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從師篇(五)

第6章 從師篇(五)

1.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趙光明一邊勤奮的幹着家務活,一邊按照師傅教給自己的技巧,練習嗩吶。

期間,不僅會因為一個音吹不出來而沮喪,還會因為擁有一根屬於自己的喇叭而興奮。

直到有一天,五師兄賈銀來成親。師傅帶領着眾弟子前去祝賀。趙光明才明白,原來一名合格的嗩吶匠人,不止要去學會運氣,還要將整個靈魂給託付出來。

銀來是官名,據說是師傅給取的。但班子裏的師兄弟們卻不喜歡這個名字,而是大多直喚他的本名---賈文武。

賈文武今年剛好三十五,以前他們家是整個家族中最窮的一戶,和趙光明的父親一樣,在他沒出師以前,家裏的老人們就成天操心他的未來。

賈文武為了不讓家裏的老人擔心,又聽說吹嗩吶賺錢,這才在十三年前,在族人的介紹下,拜在了賈師傅門下。從師十三年,只用了兩年的時間,便將師傅會的嗩吶曲子學去大半,是班子裏為數不多的嗩吶天才。

近幾年跟着師傅接一些大活,賺得多了,這才來得及完成老人們的心愿,和鄰村一個女孩成了親。

成親當天,最注重的也是禮儀。新郎接親前,都會請上村子裏的嗩吶班子,喜慶的演奏幾曲。老話說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徒弟結婚,賈師傅當然要和徒弟們表示一下了。除了送上份子錢以外,還免費在門口排成一字隊伍,演奏了四台曲目《抬花轎》、《一枝花》以及《慶豐收》等。

南來得北往的,凡是路過的,都不由得逗留觀看。聽到最激動的地方時,都不由得拍手叫好。

趙光明作為入門弟子,學到的東西有限,只會簡單的幾個音調。資質愚鈍的他,只能站在土谷堆旁邊獃獃的張望着,有時心潮澎湃,也會忍不住學着師傅師兄們的手勢,靈感大發。但更多時候,都會被四台的演奏氣勢給震撼住。

嗩吶演奏,統歸分為三種,其中,四台演奏就是四個人齊聲演奏嗩吶。門口表演的,分別是賈根來,賈崔來,賈貴來(二師兄),賈周來(三師兄)。先後演奏了五首曲目的他們,好像情緒也高漲起來一樣,直接開始變着花樣來吹,有的在嗩吶末尾處加一個小碗,有的直接取下咪兒,對準自己的鼻孔,而有的,更是換用最長的喇叭管子,用盡渾身解數,將曲子的靈魂給演奏出來。

直到接親回來以後,現場已經圍觀了將近百十號人。他們有的拍手叫好,有的直接呆住,而有的,更是感慨這門藝術當中,所蘊含的,無可拷貝的文化底蘊,想着有一天,自己也像他們一樣風光的站在人前……

“新娘來咯!”

最後一首曲子演奏完畢,村裏的老司儀便站在門口招了下手,吆喝道:“有請新郎踢轎子咯。”

五師兄家周圍隨即放起了鞭炮。只見他穿着嶄新的禮服,捧着一束花,笑容款款的走出家門……

2.

婚禮完畢,趙光明在師傅的帶領下,和幾個師兄們一起喝了點酒,鬧了會洞房。直到晚上,才被賈步忠和賈根來二人聯合背了回去。

賈步忠吩咐兒子將他背到了床上,隨後,就脫下鞋子,叫師娘為自己打一盆熱水用來洗腳。可師娘卻只顧得他那個小徒弟,完全沒有考慮到他的感受。在他們一回來,就跑到另外一間房裏,說:“咋回事?咋喝那麼多嘞?”

