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0八章 出鞘(上)
野外。
綿延的軍帳,壁壘般的大營。
伯顏騎在馬上,望着不遠處的那座城池,臉色既十分陰沉,又彷彿在想什麼。而周圍的元軍將領則大氣也不敢出,生怕惹怒了這位主將大人。
不過有人還是能被伯顏另眼相看的。良久沒有開口的他就問道:
“士選,你怎樣看?”
眾將之中的董士選應聲上前。
“回大人的話,末將以為,城中之人是在困獸猶鬥。”
聽了他所言,伯顏再度沉默。又過了片刻,他才接着問道:
“若依你,如何取之?”
這回董士選稍微遲疑了一下。他的遲疑是不想給伯顏留下自己畏戰、避戰的想法,但他隨後還是答道:
“攻城之法,上佳莫過於圍三闕一,迫敵離城,然後野戰殲之,城池自然可下。次者絕其援道,圍而困之,再圖取之。”
伯顏對董士選的另眼相看,自然是由於董文炳的緣故,他當然也知道董士選的所言不虛。但他之所以向董士選問話,更多的是身為主將者,在遇到事先沒有預料到的情況,被迫要改變既定計劃,心中仍有一絲猶疑時,通過和其他人的交流,以助其堅定決心罷了。
和林戰後,在與大汗和安童的密議中,伯顏意識到了這樣一件事,那就是:
儘管自己也不是沒在留意,但身處西北的自己,還是低估了朝廷面臨的南方危機嚴重性。
這個嚴重性就在於,自臨安的宋室在瓊州死灰復燃后,趁着北元內亂、無暇南顧之機,他們已不斷壯大,不僅在南方站住了腳,現在更在事實上與北元重新形成了南北對峙之局。雖然從總體層面上看,北元帝國仍然佔優,但雙方的實力差距卻在不斷縮小。
而更為可慮的是,正由於前段時間為了應付西北的危機,北元在東南地區的力量相對來說就較為薄弱,給了對方以可乘之機。這種情況一旦繼續發展下去,雙方的主動權就會易手。
伯顏是明白的,北元今日所面臨的局面,自己實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自己當年在臨安沒有讓宋室的益王、廣王逃脫,也就不會有如今之事。因此他立刻向大汗請罪:
“今日之事,實為臣的過錯。”
忽必烈則顯得很大度:
“這不過就是朝廷前段時間有乃顏、海都為亂,趙昰小兒在乘機落井下石罷了。愛卿不必自責。”
忽必烈的大度,是他自己同樣清楚,當初宋室餘孽還未剿盡,自己就將南征大軍招回,於是才有了今日的死灰復燃,這事並不能全怨伯顏。
他內心裏更知道的是,無論怎樣,他都必須首先對付阿里不哥、昔里吉等人,根本沒有別的選擇。真的要怨,還是要怨那幾個草原大漠上不知天高地厚的“豎子”。
何況在此用人之際,實也不能對伯顏多有怪責。
但他說歸這樣說,無論是伯顏、還是安童,卻都不能不有所表示。
伯顏就說道:
“大汗仁慈,臣內心難安。”
而安童雖在朝廷中不掌軍事,且滅宋之時,他本人還被扣押在草原大漠上。可受過儒家文化熏陶的他知道,為人臣者,理當為君分憂。故此他也說道:
“臣不能為陛下分憂,臣實有過。”
聽了他們的答話,忽必烈擺了擺手,神情則有些悵然。
忽必烈沒有將責任推卸、或者怪罪到伯顏和安童身上的另一個原因,是他近來常常想起另一個人。這人就是他曾經的大兄董文炳。
因為在忽必烈看來,儘管當年自己把南征大軍的招回顯得有點倉促,可慧目如炬的董文炳,也遠在十多年之前就提醒過自己,西北乃腹心之患。他臨終前給自己上的最後一道奏章,儘管只有寥寥的兩句話,可背後的意思,無疑是希望自己能早日解決。如果自己當初能聽他的,當機立斷,怕是也就不會有眼下的局面了吧?可惜的是,很多事情就沒有如果。
忽必烈內心裏的有些所想,自不會都在伯顏和安童面前提起。這也不是他在此召見安童和伯顏的目的。所以,收起了思緒的他很快就說道:
“現今草原上的諸事均已平定,故此朕決意,立刻整頓兵馬,轉兵向南,收拾趙昰這個小兒。”
他看着伯顏。
“只是伯顏,朕又要勞煩你了。”
伯顏則毫不遲疑地一躬身。
“大汗所命,臣責無旁貸。”
忽必烈如此的迫不及待,是他清楚的知道,有些事必須要自己來解決,可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而這也正是他駕臨草原的另一重要原因。
讓他更無法忍耐的是,自趙昰於瓊州崛起以來,在他和這個小兒的交鋒當中,他屢屢落到下風。或許在此期間如果沒有乃顏、海都等人的“干擾”,他可能心理上還能平和些,但當趙昰一而再,再而三的“落井下石”時,他心中的怒火就真的無法抑制了。
他的這種心態,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伯顏。
