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重回

001:重回

王天孝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雪地里。

他自從跟着孩子住在南方,很少見雪,有時候做夢都在下雪。

突然看到山舞銀蛇,心裏十分開心。

可這地方……

他倏然坐起,震驚萬分。

一輛破舊的“鳳凰”牌的加重自行車倒在身旁的雪地里,不知埋了多久,雪已埋住前輪。

車把上掛着個軍黃色背包,口被摔開了,露出裏面半塊淺黃色的玉米麵餅子,也被雪埋了半截。

他身着淺灰色粗麻布中山套裝,這種布料有些年頭沒見過了,而腳上的大頭皮鞋,更是充滿年代感。

因為褲子短了一截,露出的紅色襪子上綉着幾個亮黃色的字:幸福牌。

王天孝傻傻地看着幸福兩個字。

良久。

他才喃喃地說:“還以為真的苦盡甘來了,怎麼一轉眼,就又回到三十年前了呢。難道曾經經歷的苦難,還要再來一遍嗎?”

這狗日的命運,玩他呢?!

難過的時候都要彈盡糧絕了,想趕快過去,度日如年遲遲過不去;

好不容易好過點了,希望時間慢慢走享享清福,卻很快又重新洗牌再來。

還能更不要臉一些嘛。

王天孝在雪地里又坐了足足半個小時,苦笑着扶起自行車,看着夜幕籠罩下的小山村,唾了一口。

“媽的。”

他一生老實,基本沒說過粗話,但現在說出來,發現還真過癮。

他……媽……的!!

他朝大山嚎叫。

呼喊夾雜着風雪,被裹進大山深處。

.

王天孝在雪地里飛快地蹬着自行車,雪很厚很滑,但這輛自行車被他從十幾歲一直騎到四十多歲,對它的性能了如指掌。

罵也罵了,該面對的也無法逃避。

騎行過程中,他逐漸回憶起以前的往事,想起自己為何在這個日子出現在雪地里。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二日。

妻子為惡人所害而早產,本該下個月出生的兒子將在明日凌晨出生,大出血差點沒救過來。

幸好,他當時臨時回家辦事,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也正因為這件事,他後半生對淡漠的母親懷有一絲怨氣。

惦念着家裏,王天孝騎得飛快,二十五歲正值壯年,他精力充沛,身體也還沒殘疾。

自行車在雪地里快速前行,留下兩道黑色的車痕。

凌晨一點多,王天孝回到村子。

王家村背靠楊子嶺,是山下的一個小村莊,全村大概八九千人。村民們忙時種地,閑來就去山裏打獵採藥,生活本來過得還不錯。

王天孝是隔壁縣林場的一名護林員,因為和領導搞不好關係,被長期固定在外地。

雖離家直線距離只有幾十公里,要回來卻要繞開半座山,算起來近一百五十公里路程,回家一趟很不容易。

凌晨的王家村一片寂靜,偶爾傳來零星狗叫聲。

他心裏着急,沒有來得及休息,一口氣踩到自家地坑院崖邊,俯身看去,屬於他家的窯洞黑漆漆一片。

地坑院屬於隴東常見的居住方式。

平地里挖下一個幾丈深的大坑,長寬大概各十幾丈,側面挖出十幾個窯洞供人居住。從上面看先去,有點像出土的巨大墓地。

因為在地下十幾米,所以冬暖夏涼,能很好避開西北溫差極大的惡劣天氣。院子中間會有個巨大的滲坑,夏季如果雨水太大,水會滲入滲坑,不至於倒灌窯洞。

每個家族不管多少孩子,沒有分家前都住在地炕院裏,每家一個窯洞,不管男女老少全部住在裏面。

等到有了女兒,實在不方便和父親同住一屋,就會搬上去在平地上建個四合院,也就是俗話說的分家。

只要分家出去,地坑院基本就與這個兒子沒什麼關係,最後地坑院會留給最小的兒子,而父母也一般會跟着小兒子一起過。

現在是一九八四年,王天孝還沒有分家,和四個弟弟,一個妹妹同住在地坑院裏。

他長期在外面上班,家裏只剩下妻子李雅麗。

三年前有了女兒小王芳,女兒很懂事,雖然年齡很小,卻已經可以幫着媽媽洗襪子和掃地,干一些簡單的家務活。

想到女兒,王天孝心裏一緊,使勁敲着破舊的大門。

“咚咚咚。”