趙光明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倒是賈根來打了個酒嗝后說:“五師兄今兒成親,大傢伙高興就多喝了點。”

“你這孩子。他才多大點,你就讓他喝酒?”師娘絮叨了一句。

賈根來嘿嘿一笑,說:“這不是高興嗎?沒事,我去找點醋餵給他就行。”

“快點吧。”師娘皺起眉頭說,說話間,坐在床邊,照顧着他。

而賈根來則是站在門帘那,回頭張望了一眼,嘟嘴一笑。隨後,就來到伙房內倒了一碗醋遞過來說:“媽,醋來了。”

師娘從他手裏接過以後,又讓他準備了一條濕毛巾過來。緊隨着,一面敷着額頭,一面把醋餵給他,等他入睡。

院子裏,賈步忠剛洗完腳,穿上鞋子。看見師娘為了小徒弟忙裏往外,說道:“放心吧,我教的那幾個徒弟,哪個不是從這個過程走過來的?讓他睡一晚上人就清醒了。”

“唉。”師娘也拿他沒轍,嘆了口氣,為趙光明墊高了枕頭以後,走了出去。

夜深人靜之時,她和賈步忠躺在一塊,毫無睡意。見賈步忠側了個身以後,問道:“距離金鼓會還有好幾個月,接下來,你準備怎麼教那孩子?”

賈步忠睜開眼看着她,眨巴了一下眼睛:“那孩子只要肯學,兩個月以內,肯定能班上用場。只是,就怕他年齡小,遭受不了那樣的調教。”

師娘嚴肅的問:“你要像教崔來,根來他們那樣,去教那孩子嗎?”

賈步忠翻了個身,平躺在床上。隨後,眼睛直溜溜的看着房頂,說:“嗯,我必須這麼做。那孩子也必須這麼去學。否則的話,很難在短時間內成才。”

“好吧……”師娘已經知道他接下來要幹些什麼,閉上眼睛道,“不早了,早點睡吧。”

賈步忠給她蓋好被子,跟着入睡。

宿醉的感覺席捲而來。與此同時,在另外一個房間裏。趙光明從床上滾了下來,急忙跑到院外的茅廁去吐。

彷彿把胸中的愁悶一鼓作氣全都給倒出來似的,等到他再次走出茅廁的時候,整個人也精神許多。洗了把臉后,回到屋裏。

恰巧,在這裏。他碰上了賈根來。

“師兄,你不睡覺,趴在師傅師娘門口乾嘛?”

賈根來上前捂着他的嘴巴,將他帶出門口:“噓,偷偷的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趙光明眨巴着自己的眼睛。

賈根來回頭看了一眼,隨後,像是做賊一樣,小聲說道:“你小子應該提前做好思想準備,天亮以後,我爸會對你進行一些魔鬼訓練。”

魔鬼訓練?

趙光明腦子裏嗡了一下。

難道是要每天不吃不喝的教自己曲子嗎?

3.

趙光明笑了笑,說:“師傅肯教我就是好事,就是苦點累點也沒關係。”

而賈根來卻愣住了。他不理解小師弟到底是怎樣一個想法,甚至看了眼頭頂,把對方想像成了一個典型的成虐狂,腦中蹦出一連串的省略號后,又摸了摸他的額頭,說道:“不是吧小師弟……你如果了解到這次訓練的可怕之處,恐怕以後就不會這麼說了。”

“不會吧……”趙光明表現得若無其事,“師傅也不像你說的那麼可怕。”

賈根來進行了一番吞咽動作,獃獃的看了他幾秒。之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那你好自為之吧。”說罷,就往裏屋走去。

“師兄。”趙光明追了上去,結果,在師兄房間裏坐了幾十分鐘。期間,也聽對方聊起過以前的故事,這才明白,原來所謂的魔鬼訓練,真的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可怕,然後,回到房間裏一直沒睡,睜着眼睛直到天亮。

院外,響起了乒乓的水盆子聲。那是師娘每天醒來的一個習慣。每天一早,必定會將師傅的衣服拿出來手洗。趁着師傅不在,趙光明走了出去,幫着忙,晾曬了幾件衣服。期間,師娘問他天還早,為什麼不多睡一會。趙光明說道:“哦,昨晚上睡得早,醒來的可能也比較早吧。”

“這孩子……”師娘回頭繼續洗衣服。

“師娘。”趙光明喊了一聲。

師娘聞言回復:“咋了?”

趙光明說:“待會師傅醒來以後,會不會用棍子打我屁股?”