因為不同於其他人,伯顏並沒有被某人的龐大計劃所嚇倒,相反,在他看來,這個謀划不是不能破解。只要北元集中力量擊破襄陽的當面之敵,順流而下的元軍,將直接威脅沿運河前出的宋軍後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除了迅速後撤,根本沒有任何其它選擇。
事實上,有着當年領軍南下經歷的伯顏,的確更傾向於從荊襄下手。因為他還認為,如果首先擊破了荊襄之敵,再順流而下滅掉東南宋軍,趙昰小兒前些時候所整的熱鬧,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
可忽必烈的急、他的無法忍耐,使得伯顏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而是接受了忽必烈出兵東南的計劃。
伯顏知道他的大汗無法容忍趙昰威脅到他的“腹里”,甚至就是他自己,同樣無法容忍過去的手下敗將現在挑戰到家門口,並且他還不能說忽必烈的盤算沒有針對性。
因為宋元在荊襄的對峙,於事實上對雙方都形成了牽制,在這種情況下,誰在東南之地取勝,誰就會先騰出手來。反過來,失利的一方勢必在荊襄地區陷入獨木難支的不利境地。
但伯顏是真的沒有想到,二次領軍南下的他,在靈璧遇到了一個“釘子”。
事實上,無論在宋、在元、還是曾經的大金,靈璧都屬於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城。所以在忽必烈和伯顏原本的計議中,元軍將迅速拿下此地,掃清障礙,越過淮水南下。可恰恰就是這個小城,卻“釘”住了元軍南下的步伐。
(後世史書對此的記載是:“景炎十六年靈璧之困,北兵雖歷時四月有餘,未能寸進。”)
對所有參與過靈璧之戰的元軍將領來說,靈璧城防給他們最深的印象,不是它已得到整飭的城牆,而是城外兩道既寬且深的護城河,以及密密麻麻散佈在地表上的、形如鹿角的凸起障礙物。
在這個時代的攻城戰中,攻城方首要的一點便是快速接近城下,如此才能對城上之人形成威脅,並進而打破更重要的城牆防守。
而“狡詐”的對手顯然非常了解這點,所以他不僅不惜費力地多挖了一道護城河,儘可能多地設置了障礙,且還將這兩道護城的塹壕全都置於自己武器的打擊範圍之內。
更讓元軍沒有想到的是,在靈璧的周邊範圍內,所有的百姓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如此就造成了元軍僅僅是填壕,也付出了超出想像的代價。
當時的他們、包括伯顏肯定不知道,後世的史書對此同樣有記載:
“(劉)師勇稟宋主,伯顏其人,極為狠毒,每攻城常役百姓為前驅,故常州為其所下,實不可不查也。”
伯顏並不畏懼攻城,就像他當年曾力克劉師勇守衛的常州城。但當靈璧拖住了他大軍的腳步,使得己方喪失了南下的突然性,並且攻城還遭受了出乎預料的損失后,他就不能不重新考慮原先的計劃了。
這時候,“打援”就成為他的選擇。
只要擊破援軍,無論靈璧是否難以攻下,它終將在圍困中陷落。並且圍點打援不僅更能發揮蒙古騎兵野戰的長處,同樣能重創東南的宋軍,以後仍可以繼續南下。
只不過這樣做並不符合忽必烈當初的願望,所以伯顏的心中有着些許的遲疑。但是,和董士選的對答最終讓他定下了決心。
伯顏隨後除擬了一道密奏報往了大都,同時向所有將領下達了一個簡短的指令:
“築圍,困城。”
攻城方在這時代外圍所築的高壘,既可以阻止守城方棄城逃竄,同時也起到隔絕城內守軍與可能到來援軍呼應的作用。
伯顏已經在為即將的打援做準備,不過他不知道的是,此時有人正到處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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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右想,最終還是放棄了守城戰,不過可以舉個例子說明一下。
抗戰後期的衡陽保衛戰,是二戰期間少有的堅持了四十多天的城市保衛戰之一。當時的中國一萬七千守軍只有少量的火炮,對抗的是擁有重炮的十萬日軍。雙方的力量懸殊之大,可想而知。
日本人在發動了四次大規模的攻城之後,就再也打不動了。而守軍所憑藉的,主要就是手榴彈。
所以在書中所處的時代,如果真有手榴彈,只要有頑強意志,守下來並不是多大問題。
二戰中最著名的城市保衛戰,當屬前蘇聯的斯大林格勒和列寧格勒保衛戰,不過衡陽保衛戰的可貴之處,是它與前兩者相比,完全沒有來援。從這個角度說,它略有點遺憾的結局,責任並不在當時的軍人,而是上層了,否則必將成為極其經典的戰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