靜夜裏的敲門聲顯得格外響亮,又驚起更多的狗,此起彼伏,叫聲響徹整個小山村。

“誰呀?”院子裏有人喊。

“我!”他聽聲音是三弟媳余小鳳,眼裏閃過絲怒氣,沒好氣地說。

裏面突然安靜下來,稍等片刻,有人慢悠悠地來開門了。

卻是四弟王天義。

王天義在村裡做文書,大哥不在家時,他總是喜歡當家主,說話時喜歡擺官腔,好像文書是個很大的官。

“二哥啊,你怎麼大半夜回來了?”王天義看起來很意外。

“嗯。”王天孝不冷不熱地應聲,扛着自行車越過門檻,朝院子走下去。

他一時間不知如何面對這些前世關係鬧得很僵,幾乎是仇人的兄弟,看到他們,聽到他們聲音,就覺得噁心。

將自行車靠在牆邊,王天孝推開自家漏風的房門。

裏面漆黑一片。

他站在屋子裏的地面上,緊閉眼睛幾秒,眼睛微微有些濕潤,遲遲不敢點燈。

他知道接下來要看到什麼樣的情境,時隔三十年,每每想起都痛心不已。

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個脆嫩嫩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問:“誰?”

王天孝從闌干後面摸出火柴,想點燃闌幹上的煤油燈,點了兩下,發現點不着,就着火柴微弱的光看到煤油燈里早沒了煤油。

而就是這點微光,卻聽到炕上突然傳出“哇”地一聲大哭,噼里啪啦有個小小的腳步聲急促靠近,軟軟嫩嫩的小手臂抱起王天孝的脖子。

“爸……爸……我媽快死了。”

女兒王芳只是抱着他的脖子哭,說不出其他話。

王天孝的眼淚也忍不住滑落臉龐。

女兒王芳就是因為小時候生活太苦,營養嚴重不足,明明很優秀,卻因身高問題處處受到歧視。鬱郁遲遲不敢成家,最後還得了中度抑鬱症,一度產生輕生的念頭。

為人父,沒有讓孩子們過上好日子,留下終生遺憾,終究是他的失職。

“芳娃乖,你媽不會死。你先坐下,爸去找煤油把燈續上。”

女兒軟軟的身體,軟化了王天孝的心,想想前世女兒後面變得剛強和自立,卻和他不是很親密,他就很自責。

為了生活,他不得已長期四處打工賺錢,卻因此錯過陪伴孩子美好的年華。

合理……

卻又讓他無可奈何。

“我媽說家裏沒有煤油啦。”王芳俏生生地說,手還掛在爸爸脖子上,不願意放手。

王天孝半年才能回一次家,每次回來女兒都是這樣粘人。

“那……我們去找奶奶拿點。”

“奶奶說她也沒了。”

“那,我問問你五達。”

“五達和六達都不在,就三達和四達在。”

王天孝沉默會,咬咬牙,來到北面靠東的窯洞,這是老四王天義家的窯洞。

他剛結婚四年多,也還沒有分家出去。

“老四,你還有煤油嘛,我燈沒有油用了,給我勻點。”

裏面半天才窸窸窣窣地說:“二哥啊,我們好像也不多了……你等等啊,我給你看看。”

王天孝抱着女兒在雪裏等了足足五六分鐘,門才開了,王天義披着件羊皮襖子,手中提着個小瓶。

“給,就剩這些了。”

王天孝就着雪光看到裏面只有個底的煤油,暗中咬咬牙齒,“行,這些就夠,我明天買了就還你。”