“……”師娘猶豫了幾下。

想到昨天晚上和老伴之間的談話以後,甩了下手上面的泡沫,在衣服上擦了擦,摟着他說:“傻孩子……”

“我,我想回去了。”趙光明再次有了離開的念想。

師娘楞了楞。這孩子雖說不是自己跟前養大的,可好歹也相處過一段時間,心性一點也不壞,就是有時候脆弱了點,缺乏磨鍊。

先前他的幾個師兄們都是怎麼過來的,她看得那叫一個清楚。正所謂嚴師出高徒,不止是賈家班,就連其他班子也是一樣。只不過,因為趙光明不是賈家族人,比較特殊一點而已。

別的孩子委屈一點,她尚且還是能夠忍受。可是,趙光明卻是個例外。有那麼一瞬間,真想擅作主張,把他給送回去……

“確定了嗎?”這時,賈步忠走出來說。他像以前一樣,圪蹴在門口,點上旱煙,乾咳了幾聲,但明眼人一聽,便能從中感受到一些失望。

趙光明心裏咯噔了幾下,害怕得不敢去面對師傅。

可隨後,還是緩緩的回過頭來,走上去拍了拍師傅的後背。

4.

“不用你管我!”賈步忠立馬甩開他的手,面無表情的站起來,“想要回去就快點回去!”

說完以後,就跟着扶着門咳嗽起來。

趙光明頭一次遭受到師傅的冷落,心裏也很不是滋味。可是,師傅畢竟是師傅,於他而言,也算某種恩情。想了想,最終還是將醞釀已久的話給說出來:“師傅,對不起。我想我真的不是吹嗩吶的那塊料。您身體不好,近來少抽一些煙,少操勞一些……保重。”

說完以後,就跟着進去收拾行囊。等到他再次走出來的時候,赫然就當著師傅的面磕了幾個頭,起身朝門口方向走去。

“孬種!”賈步忠忽然間對準他的方向大喊一聲,“出了這個門,以後就永遠也別回來了!”

趙光明忽然間止住了腳步。他知道,師傅一向都不是那種亂髮脾氣的人。之所以這麼生氣,是因為他曾經真的無比的看重過自己。他不敢輕易的回過頭來,因為那種痛苦,簡直堪比得上一些生離死別的場面。更不敢再將心裏面的想法給表達出來,因為那種打擊,對於身後的老人而言,是一種無形的打擊。猶豫了幾分鐘后,還是選擇遵從內心的想法,向前走去。m.

“你!”賈步忠剛想說什麼,卻因為過度激動,引發了老毛病,開始劇烈咳嗽,“咳咳咳……”

師娘和根來他們全都走上去,一邊安慰,一邊拍着他的後背。好不容易消停會,賈步忠卻坐在了地上摸着胸口,“哎呦,那小子真是氣死我了。各種軟話硬話都不吃,就是要走。真不知道他咋想的。”

“咋想?還不是你逼的唄?”師娘端着一瓢水遞過來,喂他喝下以後說,“那孩子心性本來就不錯,不會無端就這麼出走的。得是聽到了昨晚上我們的談話,然後嚇跑了唄。”

賈根來在旁邊不出聲,默默的感到慚愧。他真的很想說,昨晚上那點事都是自己說給小師弟聽的。可是,又怕說了以後,惹爸媽不開心。於是,沒等父親再說什麼,就提出:“媽,可能也不是因為這個吧。我和他平時處得比較好,就讓我追過去,陪他好好的談談心吧。這小子主要是家庭因素,從小早熟、偏激一點。開導一下就好了。”

“那還等什麼。”賈步忠用手指着門口,“去、去把他給追回來。”

“知道了,交給我好了。”賈根來說道,說話間,就跑了出去。

這時節,由於經常下雨,村裏的路也不平坦。

趙光明一路慢走,腦子裏回想着師傅留下來的話,等到四周沒人的時候,蹲下來哭道:“對不起師傅,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氣的。實在是我從小被打怕了。”

“我也不是沒良心的娃,我只是不懂得表達內心的真實想法……”

“我也不想回去,因為一回去,就沒有臉面面對我爸……”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哭着哭着,心裏面也逐漸好受了許多。

等到再次站起來的時候,沒想到,卻看見賈根來也在用同樣的目光注視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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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嗩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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