵尤精,常時于軍中角其勇健者,別置親隨軍,謂之背嵬。一入背嵬,諸軍統制而下,與之亢禮,犒賞異常,勇健無比,凡有堅敵,遣背嵬軍,無有不破者。”
“角”有角力、角斗的含義。這就說明:背嵬軍的選拔,是從軍中原本就勇敢、健壯的軍士當中,再相互比試打出來的。這樣的一些人組成的軍隊本就不可能不強。
但岳飛的背嵬軍之所以能成為歷史上公認的最強軍之一,除了軍紀嚴格,賞罰分明,還有就是平日的訓練也十分嚴格。
按《宋史》記載,岳家軍在修整期間,經常訓練的兩個科目,一個是注坡,一個跳壕,並且全是身披重鎧進行訓練。
“跳壕”不難被理解。
“注坡”指的是戰馬馳下山坡,它應當練的是騎兵對戰馬的操控。或許後人還可以進一步猜測,它很有可能演練的是一種有序、有隊形的,並非盲目、混亂的騎兵向前攻擊方式。
岳雲曾在演練“注坡”時不慎馬失前蹄,岳飛當即用鞭抽打了他作為懲罰。估計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岳雲的馬失前蹄,導致隊形產生了混亂,所以岳飛很生氣。
騎兵的進攻自然不是簡單地蜂擁而上、擠成一團,他們通常是以小隊的形式,甚至三、五個人的小群體,或斜向、或縱列、或箭鋒型突進。這樣所有的騎兵才能散得很開,並充分發揮他們每一個人的機動性和威力(注)。
這種人員組合和攻擊的方式,其真正的來源,實際上是游牧民族過去的圍獵。
圍獵的過程,就是先派人(相當於斥候)去發現存在獵物的地方,然後眾多的騎手出動,分成一隊隊,在一片諾大的原野上散開來,有負責驅趕的、有負責兩邊包抄的、有負責攔截防止獵物逃掉的,總之,兜兜轉轉,使得區域內所有的獵物不斷地受到驚擾,疲於奔跑,最終在精疲力盡之下,全部被射殺。
說句不好聽的話,每一場圍獵,都相當於他們的一次軍事演習。而當他們與中原軍隊對抗時,於一定程度上,他們也就視之於如同一場圍獵。
那麼當與他們交手時,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對手所能採取的一個對策,就是與他們針鋒相對,用同樣的方式和他們對抗,這就是“以騎破騎”。
比如金人和西夏,在與全盛時期的蒙古人對陣中,就並不乏取勝的戰例。
也正是騎對騎的這種特點,前鋒、或者說每一隊的首騎,所起的作用就非常大,他們通常都是軍中的更強者。因為他們是戰場上最先與對手交戰的人,他們的勇悍,不僅意味着殺死了更多的對手,而且多半還是對方的強者,這不僅會鼓舞己方的士氣,更對對手形成一種心理上的打擊。這也是歷史上偶爾會出現“斗將”這種罕見現象的原因。
你軍中的強者根本就不如我,還打什麼打?