“沒事沒事,你用就是。那我先去睡了。”

“好。”

看着面前的門關上了,王天孝朝自家窯洞回去。

他一路走過老六,老五的窯洞,在母親窯洞前站了片刻,又來到老三家的門口,眼裏閃過一絲淡漠。

最後才回到窯洞裏。

點燃煤油燈,他這才上炕,將炕角高燒到昏迷,凍得瑟瑟發抖的妻子抱在在懷裏。

這是他第二次經歷這個夜晚。

如同三十年前一樣,他臨時回家,看到是昏迷的妻子。

冰冷的炕,想燒火沒有半點麥草,想給妻子燒點熱水,鍋台里沒半根柴火。水缸里只剩下個缸底,還被凍得結結實實,鋼質的刀柄都敲不碎。

他放下妻子,幫她將被子全部裹好後來到柴房,看到每家柴垛上都堆得滿滿地,唯有自家空空如也。

妻子嫁過來后還沒趕上分地,他又不是農村戶口,所以家裏一分地都沒有。沒種地就沒有農作物的草可以用來取暖,冬天就是度日如年。

當然,這裏靠山,本來也不會缺燒的東西,可妻子懷着孩子,行動不方便,不可能跑到幾公裡外打柴。

他走時委託過老五和老六幫妻子搞柴的,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沒搞,老六靠不住事,老五按理說不會不管啊。

王天孝在所有柴垛上看了會,來到左邊第一堆,那是三弟王天仁家的,他直接填了一大筐,提回自家窯洞。

他們欠自己的何止一筐柴,拿回一些算一些。

很快,炕被燒得熱火起來。

西北的炕和東北的炕相似,屋子裏不管多冷,只要把炕燒熱,就會慢慢溫暖起來。老婆孩子熱炕頭也是西北男人最樸實最美好的生活目標。

王天孝又費力從缸里搗出一些冰塊放到鍋里,燒開,一部分灌進暖水瓶,又灌了兩個輸液的瓶子塞到妻子的被窩。

王芳很懂事地趴在闌幹上和他說話,不時跑過去將母親伸出來的手重新放進被筒。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小小的她,已經知道心疼媽媽。

王天孝又翻箱倒櫃,找出一片安乃近,扶起妻子頭準備喂她吃下,想了想,扳掉一半,只餵了一半下去。

安乃近雖然效果很好,可對於特殊人群副作用也很大。妻子如今臨盆在即,要小心才好。

做完這些,他靠着牆壁,躺在妻子邊上,看着睡夢中皺着眉頭的妻子。她這個時候好年輕,二十三四歲的年齡,正是美麗的時候。

想想她跟着自己辛苦半生,忙時在地里幹活,農閑就去工地做小工,才五十多歲的人,就已經滿頭白髮,腰肌勞損到直不起腰,還嚴重貧血。

撫養三個孩子長大成人,她不僅做好了母親該有的責任,更是幫助他這個丈夫分擔了很多重擔。

他……沒給她什麼安穩的生活,富足更談不上。他很努力了,可依然沒做好一個合格的丈夫。

因為炕暖和起來,小王芳開始昏昏欲睡,她緊緊地挨着爸爸身體,抱着爸爸左手不放,不時還用嫩嫩地小嘴親親爸爸的手背。

“爸…爸…爸爸。”

睡着后,還迷迷糊糊喊着爸爸。

王天孝輕輕揉着她的小手,凍得更個小饅頭一樣。

家裏窮,買不起棉花,孩子到冬天還穿着夾衣,小手生成習慣性凍瘡,一直到高中時才慢慢變好。

不知多久,妻子李雅麗緩緩睜開眼,先是有些迷惑,以為是做夢,就抱着丈夫的手放在自己臉上。

可很快,她反應過來這不是夢,丈夫就躺在自己身邊,這才驚喜地喊道:“掌柜的,你啥時候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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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謀生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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