畏懼本就是人類的某種天性。真正能夠克服掉它的,已經是世間少有的強者。
只不過隨着生存環境的不斷變化,中原的騎兵想要達到能夠匹敵對手的水平,就不得不付出更多、更艱苦的努力。所以,過去的中原王朝才會有“養一騎所費,可養數十名步軍”的感慨。
……
張唐的前面已經沒有人了,他的身上有着血跡,但這些血跡至少到現在還沒有他自己的。他勒住了韁繩,調轉了馬頭。
經歷了一次對沖的其他騎兵和他一樣,都轉過了身來。這些騎兵的身上同樣有着血跡,不少人身上已經帶了傷。
他們中的有些人盯着對面也完成轉身的對手,眼中充滿着仇恨。還有些人則凝望着血腥的戰場,哪裏既有殺死的敵人,也有着倒下的曾經朝夕相處的袍澤。
但無論是誰,他們的臉上均沒有任何的畏懼,有的只是一種絕然,一種殺死對手的渴望。
一直盯着對手的張唐,再度舉起了手中的長矛。
……
哈剌觴深深地喘了口氣,心中有點後悔。
哈剌觴早年曾在襄樊城下鏖戰了六年,後來跟着伯顏南征打到了揚州,遇到宋將孫虎臣。孫虎臣派出手下的驍將、外號黑馬劉的都統,要求進行一對一的單挑。
(唔,南宋的後期還真是比較特別,出現了好幾次斗將的單挑,也難怪對後來的話本、評傳之類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當時蒙古眾將無人敢應戰,只有哈剌觴挺身而出,結果雙方惡鬥數十合之後,哈剌觴當場斬殺對手。從此,他在蒙古軍中名聲大振。
也正是鑒於他的悍勇,所以這次玉昔帖木兒讓他率領三千騎兵為前鋒。
宋軍沒有像過去那樣,要等到春夏漲水的季節再攻打郢州,的確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而且在拿下了郢州之後,張世傑還直接在漢水的北岸、郢州的舊城外設立了大營,這就讓玉昔帖木兒和哈剌哈孫必須對此做出回應。因為張世傑的這個勢頭如果得不到遏制,整個襄樊就真的開始變得危險了。
現在都這樣了,到了漲水的季節,張世傑豈不是要更囂張?
哈剌觴接令之後,沒有任何的擔心,在他的記憶中,和蒙古騎兵的交戰,宋軍之前就從來沒有贏過。
當然,他也不完全就是一莽夫,蒙古軍中出征時的種種做法,他全都予以實施,畢竟那些都是蒙古軍的傳統。
讓他意外的,是遇到了對方的騎兵。宋軍的騎兵哈剌觴肯定過去也見過,但他沒見過宋軍中有這麼多獨立的騎軍。而且對方隨後的表現更讓他覺得有意思了。
這第一就是,對方竟然沒有貿然地追擊他的斥候。
斥候有時候也是一種誘餌,當你冒失地追逐他們時,不是沒有可能落進對方的陷阱。蒙古軍中的斥候本來就多,消滅兩、三個斥候並不能完全阻隔他們信息的傳遞。
其次就是對方在發現了蒙古騎兵后,並沒有退走,而是等着自己前來。
哈剌觴當然立刻就明白了對方的目的,他們是想和自己較量一下。如果換了另一個人,也許還會再斟酌一下,可哈剌觴是曾經和對方單挑過的,他又如何會示弱般的放棄和對方進行這樣的交戰?
只不過他真的沒有想到,對手會那麼強。
哈剌觴曾經和對方的主將交了一次手,卻各自都沒有佔到任何便宜。儘管在此後的多次對沖中,他也斬殺了多名對手,但蒙古軍同樣折損了大量的騎士。並且到目前為止,對方仍保持着高昂的戰意,沒有顯出絲毫的混亂。
哈剌觴不得不得出這樣的結論:這支宋軍並不是一個人的強,而是所有的騎兵都很強。
他知道,這場戰鬥如果仍這樣持續下去,即便最後是他勝了,他也不會得到任何的獎賞,反而會遭到懲戒,因為在此之前,襄樊的蒙古軍還沒有承受過這樣的損失。除非他徹底殲滅眼前所有的對手,但他能夠做到嗎?
哈剌觴再次喘了一口粗氣,他這次沒有率先反殺過去,而是盯住了對方的主將,他感覺到對方同樣在看着他。
良久,或許就是一種默契,雙方都有空着手的騎兵進入中間地帶,將極少數倖存未死、以及其他戰死的騎士放到已經無主的戰馬馬背上,再帶回自己的陣營。然後開始分批的撤離,在這過程中,只有主將和他們身邊的親衛沒有動。最終,所有的人和馬都消失在了原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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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有些關於蒙古騎兵的東西請看《黑韃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